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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醉梦交引


醉梦楼,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位于长安城最繁华的通明街,牌匾题着娟秀的醉梦二字。阁楼五栋五层,每栋每层通过长廊连在一起,形成包围,中间有个较大的庭院。

        从外看去,构造也没有和周边的商铺有太大的差别,布置的也算清新素雅。

        进门处挂了两个蓝色的灯笼,进了里边俨然是酒铺,一眼望去就会被木柜摆放了满层的黑陶酒坛吸引目光,柜台的伙计安静的坐在柜台后的木椅上,见客人来恭敬有力,进退有度,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这座酒肆有个特别的规定,凡入内需得原先的客人引荐,并且做担保,倘若客人不守规矩,那引荐的和闹事的客人都不能再入内。

        这是楼主定下的规矩,其二是凡入内者就得缴纳十两白银,侠客除外。

        醉梦的老板和朝中的官员有所来往,楼里也雇佣了些武功高强的侠客,倘若侠客有意老板还会帮忙引荐进皇宫入职。

        侠客在醉梦楼住宿,无需付银钱,楼里会安排食宿,且来去自如,不问来处归去留,因而留的住天下侠客。如此却也从未有一个浑水摸鱼之徒混进去。

        官员商人也爱去醉梦,不为别的就为人脉利益,文人墨客则是为寻风雅,他们彼此间也会有所交往,唯独侠客和众人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几乎不越界。

        那里的侠客几乎都行踪不定,大都见过一面后就再不见人影,因而双方都不主动有交集,不为别的就是单纯觉得麻烦,徒留分别。也有个别热情的对侠客充满好奇。

        楼里的伙计、女苑分别住开,女苑的住处没有楼主的允许是不能擅自进去的,而侠客住在西楼,东有两楼是客人们喝酒,寻欢作乐的地方。

        秦奉在二楼的楼台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仔细一看那人的侧脸,棱角分明,几缕长发从额头垂到下颌,略微遮挡住了眼睛。

        那人坐在红帐处,低着头,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杯子,神情却空无一物,万丈红尘似乎都被他抛在身后。

        “你们就先回去,我还得再见一个人。”秦奉面带微笑,身边的几个人也没多问,各自道了别,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秦奉上了二楼,慢慢走近他身后,笑道:“你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

        秦奉兀自坐在邓通的对面,也不等他出声就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上次我请邓大人喝酒,邓大人还没有请我喝过酒呢,这次就算是你请我的。”

        “秦奉?”邓通大概是没想到会在醉梦碰上他,眼神微滞,面上却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秦奉语气淡淡,“今日几个朋友邀我喝酒,没想到正好在这碰见你,就过来了。”

        “邓大人,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喝闷酒?”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目视眼前之人,“下次要是心情不悦,可以来找我,我家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邓通颔首,“那日后就叨唠你了。”

        这回答倒是出乎意料,秦奉眉微微扬起,他端起酒壶斟满了两杯清酒,两人碰杯。

        他兴趣昂然道:“说起来严道县的郭县令,送了我几株罕见的品种,也有你的,明日来取,还是我送到你的府上。”

        “我来取。”

        喝了几杯酒,两人的话少了许多疏离。

        可气氛还是热络不起来,思量片刻,秦奉看着层层幔帐,语气平缓道:“我给你讲点有趣的,这醉梦的楼主是个女爵,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也就因此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她是个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的人,总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更是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连男子也没几个比得上她的。”

        “至今尚未结亲,恐怕这满京城的男子没一个她看得上。”“自她父母亲过世,她便离了宗亲,自立门户。”“在京城也算是远近闻名。”

        “你和她很熟吗?”邓通问道。

        “我们是朋友。”秦奉道。

        邓通一顿,不发一语。

        察觉到邓通对蒋苒并不感兴趣,秦奉就谈起了其他。

        邓通听着秦奉不断的说着他在各处所见所闻,一边鬼使神差的不断往嘴里灌酒,耳边还在不断响起秦奉低沉平缓的声音,听着仿佛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像是跟随着秦奉经历了他嘴里所描绘的风花雪月,看朱成碧,山清水秀,以及被随意带过的颠沛流离。

        他撑着头,看着秦奉的脸糊成双影,好似那双狐狸眼,多了柔光。

        秦奉看着他一副昏昏欲睡,却强撑不倒的模样,笑了笑,换了一副基调,轻声而温柔地低语。

        邓通迷迷糊糊的的听着,耳边的语句不成片段,他只感觉那声音像山涧的水流声,轻柔缓和又遥远,又像漫天的星辰,虚幻渺茫,仿佛透过了一世。

        说着说着,秦奉似乎用余光瞥见了什么,话题一变,语气微沉:“我曾经去了无芦国,那时候边境各国不大安定,风气不大好,把守城门的士兵为了钱财与匪勾结,把我们的商队逼到境外的沙丘旁,那里该是有一条流沙暗河,我掉进里面了。”

        “后来我一条小溪旁醒了,夜宿一个满脸刀疤的老汉家,后来……机缘巧合去了北越国,据民众说他们的王上是个为国为民,心地善良的好君主。”

        “可惜的是北越国和另一个小国积怨极深,后来他顺应发起战争,没赢也没输,两个国家连同全部子民覆灭。”

        角落里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独自一人坐着,似乎是刻意掩去了气息,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细看男子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瘫倒。

        此人就是暮山紫。

        不知什么时候,邓通醉倒了靠在桌子上睡着了,秦奉怕他着凉轻轻的给他披了一层自己的外衣,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楼里的其他客人不可避免的被这番景致吸引了目光,那两位公子相貌不俗,怀里的人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面部轮廓坚毅,冰寒出尘,如山巅之雪,实为天人之姿。

        而那位抱着人的公子轮廓更加柔和,本该是妖媚邪气的狐狸眼,却被一身堪破尘土的沉寂洒脱压住了凌厉的锋芒,面色无比安静柔和,眼如沉渊,却淡然无物,仿佛除了怀里人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能进楼里的人,到底与寻常人不同,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的别开了视线。

        出了醉梦,已是深夜,大街上不见几个人。

        秦奉抱着这么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也不着急,就慢悠悠的走,透过一重重黑色的幕布,他忽然生出一种走到世界尽头的沉静安详之感,心想所谓咫尺天涯的终点就是如此罢。

        而不久前,蒋苒从滇国赶回京城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傍晚总算是到了京城,回了楼里经过时从五楼的东廊不经意间瞥见了秦奉和她之前未见过的人在一桌喝酒,没作停留就匆匆的去见喻勉湫。

        “勉湫,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可有难事。”

        “一切如常,有楼主的余威我打理起来也算是轻松。”

        五年前去滇国时,途经墫灵山,机缘巧合见她困于山洞,便救了她,寻她亲人才发现那孩子竟举目无亲,回去时不忍把她撇下就把她带回了长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问她是做楼里的舞姬还是歌姬,她都摇头。

        蒋苒是个心大的,没过多久就把人抛在脑后,什么安排都没做,彻底把人忘记了。

        此后,小女孩无比听话乖巧,自发打扫屋子,帮小厮干活。

        一年后的某一天蒋苒无意发现那小女孩偷偷的学歌舞写诗词,一问这女孩竟说,“楼主让我当歌姬舞姬,对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恩赐,但我不敢奢求,楼主救了我的命,还给我饭吃,就已经是我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

        蒋苒当时听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片刻才问,“你会识字?”

        “我爹娘原是蜀郡青衣县人,爹娘疼我送我上了学堂念了几年书,后来因避战乱逃去了滇国,许是水土不服爹娘到了之后尚无一年就病死了。”女孩一脸平静道。

        那之后蒋苒就不自觉地对小女孩多留了心,发现勉湫是个有胆有识,见微知著的姑娘就索性把她养在身边,当作将来的接班人培养。

        两人谈了些楼里的事务,往前楼里去查对账目。前楼第三层的清水堂是蒋苒的书房,勉湫无事时常常在里边看一整天的书。

        清水堂,从窗外可以将半条通明街收纳眼底,还可望见远处的大雁塔。

        清水堂前边的木珠窗,蒋苒立在窗前,瞧见了秦奉抱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这一阵时间未见,他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一个这样的人来。”喻勉湫顺着蒋苒的视线望过去,那人是她那日在阁楼看见的人。

        秦公子和楼主有交情也来过醉梦几次,她自然是认识。倒是那个笑容明媚的阿衍公子,自从那次后就有一段时间未见了。

        “我去沐浴。”蒋苒骑马赶路,长久也未能好好泡个澡,热水能洗去风尘和大半疲惫。

        “楼主,一路辛苦了。”

        她跨步过门槛,含糊道:“嗯。”

        喻勉湫目送她离去。

        而她还有事务要办,楼里的一个姑娘要离开,她得把人安顿好,还有后续的事情也得安排,人走了得找个合适的姑娘顶替她原来的位置。

        另一边,未央宫一片静谧,宫人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陛下,奴才问过玉堂殿的人,邓大人出宫到至今仍未回来。”赵公公小心道。

        刘恒前边叫赵公公去过玉堂殿一次,想请人一起用晚饭。

        赵公公去请人,发现人不在,皇上就只能独自用饭,见皇上挺直脊梁坐着,细嚼慢咽,一桌子都是珍馐佳肴,觑着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饭后过了几个时辰,赵公公再去玉堂殿人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加猜测。

        饭后刘恒仔细的看着严道县送来的折子。明日他还得出一趟宫。

        第二日,清晨,难得艳阳高照。邓通睁开眼睛,被屋内明晃晃的光刺了一下。又是陌生的房间,他起身看见了那幅挂在墙上的壁画,就知道自己是在秦奉的府邸。

        一回生二回熟,邓通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茶是温的,看来时间不早了。

        “二哥,我做了饭菜,这就去热一热。”阿衍见邓通从秦奉的房间出来,他本来要去书房,又拐了一个弯去了厨房。

        邓通随意在府里逛着,走到院里,见秦奉在给植物浇水除杂草,看了一会还是上前帮忙。秦奉见状也不阻止,直到阿衍过来喊吃早饭。

        “哥哥你一大早起来就拿了锄头往院里去,我看呐,那些花花草草能被哥哥如此临幸,简直是他们的福分。”

        “不是叫你先吃吗。”秦奉无奈笑道。

        陆知衍点到即止,又道:“邓大哥,你昨晚被哥哥抱回来时真的是醉的不省人事,要是酒量不好就少喝一点,可不能像哥哥一样毫无节制,他是千杯不醉的。”

        他眨了眨眼睛,“还是说你有什么烦心事?”

        陆知衍昨晚也帮着哥哥将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安顿在房间,还特意去库房拿了更厚的被子。

        秦奉停下筷子,抬眼看向邓通,等着他开口。

        邓通沉吟片刻,“无事,就是酒量不太行,阿衍说得对,我该少喝一点。”

        陆知衍有些诧异,他就那么随口一提,没想到邓通会这么说。

        秦奉有些狐疑,他昨晚那样子可不像是无事。

        “哥哥,你们是去醉梦了吧,就不允许我去,我也想去,要不下次你带我去一回长长见识。”

        “我是谈生意去的,你要长见识平日里就跟着我去商谈,醉梦就不用去了,就是喝喝酒。”

        邓通举止投足间无比端庄优雅,动筷放筷极为克制,自带皇亲贵戚的风范。秦奉若有所思,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唯独陆知衍吃相不佳,边吃着东西含含糊糊道:“可我听说,那里有许多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我还没见过呢?”

        “你若是想见姑娘,我这就让王婶去上次那家对你有意的姑娘家提亲。”

        陆知衍忙不迭道:“可千万别,我是开玩笑的。”

        秦奉不理他,从厨房端了一碗姜汤。“邓通,你头还疼吗?”“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邓通看也不看,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至始至终眸色未变,举止投足间不失优雅。

        霸气!陆知衍轻微啧了一声。

        ——

        木莲府牌匾的木莲二字,乃是刘恒亲提,因着这个缘故不少人议论纷纷。

        后院的书房内,有在两人轻声交谈。刘恒从一人高的书架前状似随意取了一本书,翻开看了看又放下。“查到了吗?”

        他低头,却未见谦卑,端正俊秀的脸庞,眉目间至始至终都带着驱不散的阴郁。“主子,属下无能,只查到城阳就断了线索。”

        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夕阳下掷石荡起的余波。

        他从京城追踪到各处,那晚的黑衣人把痕迹抹的干净,跑了几个地方,才在城阳查到蛛丝马迹。“我觉得这事和城阳王略有干系,但也只是猜测。”

        他道:“我明日就亲自启程去一趟城阳,和留在城阳的莲月接应。”

        刘恒拿着黄色的信纸,看着上面形状各异,各有意义的符号,那是莲月盯梢城阳王府情况的密信,上面记录了可疑处,派暗卫悄悄送进长安城今日到了他的手中。

        “邓通去就可,引蛇出洞,你不必去,路上派几个人盯着,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禀报我。”

        片刻后,他将纸丢进了火炉。瞧了瞧眼前的人,“至于你,我还有其他事情让你做,把碍眼的人给解决掉,你应当知晓该如何行事。”

        “斩草除根。”刘恒多嘱咐了一句,

        “恕我直言,留着此人并无危害,可杀了他,还得找人接替严道县修道的事。”“更何况秦奉此人在长安城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眼前之人面无表情,像一只死气沉沉的木偶,他垂眸,又道,“杀他轻而易举,我觉得不必在这个时候。”

        刘恒目光锐利,打量着他,奈何他自始至终神色未变,淡漠的像是随时要散去的烟雾。

        暮山紫似乎无悲无喜,向来是说杀便杀,这可是第一次以这样不足惧的理由······罢了,这个人一向很让他省心。

        半响,他道:“邓通最近和他走的很近,我总觉得留着他后患无穷。”

        “挚友?”刘恒轻笑,语气嘲讽,“入了皇宫的泥潭,这种东西只会成为软肋。”

        刘恒早就派人一直盯着邓通,倘若那日秦奉没有出手,那黑衣人也不会得逞。

        “那陛下的意思是?”

        “那就再留他些时日。”

        “是。”

        刘恒思忖道:“你去盯着淮南王。”

        与此同时,另一边,秦宅后院,秦奉正在练功,招式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他眼前。动作间行云流水,剑轻势稳,迅速而不失力道。

        “秦奉,我要回府了。”阿衍去了学堂,他待得差不多了。

        “你不回宫?”秦奉咻地一声把剑投进架子里。

        “不回。”

        “把郭县令送的东西带上。”“我送你出去,上次让人去你的府邸送还衣物,没送成,我拿给你,你带上。”他一边说,一边擦着颈间的汗。

        “不用,就都放着吧。”邓通目光有些闪躲。

        秦奉没多想,“也行。”他后背的里衣湿了一片,难得这么起劲,此刻身子骨都疏攘了许多。

        “你的剑,舞得炉火纯青,剑势如破竹,是从何时开始练的?”

        两人并肩而行。

        “十岁那年。”秦奉道。

        邓通听了默然,似乎在通过这一点去推测一点他过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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