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触及真物
梨园,有两个身形纤长,容颜昳丽的公子静静站在一棵梨树下的石碑前。
前面那个公子一双极为出彩的狐狸眼,丰神俊朗,后面负手笔直站着的公子周身似笼罩了一层清冷月光,皎洁淡雅,极为出尘。
石碑上篆刻了几个端端正正的字,落笔端重克制。
佳人常青。细看还有黑色落款刘章二字。
秦奉怔愣,“佳人。”他默默念了这两个字,轻不可闻。
邓通瞥了他一眼,往前靠了一步,与他并肩,道:“佳人如梦。”
秦奉正要说话,一道剑影风驰电掣般向身旁之人袭来,他不假思索用手臂把人护在怀里,往后一跃,险些碰到后面的石碑。
“是谁允许你们来这里的?”话音未落,瞥往石碑处目光一凝,“找死!”
扬起的长剑不由分说地再次向两人刺去。
秦奉出手避过剑身往侧边闪躲,他们出来时并未带任何武器防身。毕竟是偷摸着去庄园,不能过于显眼。
刘章步步紧逼,剑剑精厉,秦奉只能频频躲避。他并非无招架之力,只是为了不给邓通添麻烦,他可不能轻易向城阳王出手。
邓通不知为何成了观战的那个人,虽见秦奉气定神闲,却还是不放心,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打斗,神色沉冷不变。
梨树枝条折断清脆的身音不时从四周响起,一会远一会近,刘章单方面紧追不舍,剑锋不知道削断了多少枝条。
刘章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倏然长剑向一旁站着的人刺去,没有预料,势如破竹,秦奉错身挡在邓通身前。
秦奉本来能挡开那一剑,但他没躲,然而冷剑入了右肩半寸就停住了。
刘章往边上一瞥一只手有力的擒住了他的肩膀,近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不让他再往里刺入半分。
邓通攥住刘章的那只手极快的放开,皱眉,不喜与人接触之色明显,他寒声道:“殿下,你不该如此失态。”
刘章冷笑一声,拔出了剑,“是谁先擅自闯入?”
秦奉的右肩衣服上沁出了鲜血,似恍若未觉,面不改色,“是我要来,常青可是是我至交好友。”
昨日在汤池沐浴后,他们在客栈用餐时,无意听到旁桌的两人谈话,提到了一个公子和庄园。
他们只略微道了那人的容貌说了那人消失,另一人道了目睹了有人往庄园抬棺,两件事说得毫无关联,状似无意。
临走时还说了一句那位美如冠玉的公子是从京城来的。
今日他们两个人就来了这里。
刘章听到常青两个字,似乎对秦奉叫的亲昵极为不满,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见他抬腿要走,秦奉问,“王爷是常青的什么人?”
离去的人并未顿足转身,不消片刻就消失在树丛间,随后一句语气不善的话远远从半空传来,“你无权那么称呼他,至于我是他的什么人用得着告诉你吗?”
秦奉眼尾上挑,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前方的人听到,“既是如此,王爷又以什么身份让我不要那么称呼他。”
“他是我的夫君。”声音更远了些,却清楚的传入了两人的耳朵。这话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秦奉一脸震惊。
刘章出了庄园,微不可查自嘲,“我又何尝不是……”何尝不是没有资格呢。
邓通神色未变,行至秦奉的身前,扯下半截衣物露出右肩,为他查看伤处,一如那日秦奉为自己查看伤处,这伤的还是同一处。
秦奉被这般自然迅速的动作怔住了,还未反应过来。
眼前的人略微低头眼神专注,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秦奉能够清楚的看到那对细密睫毛下的乌黑的瞳孔,一抹慌乱莫名其妙的爬上了心头。
“疼吗?”邓通道。
秦奉轻松一笑,“不疼,小伤,无碍的。”
邓通撕下了右手的半个衣袖,干净利落,游刃有余的为秦奉包扎了伤口。布条从腋窝绕过几圈,白净整齐。秦奉看了看自己的右肩,又看了看邓通右手随风晃荡的半个衣袖,不免失笑。
不是他破坏气氛,只是邓通穿着白衣素雪,那副冷淡的面孔和只有半截的袖子实在是不搭。“我们这样算是凑了个齐整。”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了常福客栈,不消片刻邓通就去请了大夫再次为秦奉清理伤口。
再过了两日,有城阳王府的小厮前来,说是王爷请两人前往府中议事,两人依言前去。
王府书房,刘章低头在看一幅画。
画的是林间的漫漫梨花,银白的簇拥中一个样貌出尘的嘴角微抿,挂着温柔的浅笑,目光深邃似乎有着难言的情意,白衣莲纹,风姿卓越,神色气质极为传神,这么一看,画中人深情款款。
也不知是画的人心怀爱意,还是画中人心怀爱意,才有这么一幅画。
刘章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画中的白衣公子,目光缱绻又带着一丝绝决。像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秦奉不动声色地瞧了几眼,若有所思。
“你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像是察觉到了秦奉的探究,刘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旋即视线落到画的一角,团团枝桠交叉间还有一人只画了一个背影,看身形和衣物的样式,能看出是一个身着黑衣高挑的男子。
他周围像是浮了一层暗光,显得压抑沉重,从画上看他像是离了一段距离,隐藏在花间偷看画中的白衣公子。
虽没有画出他的正面,但画中色彩距离的布置和细腻的笔触,能感觉到隐藏起来的人对着白衣公子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意。
邓通将视线从画移到刘章身上,似乎在想什么,半响才如实道:“还未有眉目。”
刘章闻言抬头,轻描淡写道;“不用查了。”“刺客是我派去的。”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他略带轻蔑,“但是你们没有证据,也查不到证据,证据都被抹的一干二净,告诉你们也无妨。”“我若是真的想杀你,你现在就不是站在我面前了。”
邓通无波无澜道:“为何?”
倒是秦奉不满之意明显的摆在脸上。
刘章细长的风眼睨着屋内的两人,倨傲道:“我只是想试探那位是不是当初那些老臣想要的软柿子,他们有没有如愿。”他嘴角扬起满是嘲讽,“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没有如愿。”
说着瞟了邓通一眼,“怎么,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他起身行至邓通身前,语气不屑,“我自不会觉得帝王真的会有那么简单,单纯拿你当男宠。”
“你一个入宫不久,又无实权的人怎么能查到这来呢?”“肯定也是他让你来的吧,让你探明深浅。”
秦奉道:“殿下这么说不怕我们如实转告骂?”
刘章不答,因为他清楚无凭无据就算是知道了也无用。
一个弄臣的话有谁会信,刘恒拿什么来说情况。
其实朝堂上的人信不信都无所谓了,他们指不定会说那是一个弄臣作怪,无中生有,蛊惑天子、祸乱朝堂、搅起战乱,是天下的罪人,其心当诛。
再者一个弄臣的伤而已又没死,何必大作文章,就算是死了也无伤大雅,没准还会吐几口唾沫鼓掌道好。
似乎是感到些许荒谬,刘章看向邓通的眼神夹杂了更为复杂的东西。“无所谓了,我和兄长终究是败了。”
“我们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皇上可以借此事安心。”刘章就是要让皇上拿捏他的把柄借此打消对自己的戒心和疑虑,并笃定皇上不敢拿他怎么样。
邓通听了沉默,若有所思。
一旁的秦奉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看着墙壁上的那幅大漠落日画。
那日大夫开了几味药走后,他状似随意问了一嘴那日刺客刺杀的事。他还惦记着邓通是来找查清泠东客栈刺杀一事来的。
邓通把那天晚上的事,事无巨细的跟他复述了一遍。邓通讲的轻描淡写,面不改色,秦奉却听得蹙眉。
“你说,那个黑衣人拿了一个紫色的夜明珠,珠子上还雕了一朵莲花?”
“嗯。”闻言秦奉眉头更深了。
被刺杀那日邓通千钧一发之间虽只是短暂的瞥了一眼,但还是印象深刻。
秦奉也不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他总是下意识的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他那样一个人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不会有错。
他久未搭话,忽然把视线从画上移到城阳王身上。“你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那可不一定。”“那日刺客身上带了一颗夜明珠,夜明珠本无甚稀奇。”
“但唯独那颗不一样,那颗夜明珠是紫色的上面还雕了一朵莲花,世间绝无仅有,独此一枚。”
刘章本无甚反应,直到他说那是常青的,顿时看着他。
“他什么都不在乎唯独对那颗夜明珠上心些许,我原以为那是因为那颗珠子是稀世之宝他才格外看待,还因此打趣他口不对心,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娘的遗物。”
秦奉并不会随意揣测旁人,更何况那是常青,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城阳王更上心些。
邓通从秦奉开口就直直地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瞳色,高岩雪松的面庞,冰冷不改,即便是那么一直看着一个人,也不会有人想歪,只道是那个人是不是哪里有不得体之处。
当时因为常青略微不同的态度他便多看了几眼,虽然知道常青这种视身外之物为无物的人不会因为是什么稀世之宝就高看一眼,但还是留了心,后来无意问起常青才轻描淡写道那是他娘给他留的唯一的物件。
他知道吕常青身世复杂凄苦,当时他还为此颇多感慨,看似那样超脱的人,也会因为亲人而有所牵挂。
想到这里秦奉下意识地看了邓通一眼,与他冰冷的视线撞上。
虽然他面无表情,但那是不悦?秦奉想了想自己应该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刘章眉头轻蹙。常青说过他用当铺里的稀世珍宝换了拿本书,并未半点提起遗物。
秦奉移开视线看向城阳王,继续道:“前几年我就不见他把那颗夜明珠拿出来了。”“我问他缘由,他却道换了已经送出去不在他的手中了。”
“常青虽言,没了也好,没了就不会有牵挂,但他还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按理来说常青不会换掉的,秦奉当时虽然疑惑却也没说什么。“我没想到,那颗夜明珠会在那个黑衣人手里。”“至于常青换回了什么我不清楚。”
“但王爷您方才说人是你派去的,那么就一定会留下证据,除非您把他杀了并且毁尸灭迹。”
话虽如此,但秦奉知道常青死了,他的身份敏感,且死无对证。更何况要证明那颗夜明珠是常青的,而后到了黑衣人手中,而黑衣人是城阳王派去的,还真就不容易。
刘章内心疑虑重重,常青为什么没有向他提起过那件事,常青也许是拿那颗夜明珠换了那本书,而那本书给了他。
不只是这个······
“那又如何,即便是留下了证据,你又怎么找到,你以为当真会有那么简单?”
他并没有被秦奉的话唬住,只是此刻他已经无心去应付他们两个人。
“王爷,误会了,我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我只是对常青的事感到好奇。”“那颗夜明珠为什么会落到那个黑衣人的手上,而那个黑衣人想必肯定和王爷有所牵扯,你不会不认识他吧?”
秦奉那双狐狸眼,眼波流转,透着几分锐利的精明,语气平缓带着几分散漫。“能被派去刺杀重要人物,还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武功高强,身带夜明珠,肯定不是一般下属,至少是你熟悉的且见过不止一次的。”
“要说是得力助手,可信的心腹也不为过。”
秦奉微顿,“王爷可知内情?”
“我不知道。”
夜明珠那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却被一个见不得光的黑衣人的身上,看起来那东西对他很重要,不然不可能随身携带。既是如此该不会轻易示人才对,城阳王不知道确实说得通。
他没有再纠结,看了看那幅熟悉的画。“王爷,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是我和常青在城阳的一处书画店买来的东西。”“为何问这个?”
那幅画是出自他手,画的是无芦国的一处景象,后来赠给了一个不相识之人。在城阳王的府见到这幅画,难免有些意外。
秦奉敛眉,“无事,随口一问。”
闻言,邓通始终未变的瞳色,也带了些许疑惑。
“王爷,有一个人你可以去见一见。”“柳全当铺原来的店主,他住在京城外东边通向龙首山的断桥,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关于常青的事。”
他瞥了一眼邓通,对着魂不守舍的人道:“若是没什么事,我们便不打扰了。”
刘章无心管他们这番来去自如般的举动有无逾矩,他还在思忖着。
两人出了书房已经走了一段路,秦奉忽然折返了回去。
邓通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未跟过去。
“王爷,我还有一事,你不像是恇怯不前,甘于屈服的人,莫非此举为消齐王反心,保齐王性命断后顾之忧,好为情殉身?”秦奉第一眼见刘章,便觉得此人无生存的意向。
刘章不反驳也不恼怒,好整以暇。
秦奉嘴角一样,“王爷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忽然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我虽不知道你当初对黑衣人下达了什么命令,但没有下次。”
刘章嗤笑,面带倨傲,“庄园那日,我虽没看出他是什么想法,但我倒是把你对他的心意,看了个明白。”
顿了顿,他目光森寒,戏谑道:“你说他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秦奉不咸不淡道:“他只是我的好友。”
刘章本就无心继续耗下去,听了不痛不痒的回答后哼笑一声,出了书房。经过时瞥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邓通,眼神意味深长。
待人走远,秦奉转身出了书房走向那个寒玉般伫立的身影。此刻微风正好,金黄温煦的暖阳在他身后,将他乌黑的发丝和面上流畅的轮廓映的无比温柔。
这时,秦奉什么也不想去深究,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
“我是和他交换了一件东西。”看着刘章不善冷厉的眼神,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赢落不由得微带嘲讽,移开视线看着头上交叠的青叶,漫不经心道:“侯爷,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是那种,我说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他就会发善心给我的人吧?”
刚开始赢落几经辗转,才找到秦朝遗落下来的紫蕴,紫蕴本就该是他的东西。刚开始那人还死活不肯给他,他就随意拿了本书意欲把东西抢过来之后,那本书就作为补偿。
那人不是说那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嘛,不然他就直接抢了。
没想到,他刚开始要动手了,那人就说是同意交换了。交换?嘛,虽然他显然误会了,不过那就当是交换吧。
寻回紫蕴后,他也什么事可做。那人就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一个很有趣又矛盾的人,他像是什么都不在意,没有锋芒没有欲望,如同一尊无心的石像,又像是刻意用这些掩盖他的锋芒他的欲望。
这个世间大多数人会自我欺骗,但赢落还是头一回见,把自己都真正骗了过去的人。
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那人有那么深且顾忌的执念,以至于连自己本身都要欺瞒过去。
于是,他在那人身边潜伏了一段时间后,窥见端倪,就接近刘章当了他的下属。由于他能力出众,武功超群,自然就很快成了左膀右臂。
那人死了后,他也大概清楚了答案。但他在这茫茫世间,漫无目的,他没有要做的事情,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在哪里都是一样,也就没有离开。
赢落坐在高处,双腿屈曲脚踩墙头,后背靠在墙边上的树干,低头斜眼看着被树下阴影笼罩住的人,他想也许后面会有好戏看。
“他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善良,对谁都是好心好意,他只对你一个人好。”好到宁愿一人背负杀害两千条族人性命的罪孽,好到甘愿为你去送死。
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此刻刘章的脸色已然一片煞白,如同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
刘章在树下静静的站了一会,光影打在他晦暗不明的面孔,显得孤寂又脆弱。
须臾,他骑了马从墙外奔驰而过,那模样如此急切彷徨又坚定不移。赢落看着仿佛看到了在平叛风波前,孤灯下的吕常青。
快马奔赴之地,是前往长安的方向,是一切不幸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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