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别样安乐
四月一晃而过,五月来临。
长陵书院一如往常,邓通仍然是最早到的,入了门向值守颔首示礼,径直步入听学堂,再落座,腰杆笔直,拿起书籍默阅,神情专注。
再之后,陆陆续续的学生踩着时间鱼贯而入。一人拖拖沓沓,不情不愿的跨入门口。
入门抬眼略一扫过,对座上那尊石像一般八风不动之人见怪不怪,再一细想,无论刮风下雨,寒冰大雪,此人都能在同一时间,不多不少,来到书院,遵循着如铁般的规律,刻板程度实在是令人不敢苟同。
正当他睡眼朦胧,思绪飘飞之际,夫子那催命一般的叫骂在门口响起,“吴尘惰性如此,还不快点!”他心神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迟到,连连快步入座。
讲到大半,本该稍作休息,老夫子却滔滔不绝,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座上众人好歹是没敢坐姿不正,要是敢,不是罚背就是罚抄。心中又气又恼,气势却萎靡不振。
正在这时,一道清脆快活的声音响起,“夫子,我是谭鹤。”
众人如获大赦,齐刷刷望向门口之人。
被人打断,夫子将手中竹简重重一放,捋了捋下颌的山羊胡,沉声道:“你就是新来的学生?”
谭鹤高声回道:“不错。”
“既是学生,第一个就该知晓不能迟到的规矩,念你是初犯,尚且不知,就将规训抄个五十遍以作惩戒,望将规训牢记于心,不可再犯。”
众人立马竖起了耳朵,打起精神就盼着懵懂不知门道,以及那混不吝的少年气性起作用,不指望反抗夫子这个恶势力,拒不从命什么的。
只要反驳一句,也是好的,再退一步哪怕不反驳,问个为什么也好啊。
好在上次见识过老迂腐的厉害,谭鹤只是抽了抽嘴角,旋即绽开一个春暖花开的笑容,“好!”
这一声毫无怨怼高声叫好令众人猝不及防,大失所望。
连邓通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谭鹤对上他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
邓通登时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享此待遇,他一点不在意,仍是微笑。
见他如此欣喜,众人心中恨恨,大有孺子不可教也之意,暗道,“这个愣头青!”
老夫子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他进去,“你就坐最后面那个空位,若有其他疑问,待下堂间问监学。”
邓通起身,转过来,面无表情地对着他颔首示礼。
谭鹤有模有样跟着学,略略回礼。
“经此耽搁,正午下堂。”夫子拾起书,翻开,不待众人回神孜孜不倦地讲了起来。
被剥夺了堂息,众人心中怨怼更甚,却仍然是敢怒不敢言。
半个时辰后,谭鹤从听得津津有味到不咸不淡。
再半个时辰后,他从不咸不淡到心不在焉。
此刻讲的内容,正好枯燥乏味,借着身前之人阻挡了夫子的视线,望着窗外的景致。
青树摇曳,树影斑驳,院落一角繁花如星,外边如此良辰美景,心想自己是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来书院体验一番别样的生活,脑子被马踩了么?
熬到正午,众人都已饥肠辘辘,夫子走后,一个个顾不得君子风范狠不得一个箭步冲到食堂用餐,又顾忌着座上冷若冰霜之人,不敢失礼奔跑只敢加快脚步。
一个人影从几个人身旁晃过,这么一瞧只觉一骑绝尘,并未看清是谁。
“哎哎哎,这谁啊,刚出牢里放出来三年没吃过饭吗?”吴尘嘴上说着,脚步却生风,一点儿不含糊。
“哈哈,我看被你独占三年饭桶第一人的称号要易主了。”
吴尘往后扫一眼,不见木不仁的那张寒铁脸,脚下一个大跨步,逃命一样冲了出去,“话还尚早,小爷我三年夺冠,腿上功夫可不是闹着玩的。”
抛在身后那人知道他是确认过了邓通不在身后,也就跟着跑了起来。
长陵书院虽坐落于长街古道,但其范围之广囊括了一座丘陵一条长河。前是街市,开门迎人,里边阁楼林立,听学堂就处于前院,若要去食堂得先途径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开于丘陵,再翻过一座石拱桥,能见宽阔教场,挽弓骑射皆在里边进行,教场之后的山脚有一片茂密的树林,而食堂则隐于一片梧桐青松林中。
如此七拐八拐,弯山弯道的,吃个饭极为费劲,需得快步走连带跑一刻钟才能到,最为不近人情,霸道无理的是还有时辰限制,开饭堂半个时辰后就关门打烊,管你是谁,若还没吃完通通扫地出门。
有温吞的前脚刚赶到食堂,后脚就见人关了门,碰那一鼻子灰,一点情面也不讲,简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原本食堂也是在前院,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搬远了,夫子美日其名:“锻炼筋骨,助长精魄,毅力坚正······”
众人心底暗骂老娘,什么也能扯一个自强不息来,要不是食堂饭菜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加之正午不可外出觅食,谁还心甘情愿地跑那老远。
吴尘追着那人影一会就消失在道上了,后边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他只能提了气追上。
一踏入食堂,就见吴尘和新来的学生相对而坐,他大惊道,“谭兄,原来那饿死鬼的飞影是你啊,厉害厉害。”
“那可不是,也就只有谭兄能与我一较高下。”吴尘下著如飞,眼睛黏在餐盘的佳肴上,还能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对面人的肩膀,得意洋洋道,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谭鹤顺竿上爬,只略一抬头,“两位仁兄过誉啦。”说完就是风卷残云一般扫荡案上所有能食之物。但与吴尘作比较,却是多了一份从容优雅。
他惊叹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天王霸气吗?未作多想,他在谭鹤对面坐下,端起摆在案上的饭碗哐哐哐扒了起来,一点不甘示弱。
三人如狼似虎,在旁人看来不堪入目。其他后来之人好歹是受过端雅自持之君子熏陶,有不屑与之为伍的,也有心里想但放不下面子的,这么看着两番景象,截然不同,也是奇特。
待邓通入内时三人已经吃完了,三三两两皆托着圆鼓鼓的肚皮,并排了往外走,两厢撞上,邓通却不给他们正脸,目不斜视,擦肩而过,谭鹤见状只能讪讪放下欲打招呼的手。
待走远了,他笑嘻嘻道,“这位兄台?”
“吴尘。”
“吴兄,监学一向待人如此吗?”说着他扬首摆正身姿,目视前方步履坚定,神情淡漠,整一个不为外界所动。
做完这动作,还若有所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背后学人不妥。
“哈哈哈哈哈,你将木不仁的风姿学了个十成十,绝啊,不过看着违和,他那样再正常不过,你这样就跟那凤凰似的。”吴尘乐完,放低了声音,“谭兄,我跟你说,你这样的就尽量不要在他面前晃荡,免得你被他究了错处受罚。”
“哦,谢吴兄提点。”谭鹤面上犹如醍醐灌顶,心底却不在意。
“客气,客气。”
“说来你是第一天来,为什么知道饭堂在何处?”
“吴兄这话说的,身有五谷欲,心有探食器,这么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此言妙也。”吴尘知道他是胡诌,也无心追究。
三人一路打闹笑骂,仿佛是失散多年的旧友,拉拉扯扯行如蜗牛,邓通经过时瞥了他们一眼,旋即瞬间移开视线,目光冰冷仿佛不成体统的举动脏了他的眼。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的人经过他们,都到了听学堂内坐好,等着开堂。他们却一点儿不着急,待耳朵远远捉听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后,才加快了步伐。
“夫子来了,快走。”
几人训练有素地落座,摆正身姿,一瞧就是惯犯。
旁边的人瞧着谭鹤,略感疑惑,他不是第一天来吗?怎么这么快就摸清了门道?心中不由得暗道果然如夫子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颇有些为自己敏锐的发现沾沾自喜之意。
果然谭鹤的到来给这死气沉沉的书院带来了活气。
傍晚落日没入山岭云霞,夫子讲完学,背着手绷着万年不变的石板脸缓缓走了。
“夫子要你七天内把规训抄好交予他,你可不要忘了。”一人行至他的身旁提醒道。
“知道了,还未问过你名讳呢?”谭鹤抬头,停下手中毛笔,纸上赫然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相思鸟。
“你好歹想起要问,刘姓,单名一个浅字。”
“刘兄。”
“哎,你那画的那只鸟叫什么名儿?”
谭鹤不假思索道:“夜莺。”他并不知道那晚烤了的鸟叫什么名儿,邓通说它是夜莺那就是了。
“哦,也就是相思鸟嘛,也够可以,五十遍规训在身都没消磨掉你的闲心?”
吴尘也凑过来看,更为找到个敢在讲堂公然开小差的同好,欣慰不已,再一细瞧,越看越顺眼,“不错不错,画中之鸟活灵活现,仿佛一凑去就能感到羽毛拂过,柔酥心痒,那抬颈张口姿态似乎就要溢出清脆婉转的歌声,令人如痴如醉,谭兄手活儿极好。”
这一席话说的有令人误会的功效,脑子没被驴踢说不到这样别致,谭鹤还未接话,刘浅就开口骂道,“吴尘,你居然学说人话都学的半是牛半是马。”
“刘兄啊,你的嘴被蛆虫啃过了吗?既损又臭。”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掐,有来有往,言辞犀利,谭鹤也不阻止,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从人隙衣衫中瞧见一个纤长冷硬的背影往门口走去,想也不想攥起画纸,起身绕过两人追了出去。
“监学,等等我。”
听到这两个字的称呼,邓通顿住下台阶的脚步,以为有要事。
谭鹤借机窜到他身前,举起手中宣纸,展开给他看,“那日我不小心烤了你心爱的鸟,这幅画是正式给你赔罪的,上次那束花不算。”
隔了不远处的几人在谭鹤喊人时就暗暗留了心,此刻竖起耳朵一听,虽使了劲儿,只零零散散听的不全,但却抓住了几个令人遐想的字眼,脸色顿变,疑惑,惊讶,惋惜,肉疼,皆一涌而上,精彩纷呈堪比戏剧换脸。
邓通看也不看,“回去将规训好好看一遍,课堂不允作其他无关之事。”
“邓通,你就看一眼,看了再说喜不喜欢,我的手活······,我的画技可不一般。”这话说的不假,并无吹嘘之意。
邓通瞥了一眼娇俏可爱,栩栩如生的夜莺,想起拔了毛放在火架上烤的夜莺,冷然道,“多此一举。”说罢绕过他,无视周遭投来的诡异目光,径直出了院落。
吴尘在屋堂内将方才一幕从头到尾尽窥眼底,待不见邓通人影后,走到他身旁,面带痛色道:“谭兄,监学虽严肃冰冷,对人却绝对不失礼数,咳咳······我是说他好像对你有点凶,听你说赔罪,你怎么得罪他了?”
不待谭鹤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啧啧,你往后是真要谨言慎行不可。”
“吴尘,其实该谨言慎行不可的是你,你以为你躲在墙后偷看他没发现?”刘浅倚在门框,抱臂而立。
这话说的不假,木不仁的警惕性和目力非常之可怖,在见识过数次,此人准确的罗列出他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罪状,所得出的结论。
“话虽如此,但没证据他不会刁难我,对了谭兄还不快把罪证毁尸灭迹。”吴尘道。
“还有,你怎么认识的他,赔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目光灼灼看着谭鹤。
谭鹤如实道:“我那日在树上看见了一只鸟,然后捉下来烤了吃,烤着烤着他就忽然出现,脸色难看活像与我有杀父之仇,问是不是我杀的那只鸟,事实不就摆在眼前嘛,就是我杀的。”
刘浅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问道:“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就说那只鸟很肥,就随便捉来烤着吃,他听了眼神瞬息成了风霜刀剑,刺人的很,就问他那只鸟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一定是此人见不惯有人随意杀生!两人同时窜出同样地想法,忙道:“然后呢?”
“然后他就说了一个无字。”“我当然就觉得奇怪啊,就问他那为什么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架势,他就不甘不愿地跟我说了句抱歉。”
刘浅惊奇道:“你真这么问了?”这不是说端正守礼的君子,冒犯失礼吗?反正他们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过话。
“对啊。”谭鹤并不觉得不妥。
“这下是真的坏事了。”吴尘一拍大腿,无不惋惜道。
这般作态宛如惊弓之鸟,那张冷面寒铁自然而然浮现出来,谭鹤忍住笑意,明知故问,“怎么?”
吴尘恨他不开窍,揭谜底似的低声道:“你觉着他那样的像是能给人道歉的吗?”
“不就是道歉吗?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的。”边说着,拈了几下手中宣纸,一朵纸花已然快成形了。
两人皆是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此时看着就觉得谭鹤变戏法似的,三下两下就拈出一朵精致的花,面上有些错愕,嘴上却道,“怎么跟姑娘家家似的?”“这么喜欢花花草草?”
谭鹤一抛,纸花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再回落到掌心,颇为轻丽淡雅。“要夸我手巧直接说啊。”还未待两人反驳,嘿嘿一笑,“想要这朵花也直接说啊,我看你们戴在鬓角作头饰最好。”
“去你的,要戴也是你戴,我等乃是堂堂威猛君子,不需要这等女儿家的俗物。”吴尘抢过他手中的花,正好这时友军刘浅不留情面道,“威猛君子是个什么东西,我只听说过如玉君子。”吴尘一个回身,一招出其不意,于是刘浅的发冠多了一朵花。
刘浅怒道:“吴尘,你是不是皮痒。”
两人登时扭作一团,打的火热。谭鹤时不时从中作梗,火上浇油,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几日,多云之日,一座矮屋,围着篱笆,藤曼爬上篱笆结花,将竹条缠绕更紧。
谭鹤捧着一束火红的纸花,坐在屋顶,瓦片有些旧,上面残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裂痕天然,天中柔云飘飘,日隐不知何处,风和不燥,清扬平静,无端温馨,无一丝哀叹怀旧的矫情。
再平和不过。
谭鹤看着底下野蛮生长的庭院,手一扬,漫天的火红飘下,女子停下磨柴刀的动作,抬头伸出手,一朵火红轻飘飘落到她掌心。
一阵凤扫过,衣摆长发随风舞动,那朵花杨到了半空,她仰头目光随之追寻。
看了许久,她转过头去看谭鹤,“你的手艺不错。”
“还好还好,朝花易逝,这纸花不败,姐姐可还喜欢?”
她无比坦然道:“还好还好,喜欢的不是这花,是你鲜活的热烈,天真的浪漫。”
闻言,谭鹤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https://www.skjvvx.cc/a/64728/64728969/12144751.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