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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前几日留在路面的积雪还未消融,鹅毛大的雪花又铺天盖地倾洒而下。

        程堂柱缩着个脖子,小心谨慎地扒踩着脚下滑溜溜的石砖路。他本就发福的身材因这极不自然的动作越发显得滑稽起来。

        所幸此刻正值深更半夜,坞潞巷里除了程堂柱自己,只剩下一只盯着自己打量的黑毛野狗。

        一阵风裹挟着雪粒穿巷而过,剐得程堂柱饱满的脸颊生冷,松垮的领口被钻了空子,兜了半个衣领的雪粒贴上了后脖颈。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朝自己那半截毛衣领口用力地缩了缩。

        该死的,还是好冷。

        程堂柱发力似的拔脚前行,企图与冰面的摩擦力较劲,结果不尽人意地打了一个趔趄,双膝滑跪着地。

        或许是寒冷麻痹了四肢,程堂柱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倒霉。

        程堂柱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慌乱地打开手中的塑料袋查看起来。

        厚实的白色塑料袋中静静躺着一堆圆滚可爱的橘子。还好,只摔坏了两三个。

        程堂柱松了一口气,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须得快些回家了,家中的婆娘还等着吃新鲜的橘子呢。

        想到这,程堂柱的心里就热乎起来了。想他如今已经三十六岁了,媳妇才怀了孕,好容易等媳妇熬到了孕中期,胃口大开,大半夜的非要吃酸甜的橘子。

        这个傻媳妇儿,他这个做丈夫的自然是要宠着惯着的。于是程堂柱大雪夜跑了出来,只为买回橘子博家中婆娘一笑。

        前面的路走到头再拐个弯便到家了,这条路,程堂柱走了无数遍,纵然是闭上眼睛也能摸回去。可今夜不知怎的,这条路像是走不到头似的。

        程堂柱鬼使神差地止了步伐,面色复杂地抬起头来。他的面前,一家小饭馆仍亮着招牌。

        这是一家名为“幸福小饭馆”的餐馆,“幸福”二字宛如电路接触不良一般,大部分时间都是灭掉的,只有极少数时间才会发出微弱的亮光。

        看样子,这副招牌年久失修了。

        只是程堂柱掏空了脑袋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上何时有过这么一家饭馆,破旧且不起眼。看起来像是老板舍不得花钱装修似的。

        恍惚中,一股浓郁的肉香从半掩的门缝中漏了出来,程堂柱条件反射地吸了吸鼻子,忽觉肚中有些空。

        若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夜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大骨头汤,他也不枉出来冻上这么一遭了。

        这么想着,程堂柱已推门而入。

        “叮玲——”

        程堂柱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这家饭馆门上潦草地挂着一串铜制风铃。再细细打量,程堂柱没忍住嘴角一抽。

        这用细麻绳串住的,分明像是在泥巴里碾过的三枚六角风铃,破破烂烂不说,上面还盖了层厚厚的灰土。

        看来这“幸福小饭馆”的老板还真不是个讲究的人。

        “来啦,吃点什么?”

        热情的声音从身后冷不丁地响起,惊得程堂柱虎躯一震。

        “诶哟,吓我一跳!”程堂柱捂着心口望向来人,“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走路没声的这人看模样应该是这家店的服务员,高高壮壮的大汉,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外面罩了块红色围裙,显得整个人有些局促。

        寻常人遇到客人受了惊吓,一般会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而这人却像没听见声音一样,并不回应,只古怪地冲程堂柱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面部肌肉僵硬得有些邪门。

        像戴了张发白的面具。

        程堂柱只觉得心里一凉,顿时没了脾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有大骨汤么?”

        “有的。”那人终于有了反应。还不等程堂柱再多说什么,这位身躯高大的服务员便一瘸一拐地转身进了后厨房。

        程堂柱:“……”

        是太久没堂食了么,怎么如今的餐馆服务员这么有个性了?

        屋里冷得不像话。程堂柱搓了搓手,挑了一张看得顺眼的桌子坐了下去。屁股还没捂热,程堂柱便看见那个服务员去而复返,手中还端着个巨大的砂锅……

        “您的大骨汤,慢用。”

        沉甸甸的砂锅放到桌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浓郁的肉香夹杂着股清新的果香扑面而来,程堂柱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骨汤上。

        老板对店铺装修上虽然抠门,对食客却是毫不吝啬。满满一锅的筒子骨和金黄的甜玉米泡在奶白色的大骨汤里。

        汤上飘着的是红色的大枣,橙色的枸杞,碧绿的葱花,还有一层金黄的油花。

        程堂柱咽了咽口水,从手边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一个勺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这大骨汤的精华便是这又浓又白的汤了,程堂柱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爽口的骨汤顺喉而下,程堂柱幸福地眯起了双眼,这汤炖了至少有四个小时,食材的味道仿佛已完全化入了汤中。

        肉香而弹滑,入口即化,玉米香甜可口,软糯弹牙,就连大骨头里的骨髓都快流淌出来。

        程堂柱挑起一根筒子骨轻轻一吸,汁水饱满的骨髓顺滑无比地被吸了上来,在口中慢慢酝酿出浑厚的香醇,醉人的美味。

        “好吃吧?”

        程堂柱吃得正欢时,一道语调怪异的声音幽幽飘进耳中,激得程堂柱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程堂柱抬起头,随即微微一愣,嗦骨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一根筒子骨就这么叼在嘴里,远远瞧着一副痴傻状。

        “好吃吧?”服务员在出餐口出露出个头,冲程堂柱吞了口口水,机械般地重复着这句疑问。不大明亮的白炽灯从上方打过来,映得这张脸青白青白的,恍如游走于午夜的幽魂。

        “嗯。”程堂柱艰难地咽下口中香浓的骨髓,随即吐出那块筒子骨,重重点头道,“很好吃。”

        话虽这么说,程堂柱却再也不敢动筷子了。被这么个精神不正常的服务员盯着,他怕自己忍不住夺门而去。

        汤也喝了肉也吃了,也该回家了。

        结账时,程堂柱犯了难。

        他翻不到他的钱包了。

        “这……我记得我揣兜里的,怎么不见了,丢了?”程堂柱越急动作越没有章法,最后索性在身上胡乱地摸了起来。

        大块头服务员站在一旁好心提醒道:“先生,本店支持手机线上支付的哟。”

        程堂柱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口袋,有些自暴自弃,“我的手机也不见了。”

        像是料到了程堂柱会这么说,大块头服务员脸上笑意更盛,“啊……先生这是来吃霸王餐的?”

        “吃霸王餐?”一道清冷好听的女声紧随其后。不知何时,饭馆中无声无息的多了抹黑色的身影。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然而一张俏白小巧的脸上却透着股莫名的死气,整个人懒散地靠在后厨的门框上。

        女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程堂柱,嘴巴一张一阖,“那就拿你最珍贵的东西偿。”这语气依旧无波无澜,仿佛不甚在意,又像是在暗示程堂柱,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

        程堂柱面色发白,良久,露出讨好的笑,“这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你随我回去拿钱,你看行么?”

        女人不吭声,只静静地盯着面前慌乱的程堂柱。程堂柱还想在解释几句,这时,灯光明灭了几下,随后“扑哧”一声,彻底陷入黑暗。

        四下里陷入极度的寂静中,一道寒气从程堂柱脚底升起,一路蔓延到后背上,带起一阵战栗。

        “老板?”程堂柱试图发出呼唤。

        无人应答。

        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而至,程堂柱的脑中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家店,是为他而开。从这家店的出现开始,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个圈套,等待着他这头羔羊自愿上钩。

        是了,他在这块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何曾见过这么一家饭馆?

        程堂柱的胃里翻起强烈的恶心,方才美味至极的大骨汤此时犹如□□鸩毒,程堂柱绝望地屈膝跪在地上,无声地干呕着。

        “叮玲——”

        是门上挂着的那串铜风铃在响动。这道铃声绵延不绝,由小及大,由远及近。乍听时还悠扬灵动,听得久了却如厉鬼催命。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害我?”程堂柱试图在临死前弄清这家饭馆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

        “只因我没有付钱么?”

        程堂柱委屈的疑问声飘散在空气中,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铜铃声戛然而止,下一刻,天光大亮。严谨说来,亮的不是光,而是一片浓重的白雾。程堂柱直起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不解。

        “什么啊这都是?”

        沙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不解而高了一个度,程堂柱在原地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这是界。”清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女人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长袍,而她的指尖,缠绕着那串埋汰的铜风铃。

        “我是姜丝,你的引路人。”女人冰冷的眼神忽地转向面色惨白的程堂柱,如恶魔般喃喃,“再次介绍一遍。”

        “这里,是你的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程堂柱心中堵得厉害,什么界不界的,中二病附身了吧这人?

        他那个还在念小学的侄儿才这么神神叨叨的呢,这个饭馆的老板,八成是有病。

        “吾以铃为媒,引你入我黄泉。”

        这句程堂柱听懂了,这老板不仅有中二病,还是来杀他的。

        许是程堂柱的表情过于鄙夷,姜丝脸上的万年寒霜终于有了松动,她一板一眼道:“程堂柱,生于1986年5月,死于2022年1月,死因:车祸。”

        程堂柱的脸色一寸一寸地青了起来。

        他隐约想起来了。

        他确实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天前的深夜,死在了为媳妇买橘子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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