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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3


然而郑观音的狸奴终究冤枉而死。这禁中的罪孽绝不止活物,就算是冤死的人命亦不计其数。晌午有场暴雨,连续几日都阴霾不散,日头竟像是乞骸骨。七月流火,秋高气爽,原是穿薄罗衫会略微寒冷的时候,邢筱特地挑在晚膳前,最不会弄得一身潮汗的时辰来到紫宸,今上与她隔座而品香茗,“阿姊是紫宸稀客。真是令我寒舍蓬荜生辉。”邢筱将盖碗放下,转着皓腕的翡翠镯子,“得了,你是实诚人,学不得他们装腔作势的一套。我今日来是因孃孃急于求成,命我来走一遭。”今上睨着釉里红三友瓷梅瓶,“真是偏劳阿姊。不知是何等要紧事?”邢筱觑着水仙染的蔻丹,还叹息它出色不够深,原武曾给她带过峥园的水仙,“姨母无非是疼爱林荇、苛责阿照。然日前阿照救护迟绮,她还记得这份恩情,是单独为林荇讨赏罢了。”

        今上蹙眉,倒将他逗笑了,“林氏无功无德,朕能赏赐她什么?”邢筱险些吃香茶呛了嗓子,“姨母觉得她功德无量。从前为您悉心操劳事务,如今安分守常地抚育显德。孃孃的意思是要进秩她做德妃,以彰德行,还欲她帮衬我些。”简直是笑话,他的神色难以言喻,“德妃?在国朝着实子女有别,皇嗣与公主不能相提并论。阿照生了两位皇子尚是贤妃,孃孃的想法未免离奇。”邢筱不屑于抬眼,“德妃若不成,姨母则属意宸妃。好歹占个宸,是一份独到的恩宠。”今上压不住怒火,“总提旧事做甚?从前是她自请持务,就算无她尚且有女使们操劳,如今像是补天填地一样。”邢筱垂了垂眼,“我看也就是作罢。婕妤而上的十七嫔都是有功方晋,即使是功在社稷还尚需斟酌。您想进封阿照都艰难至此,何况是林荇?这品阶不提还好,提起未免有些趋利。”

        今上与她颔首,“阿姊不必理睬,连圣谕仍有商榷的余地,何况是阿姊的钧意,这中书统管草拟诏书,一向对朕的女眷颇有微词。”邢筱揉了揉眉心,“后日是穆慈太后的忌辰,因满十年,孃孃要在皇仪殿治丧,还要我率嫔御们为太皇太后跪经祈福。我倒是无碍,只是阿照膝盖不好,我怕她是撑不住的。”今上双手抱臂,只听邢筱接着提醒,“您可别想出护膝的法子,总有孟氏的先例在。”孟氏原本默默无闻,先帝在世她仅才人,今上御极按照惯例尊奉,她才进秩婕妤。但给先帝跪经时她套了对护膝,受小黄门检举揭发,引得太后勃然怒火,原是要杖毙的,但因先帝丧期不动血腥,就将她遣到惊洲寺带发修行。

        今上强颜欢笑,“阿照比我还循规蹈矩。只怕我给了她亦不敢敷到膝头。她就是谨小慎微,时常我瞧着都心疼。”邢筱琢磨了半刻,“娘娘说要一整日,不知要跪多久。总算是份孝心,毕竟穆慈太后着实是善待小辈。但阿照连她的面都不曾见,不曾受到她半分恩惠,如今却要忍痛给她祈福,并非我不敬慕长辈,只觉得不应当罢了。”今上叹息,“皇祖母待我确是极好,我到惠康殿会偷塞给我饴糖,我被太傅笞掌心会给我药膏。”邢筱与她无甚接触,只在庆典远远一望,“姨母将此事交由林荇统御,我插不进手。据说是她办惯了,以防当日出现纰漏,姨母命我暂且安歇一回。”

        晚膳后今上即与张居澜提起,她的神情很理所当然,“穆慈太后是您的祖母,妾的长辈,跪经是礼数和敬意,陛下怎还要抚慰妾?”他将温热的手掌覆到她膝头,“你这膝盖一到淋漓雨日和寒冬就犯疼痛,哪里是能受得寒的?你要多穿些素袴,撑不住就立刻告诉我。”她笑着揽住他的手臂,“陛下就够疼妾了,我与您的礼数该蠲免的都已免却了,就连顿首也是少数。如今禁庭的娘子们都去,妾自然不该是例外。”他将她揽进怀里,下颚蹭着她的额头,“阿照,不想去就不去,前头有我替你撑着。”

        她倘或恃宠而骄,放诞无礼,今上约莫会逐渐疏远。皇仪殿治丧当日嫔御均至,曾经的严服珠冠、满头翠钿替换成素服与两柄银簪的发髻。太后环顾周遭见不曾逾礼,方在前朝穆慈太后猝然拜倒,其后跟随就如叠罗汉,迅捷的提裙稽首。曾经慈眉善目的长辈已成供奉的牌位,她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对先帝无甚情分,但对这位婆母她是真心钦佩和孺慕。半晌太后肩膀颤抖,抬首竟是泪眼婆娑、涕泗横流,一侧的邢筱瞧不过眼,这时候掇水盥脸不妥,只好掏出袖笼的素娟,温声劝慰道:“请孃孃节哀。”人走茶凉,十载岁月,斯人已逝,如今凄怆哀惋到这个程度……

        原本她贵为太后,却不需率领嫔妃来致哀跪经,只是她对穆慈太后牵挂太甚,竟然以手加额、虔诚参拜,五体投地。搞得诸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两次未曾预料的邢筱,太后不稽首毕,她亦要跪伏在蒲团。这弯腰匍匐的姿势搞得她恶心,腹中翻江倒海。太后献妥香箸,双手合掌许了好久的愿景,此刻众人拎裙起身,林荇遽然出列,“娘娘容禀,妾有一提议。穆慈太后垂范禁庭,令妾等钦佩不已。而跪经祈福最讲究意愿虔诚,您与陛下、圣人是万金之躯,戕损体躬将使社稷和黎民痛心疾首,嫔御却仅是晚辈,妾愿率娘子们撤掉蒲团,凛身跪经为穆慈娘娘求得苍天眷顾。”刘贵人简直瞬间就要嗤之以鼻,在这装一尊活菩萨。她又非嫔御首领,人家张贤妃还缄口静默,轮得到她装贤德。

        不等今上张口、皇后阻碍,太后已然欣慰非常道:“好孩子,你当真是孝心可嘉、诚感天地。”林荇面露羞赧垂首,以目示意黄门撤去蒲团,今上忽厉声道:“且慢。”循声望来他早已不耐,“孝情不在物什,撤去蒲团做什么?林修容当真孝感动天,不妨追随皇祖母到黄泉、到极乐天境。你要装贤良也就罢了,攀扯旁人做甚?”此刻刘贵人目露感激的望向张居澜,太后激愤道:“你这是何意?你皇祖母平常最疼你,屡次拦着先帝减免对你的惩戒,如今她离世,你就将长辈的恩赐都忘却了?陛下以仁孝治国朝,如今私心偏袒恐有不妥。旁人,您所指哪位?不如指名道姓的说清楚,让老身瞧瞧是谁这般矫情。”说罢她乜斜张居澜,“贤妃,按说位次以你为尊,怎么?你不愿顺服老身的钧意,要让尊长无法永登极乐?”张居澜低眉顺眼,甚至向周遭避了避,将万众瞩目的角色留给林荇,“娘娘容禀,恩赐陛下即恩赐贱妾,妾感激涕零,定然不敢违拗。”

        从辰时三刻到午膳足有许久,随着木鱼的敲响和吟诵大藏经的嘀咕声不断传来,纵使身有蒲团的今上亦察觉到膝盖隐隐作痛。他屡次顾首去探张居澜,她只是以目凝视地面,口中伴随僧侣在诵读佛经,神色如常而恭敬。到午膳时辰,今日主持默诵佛经的主持来通禀时,连邢筱都是缓了气息。这未免太煎熬,既要提防跪久而寐,还要提防馥郁的檀香冲晕头脑。长跪后有内人来搀扶,献春与瑞英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却未曾顾虑她体弱,眼瞧着她要再度摔回去。献春只捉住她的袖衫,幸好今上眼疾手快,伸臂立刻将她搂住。真是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好戏。太后亦注意到这番起伏,“张氏,这是皇仪殿,你怎地连廉耻都不要?”

        今上将她打横抱起,不容她挣扎退避,“张娘子有旧疾,是畴昔为朕承受。孃孃从前苛责,今日她毕恭毕敬还要挑刺,朕真是不解。”说罢他抱她出了殿,她惊慌失措,像是要哭了,“妾不是断手断脚!纵使疼还能挺得住!快将妾放下罢。”他畅通无阻将她抱到紫宸,手法稳当让她躺到软榻上,“你又清瘦了,我颠着你的份量要比小猫还轻!”说罢他取来药酒,“我提前管林玄讨要的。”说罢卸掉她的绫袜,卷起她的裤角,膝头淤青不算,还有些淤血,他看得不落忍,以热水盥过手,又摩擦温热了才触碰她的腿,“竟然肿成这样……我替你上药,可能会有些疼。”

        清凉的药膏敷起来,她的烧灼褪了不少,如今是麻木,“陛下亦跪了许久,怎么如今单要顾妾?”他将她按躺,边敷边给她吹拂,“我不能周全尽数人口。阿姊有蒲团垫着,还舒坦地小憩了三回,我瞧孃孃身体比你硬朗,毫发无爽,纹丝无虞。我无妨,从前给爹爹哭灵一跪就是整日,我又是马背锤炼过的,这短暂功夫可奈何不得我。”说罢他悄声嘱咐霍垣,扭头又与她道:“我命林卿给你开服止痛的药汤。”他在床榻给她架了膳桌,幸亏没将她当孩子喂养,他转手将汤药递给她,“喝了能服帖些,我怕你痛得厉害。”她蹙着黛眉勉强饮尽,又迅速掏了两块饴糖解苦涩,“陛下,妾不曾经得丧事,这下晌还要跪多久?”她亦本能的畏缩于撕心裂肺的疼痛,凉气钻入四肢百骸,她时不时就要寒噤,还要注意仪态刻意忍着喷嚏和咳嗽,他抚抚她的鬘发,“委屈你了,下晌连着晚膳,恐怕还要更久。”她的笑极其牵强,“阿姊说是整日,果不其然。”他顺势将她抱躺,“有心鳃鳃过虑,不如好好午歇。攒够了精神也好为长辈尽孝心。”

        她只记得他温声软调与她打趣,逐渐她就困倦了,午歇她从未惫懒至此。未时今上具服要去皇仪殿,献春则疑惑他原该唤醒张居澜,然而他却有意放轻手脚,“我特地命林玄开了凝神的药汤,让阿照好生歇息。”献春瞠目结舌,眼睁睁瞧着他扬长而去。晚膳前张居澜还未醒,不过钱瑜总算解禁,因接触贾氏而带来的漫长禁足使他面容憔悴,甚至瘦癯了不少,献春见他便道:“绍琅,你可还好?”钱瑜仍神态如常,与她作揖道:“谢余女史,我万事俱安。”献春深感庆幸,动容而笑,“钱都知该去沐浴,快快洗掉身上的霉气。”钱瑜看着她,“臣是陛下遣来看顾张娘子的。”说起这个献春就忍俊不禁,“张娘子尤眠,都知是来唤她的?”钱瑜手捧一摞佛经,“臣是来给娘子送东西。”献春纳罕,“是陛下有赏赐给娘子?”钱瑜淡淡笑道:“算是罢。此为陛下亲手抄录的地藏经,用来献给穆慈太后。今日张娘子未去跪经,是得陛下圣谕,留在紫宸殿斋戒抄录穆慈太后生前最珍爱的地藏经,是有比跪经更要紧、更显孝心孝情的事务做。”献春听怔愣了,“是。张娘子一向纯孝,对穆慈太后孝感不尽。”

        皇仪殿,未时。未见张居澜身影,随着林荇的目光游离,太后亦察觉到了,“今日是礼数严谨的仪典,偏有些人举动猖獗,仗着有陛下庇护就敢迟了时辰。”今上偏眼,似乎是不解,“朕见最迟的是林修容,孃孃所指是她?下晌贤妃不能来跪经了,朕顾念祖母生前最爱地藏经,特命贤妃以鲜血抄录以表诚心。”听起来很惨烈,太后却轻哼道:“少做这些哗众取宠的事。地藏经何时抄不得?连老身尚且不辞辛劳,她倒在殿中躲清闲?”邢筱略略活动膝盖,今上笑道:“她跪抄佛经,且要时时放血,怎就成了清闲差事?您若觉得放血抄经好,朕命林氏亦抄录一份。”

        邢筱心底腹诽,只见太后漠然转身,“你私心偏袒,还牵扯昼宁做什么?你对她倘有对张氏一分好,我们贤齐还会十数日见不到爹爹吗?”他面容泰然,显德是林荇教毁的,三句话不离金蟠,不过是林荇邀宠的伎俩。且有意无意的诽谤居澜,他纵不能申饬责备,却觉得伤怀而渐渐不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朕亦爱护贤齐,只是她总是提及禁庭的纠葛,逢人说项。况且孃孃甚偏袒她,公平起见,朕还是应当多珍爱张娘子与其嗣。”

        直到亥时她亦未醒,只听得些隐约的声动她费力睁开眼,“陛下?现下什么时辰了?”今上摩挲她的鬘发,顺势亲了亲她红润的脸颊,“娘子好惫懒,都亥时了,你连晚膳都睡丢了。”她霎时惊坐起来,“亥时?您在跟我打趣罢?我只是歇午怎么可能……”揭开帘幔她吓傻了,“怎么回事?难不成我被梦魇住了?”他将她捞回躺平,“你在紫宸用鲜血抄地藏经,亦长跪两个时辰,莫要记错了。明日我差钱瑜将你的地藏经送至皇仪殿焚烧。”她已豫备点灯熬油、彻夜疾书,这惹得他笑出声,“别急。我既对外宣称怎会无准备?我早将佛经抄录妥帖。你在殿中斋戒抄经,比起皇仪殿还要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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