第39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1
八月廿七是沈贵太妃的眉寿,亦是张居澜的生辰。沈守贞原就与今太后是闺中密友,礼聘入禁中就相互扶持。原沈氏能歌善舞、庖厨女红俱很擅长,善察君心而颇受先帝赏识与喜爱,她生下懿宁公主即得到正式的嫔御赐封,直封为才人。而她未曾忘却最初的誓言“苟富贵、勿相忘”,无论她与太后谁先进御皆会提携,很快向先帝举荐尚是御侍的太后,然而先帝嫔御诸多,是以受到临幸后只按照惯例封为陇西郡君,而后就是漫长的冷落。先帝有十五位公主,皇嗣却很稀缺,他的原配妻子昭和皇后未有生育,他曾短暂立皇四子为储君,因他的生母徐贤妃极为受宠,爱屋及乌,转瞬子凭母贵。巫蛊祸案使得他遭到废黜、徐氏随即自缢而死。
此刻瀛洲赠来的贡女李御侍又崭露头角,局势紧张、危机四伏、四面楚歌。现嫔御只看在太后钧面而不得不走过场,奉过礼品就恭谨告辞。如玉兔的云彩遮住烈烈的曦阳,然而献春与结香尤为她们撑着八股的竹伞,邢筱笑道:“阿照,你说谁才是赢家?曾经的李氏炙手可热、纸醉金迷,却因寿王夺嫡惨败而只能自裁。李氏趾高气扬,曾经的孃孃和沈太妃敢怒不敢言,李氏还曾公然掌掴沈太妃,而如今却是骸骨一具。”她们都曾肆意的绽放过,常开不败是吹捧和阿谀,总会有枯萎和凋零的一日。然而张居澜却绕开这话题,“大娘娘素同贵太妃要好,今日连燕国长公主都入禁庭来拜寿。”邢筱用柔荑去遮刺眼的烈阳,“真是烤灼,阿照你要去朴雁湖瞧芙蕖就去罢,得空也该到我殿中坐坐,我瞧你啊,实在是个重色轻友的娘子。”
张居澜禁不住笑,“妾谨记圣人教诲。只是不想叨扰圣人清静。”邢筱偏眼睨她,“只陛下一刻离不得你,今日从惠宁殿走时,还险些将眼珠黏在你褙子上。罢了,你们小两口如胶似漆真是没奈何,全怪我多事了。”张居澜忙前去挽她胳膊,“阿姊别恼嘛。凑巧我得了些香饼,还想请阿姊品鉴。午膳后妾即去坤宁殿,还请您一定要赐见啊。”邢筱假意搡开她的手,“虚情假意,俨然一副讨好的模样。再敢贫嘴薄舌的,小心我赏你闭门羹。”说罢她乘舆而去,同张居澜颔首示意,居澜施礼恭送。
朴雁池,齐国长公主跟她的婆母、杨夫人正在争辩。“婆母莫气愤,并非是妾不愿为都尉要官,而是筵席我不曾与陛下搭上话,既是婆母所要,迟绮定会去恳求陛下。”杨夫人以蔑视的眼光睃向她,“是啊,满筵就见迟绛围着你阿兄转悠,她又会打趣、又会吹捧,学得一手趋炎附势。同样是胞亲,怎地你就整日瑟瑟缩缩、胆小如鼠?他好歹是你同胞哥哥,我瞧给你的待遇很优厚,你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替阔哥儿要官?”迟绮手忙脚乱,言语亦焦急难耐,“我绝无此意。只是国朝的驸马都尉只能任虚职,这是惯例。我还需得去恳求阿兄,他答应与否我不能保证。”杨夫人嗤笑道:“你就是软弱无能。生出的孩子有副短命相,老神仙说像个病猫儿,要紧是他八字甚凶,会冲克阔哥儿,必须送到寺庙去修身养性。你却哭哭啼啼,搞得阔儿心慌意乱,教他胆敢跟老子娘又斥又嚎,天底下竟有你这等黑了心肝的媳妇!”迟绮朝后略退半步,提起孩子她为母则刚,抬起下颚,挺起胸脯道:“婆母要训诫我自都肯听,只是淇郎是我命根子,我断断不可能将他送走!话说回来,如今婆母与都尉所居是陛下赐给我的府邸,我原该称呼您阿嫂,您亦算不得我的正头娘亲。您没有资格送走我的淇郎!”
只听求救巨响,仿佛有身影歪斜坠入湖中。她猛烈地挣扎着,水花四溅,然而朴雁是僻静的处所,周围的宫道因曾传言闹鬼而无人问津、退避三舍。杨夫人得意扬扬,“小贱妇!就会梨花带雨地装佯,也就郎君喜欢这可怜相!你就死了罢,死了我阔哥儿再娶一门,高官厚禄在身,还愁没有利落的娘子攀附!”说罢她取鬓边的金钗银簪向湖中投掷,“赶紧沉下去,怎么还没淹死你!”遽然听不齐整的步履声响,领头的是戴白角团冠、着棠梨色霞帔的娘子。因她扑腾已不激烈,张居澜几乎未曾多想,当即褪掉其外的褙子,将冠子拆卸扔在周遭就跳湖相救,这行云流水的举动看愣了献春,“窦初,快去喊人!就说张娘子落水……张娘子跳水救人,赶快着得力的人去紫宸殿禀给陛下!”杨夫人见势跌倒在地,献春乜斜她半晌,“来人,即刻将此犯妇鞫押!”
杨夫人此刻来了精神,直截了当去掌掴黄门,“放肆!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冒犯我!我是陛下亲封鲁国夫人,你做甚要羁押我?”献春见惯了大阵势,倒能看破她的色厉内荏,“被你推入湖的是何人?我劝你趁早交代罢。人命官司兹事体大,不管你是命妇还是奴婢,陛下都会一视同仁。”张居澜将她双肩架起,方瞧清楚她肖似筵席的齐国长公主,但不好紧紧盯着她,迟绮又剧烈挣扎,甚至击打她的胳膊与面容,“放开我!你竟敢这般戕害我,我定禀给阿兄和孃孃,教阿兄好生整治你!”此刻张居澜不迭高声安慰,“请殿下稍安。我并非谋害你的凶手,我是鹤庄阁的张氏,我们方才在筵席有过一面之缘。”
迟绮骤然停住,瞧她脸颊被蓄长的指甲抓出血痕,胳膊被她掐出淤青,“张……张娘子?我不是有意伤你……”幸好此刻窦初去寻得人手,女史与班直七手八脚地将她们运送到岸,杨夫人骤见迟绮就痛哭流涕,“阿绮,你怎如此不当心?你若有个好歹,教我怎样跟阔哥儿还有淇郎交代啊!”迟绮已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浑身颤抖,连贝齿都在觳觫,忽有一阵晕眩就厥过去了。
因她晕厥急需医官诊断,张居澜就将她就近送到茹芳阁,一处空置的嫔御仪制住所。她才将迟绛安顿躺卧,探脉的太医亟不可待地搁置药箱,隔着帘幔给公主诊治。倏忽有橐橐的脚步声,为首的太后气势汹汹,尚不等居澜全以礼数,就已将她掴倒,“贱人!你要嫉恨我也罢,迟绮与你并无恩怨,你焉能将她推入湖中,你简直是蛇蝎心肠,你罪无可恕!来人,将张氏拖出去!”献春伸臂护她,“太后娘娘误解了!是鲁国夫人将公主推入湖,张娘子未曾顾虑自身安危,径直跳入湖中挽救公主。她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娘娘怎地反倒要责罚娘子?”
太后指着她,怒不可遏道:“贱婢!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竟然想要巧言善辩坑骗于我!鲁国夫人是迟绮的婆母,她二人素来和谐,她有甚缘由加害阿绮。你抗不认罪,真是死不悔改。翟礼,将张氏即刻拖出去杖毙!”随着一声慢着,献春暂且放心,今上瞧着瑟瑟颤抖的张居澜,将床褥的绸缎被子给她裹好,“孃孃见过这样的凶手?遍身淋湿,如今险些要冻死!”说罢他将她搀起,她脸颊避让,他扶住她的下颚,除却指印还有抓挠的痕迹,“怎么受伤了?还有哪里伤到了?献春,你先服侍张娘子去撤换衣裳。”太后扬手仍要掌掴,今上牢靠握住她的手腕,“请您息怒。事态未明您就盲听盲信,这是愚者才会办的蠢事。迟绮是朕的一母同胞,她落湖朕焉能不查?您与其忌疑无辜之人,不如好生看顾迟绮。”
随后迟绛、迟纾亦从惠宁殿惶急赶来,连带着今日做寿的沈贵太妃。有女史善于察言观色,将姜汤提前豫备妥善,此刻捧来给张居澜驱寒。她将湿透的襦裙换掉,仍无法抑制地颤栗,然而这番场面她还是提裙跪倒,置地的双手因浸水泛起褶皱,“妾并未谋害公主。妾原赴朴雁湖赏今夏芙蕖,走近才骤闻有人呼救,盖因人命关天,妾未深思熟虑就跳湖救她。将她脚边的水藻扳开,妾才彻底将她捞出湖面,这时才发觉是齐国长公主。”
被黄门看管的杨夫人忽嗤笑道:“太荒谬了!娘娘,她根本就是砌词狡辩,天下焉能有这等良善之人?她是官家的嫔御,竟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跳湖?这分明就是混淆视听、指鹿为马!她满口诽谤,恶言攻讦娘娘,公主为您分辩,她一怒就将公主推搡入湖,她身旁的贱婢倒是机警,立刻将这桩恶事栽赃给我,说是老身谋害阿绮!天可明鉴,我与阿绮浑然一体,是满汴京赞颂的和谐婆媳。她头年刚给家中添儿啼,给我杨家绵延子嗣、传宗接代,我岂有不满的?”迟纾动辄翻了盖碗,不屑嘲讽道:“和谐?你这老媪满口无耻谰言,你在府邸就一味地欺凌阿绮,如今俨然一副菩萨模样做给谁瞧?你平日就蛇蝎心肠,腌臜满怀,你毁谤贤妃娘子,我看你才论罪当诛!”
说罢她瞥向今上,“陛下快搀张娘子起来。我信张娘子是救阿绮的恩人,并非加害她的罪人。杨夫人稍安勿躁,等阿绮清醒自然真相大白,如今你能编造来诓骗,过后可不能!”期间今上意欲扶她,她却侧避开来,直到此刻觉浑身发寒,无力抵御,就被他揽到怀中,迟绛亦赞许道:“阿纾所言极是。您这假面菩萨是做不长的,沽名钓誉的事宜多了,不差您这一桩。就算是万无疏漏的名声尚且可能伪造,何况是您?和谐?是粉饰太平!是阿绮忍辱负重,你不提则罢,还提这金银堆砌的清誉做甚!”
此刻最云山雾绕的是太后,她难以置信,“阿绛,你在说甚?阿绮不是过得很舒坦吗?”迟绛顾首对她矮膝,“孃孃容禀,实是阿绮不愿您替她操心,才甘愿被这老媪欺到头顶。她一身的粗鄙习性,我瞧就是她加害阿绮!”迟纾亦似笑非笑,“既都说开了,我们都不必为这毒妇遮掩。你原该孀居,是儿子孝顺、媳妇海量,公主宽宏赐你居住,你不感恩戴德还要得陇望蜀,我瞧你家子弟品德亦不堪。陛下该当革除袁氏驸马都尉一职,命他闭门反省,或去惊洲寺剃发出家才是。”
此刻幔帷中惊起咳嗽,迟绮鬘发遮脸,太后欲去搂她,她亦是不迭闪避,“阿兄!我要寻阿兄给我做主,你们都躲开!”有内人服帖地为她撩起罗幔,今上暂且将居澜交献春搀扶,“究竟怎么回事?我会替你惩治凶手。”
迟绮将散碎的乌发揽到脑后,她这一辈子怯懦而畏缩,从前惧爹爹、如今惧婆母,屡受奚落,如今连孩子也跟着受辱,“鲁国夫人意欲戕我致死。先猛力陷我坠湖,又向湖中投掷簪钗要将我击落,分明是想我溺死。我本奄奄一息,就快死掉了。骤有人将我捞起,我臆想是杨氏来朝我索命。我又挠又掐,最终发觉是张娘子。我与张贤妃稔素无往来,她又不晓得是我落水,甚至我簪堕黛掉,她未能及时识得。我与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她却为救我舍得性命。我每日勤谨侍奉,从未自诩公主荣尊,杨氏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要我寅时去侍奉沃盥,要我漏夜不歇为她守夜。我夙夜匪懈,从未怠慢过婆母一日。但她之前怨我不能有嗣,但夫妻同房方得胎孩,不能育子怎就是我一人过错?我好容易诞育淇哥儿,婆母偏要盲信鬼神,不知擎哪儿找巫祝来测算卦象,老媪竟说淇郎八字显示凶甚,会给都尉带来血光之灾。荒谬,简直荒谬!都尉是他亲爹爹,他尚在襁褓,病体虚弱,他能做什么恶事?可她整日整日闹我们,教我们不得消停,最后都尉竟要妥协,当真将淇郎送去冠庙。陛下,求您恩允,除袁氏驸马都尉头衔,准我二人和离。”
太后忙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的婚事是先帝钦赐,陛下岂能驳斥先帝的圣谕?”此刻杨夫人膝行向前急道:“公主素与老身和睦。今日定是受到奸佞挑唆。先帝怜悯老身与穆慈太后有旧,遂命吾儿尚公主。我家将公主奉为圭臬,视如瑰宝,并未有出格举动!”迟绮撇开太后,她起身下榻跪倒,“陛下容禀,倘妾所言有虚,甘愿七窍流血,不得好死。妾的确软弱可欺,怯懦而寡言。幼皇考厌恶、孃孃嫌弃,如今婆母欺辱我,我尚可顾忌与都尉的情分与她是尊长忍耐两分。但她要动我的淇郎,我绝不饶她。既皇考圣谕不能驳,请陛下即刻赐死杨氏,以正视听,肃清宫闼。”太后仍然阻碍,弯腰去拉扯她的胳臂,“迟绮,你疯了不成?她固然有罪过,却是你的婆母!你怎能对她喊打喊杀?你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迟绮猛然晃开双臂,“孃孃,您苛待张娘子,遂能与这犯妇感同身受?婆母和蔼可亲,我们做媳妇的自然心甘情愿侍奉。婆母凶神恶煞,动辄为难,我们就不能反抗?茯仁太后何等爱惜您,她是位好婆母,但轮到孃孃您却以私心行事,全力抬举林荇、压制张贤妃,女儿想不通。张娘子今日能救一过路人,她怎可能是奸恶?陛下平素明察秋毫,他怎会宠爱一狡诈小人?我求孃孃公允决断,张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恳求您赏赐她,只求您能以平常心善待。”说罢她郑重其事向张居澜顿首,张居澜立刻拜倒,“殿下尊贵,妾受不起殿下谢礼。妾救殿下并未挟恩求赏,仅是举手之劳,请殿下切勿牵怀。”太后觑张居澜,忽而发笑道:“虚伪,真是虚伪!假使是个奴婢,贤妃还能将她救上岸不成?迟绮,你莫将人想得太简单,被张氏这小人蒙在鼓里!”
此刻作壁上观的沈贵太妃矍然接口,“太后容禀,妾曾听闻张氏在青州的一桩旧事,如今凑巧与今事类似。”太后颔首致意,她就含笑道:“听闻张娘子十三岁就曾挽救溺水的孩童,同样是萍水相逢,众目睽睽,妾岂敢诓骗。妾甚是惭愧,今日本是做寿欢庆,却闹出这桩事体,致使齐国长公主落水,贤妃娘子为救人遍身湿透。倘或两位贵人因此而风寒落病,妾当真百死莫赎。妾与您都曾侍于茯仁太后近前,知她仁爱宽厚、乐善好施、且疼爱晚辈。不管是起初的昭和皇后、还是曾为低等嫔御的您与妾,她均是一般爱护。而今您既有阿筱这等贤德佳妇,又有贤妃这等仁善的儿媳,着实令妾艳羡非常。”
说罢太后亦默不作声,今上睃视被麻木塞口而不停呜咽的杨氏,“庭前杖四十。我会促成你与都尉和离,将他贬谪出京。你先带孩子入禁中随孃孃居住一段时日罢。”说罢今上将她搀起,又去扶居澜,“孃孃有余力不如亲自照料阿绮,朕送贤妃回阁歇息。”
说罢他将张居澜拦腰抱起,朝阁外走去。因怕受寒已改乘轿,他给她搓手来暖着,抚到额头已是滚烫,“怎么烧起来了?”她放轻咳嗽了两声,“不碍事。妾未曾呛水,只是浸了寒冷湖水有些发热,延请医官来开褪热的药汤就是。但殿下好似呛了污水,她浸的时候更久,陛下更应留在公主身侧。”他只将她揽紧,“守她的人够多了。孃孃和妹妹都会悉心看顾。你素来荏弱,为何不唤人来救?若是当真患了风寒又要服药,你最怕苦了。”她的气息愈发弱,“等不及。我瞧她口鼻浸在湖中,这极危险,很容易溺死。兼有她朝上呼救和扑腾的势头渐渐弱了,她很可能等不到来救人的女史和班直。人命要紧,妾既通水性就该救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溺毙。”他觉出她的虚弱,遂换了个话锋,“你倒有趣的,怎么还通水性?一个深居闺阁的娘子可不该会。”她靠在他肩头,又向更温热的胸膛处凑了凑,“儿时趣事。郎君调皮,常不注意将我与佩实推入水。池水不深,自然不会溺死,却会使得我们狼狈不堪。论力量我们攀比不过,只能学本事自保。”
他将她抱到榻上时她已然神志不清了,他意欲弯腰替她褪履却被她抱住脖颈,“其实我很害怕,我怕他们揪我头发、丢我鞋履、偷我茅草、笑话我绣不好荷囊。他们说我及笄无人会愿意娶我,我只能去道观做尼姑,我不想去……”林玄为她诊断后道:“娘子是落水导致高热,臣速去开驱寒褪热的药汤,近日要颇注重保暖御寒。这阁中的冰还是通通撤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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