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青枝参差露华浥3
两人相携回到紫宸殿,今上立刻扶居澜坐到藤榻,摒退衹应居澜才沉声道:“他们全将我弃如敝履,只有陛下护着妾。”今上将紫砂壶从暖炉取下,给她倒了半碗煮开的香茶,“张氏头脑昏聩,竟敢编造这套恶言谰辞。我需将他诛杀警示众人,你不要为他伤悲。”张居澜微笑着,仿佛赐死他与自己毫无关系,“妾是窦氏女,他是张氏罪犯,兔死狐悲,妾深知无亲而不为。”他眼瞳蓦然睁大,似乎是震惊,仿若是骇然,然而她却好整以暇,轻拿轻放,“偷天换日,暗渡陈仓,薛御医分明是有两个药罐。陛下命他给妾切脉时他就替换了。妾当真不曾想到……”
她哀婉不已,热烈的氤氲业已铺满整个眼眶,“奴婢,娼/妓,连名门望族的郎君甚至不屑一顾,陛下竟肯要我?”他蹲踞下身,弯腰覆盖住她的檀口,“阿照,此事勿再提起。今日事就此作罢,张氏疯癫,但你不能出张氏族谱。我同你提过,人不能决断自己的来处,正似天命所指、命运渊薮,但没有谁生来就该微贱如泥。”说罢他张臂将她拢入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他温厚而暖热的手掌摩挲她零落的鬘发,“将这些糟心事都忘却了罢。”她从深叹息,但过往诸般事宜就如烙印和疮疤,非死不能割裂。她于晚膳前恹恹醒来,见献春在旁守候,“陛下将林御医捉回来了,说必得他给娘子调养身子,就在侧殿呢。”
说罢将她扶起,与她穿好圆头履。林玄原已寻觅神医踪影,正准备讨些灵丹,或得口传心授,但不想被皇城司的班直给羁押回宫,他又非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恍如鸡崽子一样揪着脖颈回来,满心满怀的恼火。“朕在问林卿话!卿说雷公藤与棉酚是有效,我亦尽力替阿照清理,怎么会妊娠?”林玄敷衍拱手,臊眉耷眼,“陛下容禀,陛下春秋鼎盛,张娘子将到生育佳龄,且滋补的汤药未停,即使陛下服药亦不能避免疏漏。且臣不敢加重剂量,唯恐戕害陛下根底,妨碍今后皇嗣降生。这颐养将至一年,臣探过张贤妃脉象,尚可。只要孕期保养得当,定然会生育顺畅。妇人都是头胎艰难,陛下莫要忧虑过甚。”
今上嗤之以鼻,“林玄,怪不得你孤家寡人、无妻无子,我看你真是铁石心肠!不要忧虑?妇人诞子如在鬼门关一遭,如何谈起却轻描淡写?朕是如何嘱咐你的,但求避子,不怕损害我的身子!你将朕的谕旨……”话音未落,他见献春搀扶居澜走近,“怎么醒了?不多歇一歇?这时还反胃恶心吗?”说罢他替手将她揽坐,“元旦喜庆吉日,又值冬日严寒,陛下怎还动辄愤慨?”说罢她取出随身的手绢,替他擦拭光洁的额头,“林御医已说不妨事,陛下勿再难为他。否则他可要给妾添黄连了。”今上睨他,瞧他一副烂泥扶不上墙、欲哭无泪的模样就气愤,“林卿心底只有医书典籍,他医德不容置喙,哪会因朕而迁怒于阿照?”
林玄沉浸在丢失臻于至善的悲痛中,并不曾搭话。居澜深舒口气,看向在一侧端立的张居海。他面目憔悴,似乎哀毁瘠立。他们是张净初确凿无疑的生子,而今遭到赐死,他们也该致一致哀。今上察觉她的心思,摆手对居海道:“朕代林卿准你告几日假,你回府去陪你阿娘罢。”张居海迅捷地拎袍朝他拜倒,看向居澜的眼眸猩红而遍布血丝,额头青筋暴起,手握死拳,几乎从齿缝间流露出残缺的话来,“爹爹他……当真罪无可恕吗?纵使他歪曲事实、造谣诽谤,陛下就定要诛灭?连一具骸骨都不曾留,一定要将他挫骨扬灰?”林玄见势不妙,立刻默声退出殿外,不想参与宫廷秘事。
只有张净初骸骨无遗,才能保得张居澜顺遂如意,否则永远都会是脏腑的刺,流脓的血包,不日就会反覆发作。张居海惨恻地觑向他奉如圭臬的姐姐,“阿姊,您一向孝顺,就不劝阻陛下,要他留爹爹性命?纵使要罚钱抄家,我们张氏一族都认得,只是杀了他,我们就再没有爹爹了……”弹指间今上已挡到居澜身前,“罪魁祸首如不正法,你们张氏就是汴京的笑柄。他疯癫狂乱,呓语枉真,置你全家安危于不顾。这样的爹爹你也肯要?他或连累你妊娠的阿姊惊厥而小产,危及性命,还值得你这样质疑你的亲姊?”张居海膝行向前,向居澜具座位置叩三首,以手加额,犹如对佛祖菩萨顶礼膜拜。“爹爹刻薄阿娘,而阿姊与爹爹并不亲厚,如今爹爹下地府,阿娘索性得真解脱,阿姊也该放心了。”张居澜怜悯而憯淡的看着他,“阿弟,我竟是今日才醒悟,爹爹原是趋利若鹜,他从不曾为儿女前程考量。倘我们为门庭赚来荣誉,为他赢得清名,清河对他交口称颂,唤他青天老爷,我等便是张氏好儿郎。宦海沉浮,权势倾轧,他没有传扬中的清白,他是沽名盗誉,拿我们做筏子。”
张居海瞠目结舌,“爹爹只是向陛下倾吐真相。”张居澜扶案佝偻腰背,在居海的印象中,他短缺对居澜前十一载的情感,阿姊素来是镇定的,他第一次见居澜瞋目,眼睛里藏着锋利的刃,比登崇山峻岭有凛冽风雪刮脸更为割痛,“居海,你想阿姊终生做奴婢,做军妓吗?”张居海口唇颤抖,“我怎会想阿姊落魄?”张居澜平和地凝视他,甚至神态如前替他料理两绺发丝,“二十年前他就清楚母亲与窦氏有旧。但为要束脩,为扬眉吐气,他忍耐了这些年,为爹爹生养你们。他牵出这桩旧事,只为他的清名声誉和宦途通畅。他要踩着我的骸骨爬青云梯,居海,你为何还要怨我?他未对我尽父亲的责任,你却要我敬终如始、菽水承欢?”
居海的眼眸混浊莫定,许久掉落两颗泪,随即钱瑜高声禀话,“陛下,元安郡君曹娘子求见。”揭开槅扇门,曹忱提百迭裙踏入,寡居自今始,她却精神矍铄,甚至愈发神清气爽,“妾有内情禀告。”今上颔首致意,曹忱奉一信笺,“这是在张氏书房中搜到的。信笺显示,只张氏检举贤妃,就可得权知开封府一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职分,自然愿意铤而走险。”来回酬答的信有好几张,有些只剩半张,墨迹有些掉落,“妾依稀闻他与信者说,既任己与女谒无干,他要替自己谋出路无可厚非,总不能一世停留贴职。”说罢居海去拉拽她的裙襕,“阿娘,你为何要毁谤爹爹?他人都已下黄泉,你还要他身后潦倒吗?”
曹忱将他甩开,“事涉朝政与你阿姊,你不懂这些,小孩子家不要插手。”居海连续捶地几下,“阿娘为何就是看不起我!阿娘从前憎恶阿姊,如今阿姊做了贤妃,阿娘对她的疼爱就无以复加。昔日阿兄做书塾先生能给您银钱,阿娘便跟我们奚落阿姊,说生女无用,不过最后要装点整齐端给别家!如今你联手和阿姊害死了爹爹,你们……你们会遭报应的!”曹忱毫不犹豫赏了他巴掌,居海掩着脸颊,瞬间泪痕两行,“我有说错吗!您还没有姨母疼阿姊!您连新年的压岁钱都舍不得给她!您连买衣裳的贴补都不肯塞给她一份!除夕表姊们穿着梅红的棉襦,阿姊只能套秋衣御寒。”
因他眉目最与张净初相像,倒是真有舐犊之情。不养的孩子等同陌路人,张居海对乖张的母亲积怨已深,“只团圆节阿娘与姨母说私房话,我偷听了两句。阿娘怨怼爹爹,更嫉恨爹爹因阿姊而薄待自己,故将居澜视作替罪羊,她在姨母家越受侮辱,您心底就越爽快。直到听闻居澜险些遭到强/暴,激起您的同感,您才哭着去哀求爹爹将她接回!这么说来,阿姊的身世……”他未能道毕,今上执戒尺将他掼倒,“你们对她不感恩戴德,反而怨尤颇深。张氏,你能随林玄习医,朕全顾着居澜的颜面。没有她,你们什么都不是。你竟擅自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你既轸念混账,朕就成全你,不如赐你随他而死如何?”张居海偃旗息鼓,如霜打的茄子坠着头颅。今上覆着居澜柔荑,“回府面壁,无事不得招摇过市。亲疏有辨,就算是至亲骨肉尚且反目,朕一生杀戮事多,不怕再多几位。”说罢他挥手,两人会意静声告退。张氏的鸡飞狗跳是寻常女婿料理不善的,但所幸他们有位杀伐果断的女婿,张口就可要人性命。
他扶她起身,“我们回寝殿歇息。你家虽都语恶,但究竟是贪生怕死的鼠辈,闹不出拆天剁地的事来。这糟心事我去管也罢,你不必跟他们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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