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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他起不韪


长亭落在清可见底的湖面,亭中一矮桌桌边两个蒲团,地上一张芦苇席。

        亭中有两人拥了酒相对而坐。

        一人拂开衣摆褶皱,乌黑的头发半遮住他挺拔的脊背,他伸出手为对面的人斟了一杯酒,缓缓道,“能逃过当年吕雉诛杀八王,殿下自然是别有一番旁人没有的本事。”

        “要这么说,我那兄长,当今的皇上才是卓尔不群。”刘长虽是夸赞,语气却漫不经心,不见一丝敬意。

        他一袭乌黑宽大长袍,衣上绣满了张牙舞爪的奇珍异兽,那满身的可怖竟被那张艳丽不俗,傲慢轻狂的脸压了下去,反而愈发衬出他的阴沉。

        这般妖孽,不愧是奸贼刘邦和女婿之妻妾,赵美人所生。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他不动声色道:“在我眼中,殿下才是人中骐骥。”

        “哦,真是如此?”

        刘长双腿横过桌边,身后倚着亭柱,宽大的衣裳挨着地面,他几乎是躺下了,整个人极其散漫。

        那人笑道:“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虞?”

        刘长一把提起酒壶,就着壶嘴饮了半壶烈酒,半响,才道:“那群匈奴和闽越的首领,时不时借事来烦我,一口一个小心谨慎,就这点胆子还意图谋反?”他一脸轻蔑,哼笑道:“觊觎了这么久的东西,临到头了,反倒贪生怕死。”

        因此今早,他将那些聒噪之人全部轰了出去。

        对面那人眉峰轻轻扬起,“殿下这般怠慢了他们,就不怕他们生出退意?”

        “他们要是敢,我就杀了他们。”刘长不咸不淡道。

        他语气虽是没什么起伏,但那人清楚,眼前之人的的确确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野蛮之物。

        忽然,刘长语气玩笑:“赢酥,你更担心反叛失败,还是担心我的安危?”

        赢酥正好顿住了要拿酒壶的手,他直言不讳道:“都不担心。”

        刘长看了对面的人半响,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还真是直白。”

        “难不成殿下想让我说,我相信殿下不会输么,想必殿下自己都不信。”“事情还未定论,操心也是无济于事。”他话锋一转,道:“许久没有见我的小崽子了,殿下告辞。”说罢,他起身踩着水面轻燕一般掠过,顷刻间消失在湖边的杨柳林。

        见人擅自离去,刘长也不在意。

        他沉声道:“来人。”

        一人闻声从长亭桥口而来,战战兢兢,“殿下有何吩咐?”

        他轻飘飘一句,“你来得慢了。”

        奴仆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头磕得震天响,“殿下,我,奴知错了。”

        “你就这般怕我?”他倾身瞧着匍匐在地之人,饶有趣味道。

        跪在地上的人,全身僵直,好歹竭力控住不抖,“殿下风姿逼人,奴······”

        “够了,你不过是觉得我嚣张跋扈,心生恐惧,你说对吧?”

        颈项骤然被掐住,奴仆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后退,“殿下,饶命。”

        呼吸越发困难,挣扎得就越厉害,扑通扑通像一条溺水的鱼。嘴唇因极度窒息而乌青,奴仆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猛地咬住刘长的手。

        刘长笑吟吟看着他,如同在看供人取乐的杂耍兽禽,“咬啊,再用点力。”

        耳边嗡嗡作响,奴仆想起了自他来到府中受到无边的欺压侮辱,心中早已恨极了人面兽心,十恶不赦,眼前之人的蛊惑像是一把钩子,将积怨仇苦一股脑勾了出来,他依言野狗般用力撕咬。

        口中血肉混合,像是久旱逢甘的草奋力汲取着水分,缓和胸中滔天的怒火。

        刘长面不改色,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

        终于,他像是失去了观察的兴致,堪堪一折,奴仆颈骨悉数断裂,身死气绝,眼球突裂,肤色青黑,死状可怖。

        “殿下,仓库东门内的蹉跎引指向偏了一毫。”侍卫足尖立划过湖面,显然是抄了近道赶来,还未跃上长亭时,瞥见尸体也无意外之色。

        蹉跎引是安装在石门内的机关,出现偏差也就是说有人开了石门。

        只一毫偏差,证明来者身手不凡。

        刘长从蒲团上缓缓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毫不在意手上的血肉模糊。

        “皇兄可真是,居然这么快就查到这儿来了。”

        来人见他神色散漫,有些莫名。殿下似乎有恃无恐,更多的是造反一事他并不大放在心上。

        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知晓他向来行事狂妄,喜怒无常,但还不至于这般不着调。

        毕竟行谋逆之事,如入龙潭虎穴,稍一不慎就是身首异处,更可怖的是打入监牢受火烙剜肉之酷刑,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刘长并不在意不速之客是否掌握了默写证据,他想,能够使蹉跎引只有一毫之差的高手,世上少有,也许能与赢酥一比高下,他们要是打起架来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他眼中燃起兴味,“那人呢?”

        “贼人在榆林山被围剿,重伤后坠落崖底,现如今派出去的人还未寻到他的踪迹。”高手坠崖没有找到尸骨,十有八九是借机遁走了。

        “也就是说你们一队人马只把人重伤,还让人逃走了?”

        他们虽个个武功不差,但面对绝世高手却还是差了一大截,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在意料之内。

        可毋庸置疑,作为下属就是成事不足。“请殿下责罚。”

        “动不动就责罚,除了这一句,你们还会说什么?嗯?”刘长无可无不可道。

        来人低头躬身,目不斜视,“属下办事不利,泄露了仓库军粮之密,请殿下责罚。”

        他扬起嘴角,阴恻恻道,“到时候倘若皇兄要派人验证,百般搪塞就是,实在搪塞不过去,大不了一把火烧了。”

        周遭寂了半响,他没说罚还是不罚,来人依旧维持着低头请罪的姿态。

        刘长行至躬身之人面前,微微倾身,好奇道,“怎么,你也拿我当洪水猛兽?”

        状似漫不经心的探究令人骑虎难下。

        如芒刺在背,来人勉强定了定心神,不疾不徐道,“以殿下之能,出类拔萃,自是昂然自若,不在意旁的看法。”“虽也并非对殿下避之不及,但属下之想何其微不足道,不能令殿下妄自菲薄。”

        “溜须拍马倒是有板有眼,既然会说话就多说几句知道吗?”

        这似是而非的话,令人不知是对是错,来人还没细细斟酌,就瞧见他愈发不耐的神色,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瞧着下属一脸为难的脸,刘长戏弄够了。

        “退下吧。”

        “是。”他一边加快脚步离开,一边腹诽,殿下真是愈发阴晴不定。

        另一边,长安城雄伟的皇宫之中,刘恒在前殿对着座下的一众官员久久无话。

        令众官员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刘恒道:“废除肉刑。”说罢,便退了朝。

        这短短的四个字,轻飘飘的一句话,一时间令众官员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当日肉刑就被废除了,进展极其顺利。

        这其中不是没有相关之人和不相关之人反对,但刘恒早就有意无意让人敲打过了。

        朝堂之中几乎没有哪个是干净的,做了坏事多多少少都会留下把柄,要么同意废除肉刑,不然就等着罪行揭发进牢房自己受一遍肉刑,这一记重锤,即便有利益牵涉有主张,心中不满,也不敢反对。

        花盘簇拥的金华殿内,刘恒正在批阅奏折,良久,停笔,“吕雉把戚夫人削成了史无前例的人彘,在这之后有人效仿,造出了不少油煎刀刮之类的酷刑,这种酷刑能够震慑胆量不大的鼠辈,对真有心有胆作奸犯科的人当然无用。”

        “但罪无可恕的人受到千刀万剐的惩戒也不为过,该如此的无一例外。”

        这句话像是说给旁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一向不违背他的话的暮山紫道:“陛下心中有国有民,废除肉刑此举,上行下效,我认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该受到惨无人道的酷刑,仇恨倒是,惩戒倒不是,已经犯下罪行的人如何去折磨他,除了消除受害者一时的仇恨以外,便无其他意义。”

        刘恒自嘲道:“是啊,已经犯下的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任何对罪人的惩戒补偿都无用。”

        暮山紫沉声道:“凡事有取舍,陛下仁厚,顾及的是更多的子民。”

        这一句意有所指。

        众臣提议刘恒临朝称帝前,朝局风云诡谲,一日以周勃为首的官员暗中派遣人前往北凉寒地,去拜访代王刘恒。

        几日后的深夜,刘恒手中握着三脚铜鼎杯,推开门,行至吕银面前。

        吕银见到他,原本紧蹙的眉头和担忧的神色霎时间消失不见,她先是起身,驾轻就熟的帮刘恒解下外衣,“日日都这样晚,要再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既然还有想做的事情,就该知道张弛有度,不要太急功近利了。”

        刘恒脸色一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早知道?”

        吕银毫不畏惧的直视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她浑身散发出凌厉逼人的气势,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面目。

        以往,她只是一个单纯天真,贤惠顺从的妻子。

        于刘恒而言,是一个无趣且愚蠢的女人。

        两人目光交锋不过刹那,刘恒便放开了她的手腕。

        刚才只是一时间怒上心头,他原本就不喜欢用武力压制女人。

        吕银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三脚铜鼎杯,旋即走过去,看似从容地端了起来,衣下的双腿却微微颤抖。

        刘恒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神色漠然,无动于衷。

        吕银对着他兀自一笑,嘲道:“你就不怕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吕氏势力被灭,你难逃一死。”

        吕银微低着头,看着杯子红澄澄的液体,“墙倒众人推,吕氏余孽人人得而诛之吗?”

        刘恒默然不语,见吕银将杯子往唇边送,顿时心头一紧,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一动,又极快的放下,就这样看着她把毒酒一饮而尽。

        吕银喝完,坐在靠椅上,伸出大拇指用力一抹唇角的酒渍,冷厉妖冶。

        “我一开始就是被表姑母派来监视你的,期间也派过人向她传过这样的消息,你并不似表面那样宽厚仁慈,与世无争,反倒是个不安分的。”

        “当然,本来表姑母应该是会动手的,可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能做到让表姑母不怀疑,但我知道你这个人绝对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简单,这些年我潜伏在你身边,与你诞下三子却还是看不透你。”

        沉默半响,刘恒道:“孩子只不过是为了让吕后放下对我的戒备,手段罢了。”

        良久,吕银长长叹了口气,神色沉痛,语气平静:“我知道,我本就该阻止他们从我的肚子出生,却因为心有懈怠,一时软弱,又心存侥幸,沉浸于虚假的情谊,真是罪孽深重。”

        “我只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希望你能放过他们,哪怕送养到很远的地方,长大后当个每日劳作的平民百姓,至少能活下来。”

        听完,刘恒冷笑道:“活下来?”“你在这王府呆久了,忘了外边的艰险?”他满腔怒火,像是在嘲讽吕银,又像是在嘲讽残酷的世道,“平民百姓生活困苦受压榨,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毒酒开始发作,吕银的面色逐渐从白转紫,“这世间一百人有九十九人活得不如意,人生不如意是寻常,但那又如何,还是有令人愉悦的欢快的事,人是很顽强的,只要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就可以活下去。”

        “当个好皇帝担起千千万万民众的期望难如登天,但你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甘做个懒散玩乐的皇帝,只要这个世道能够变好一点点,只要有这样的改变,那就足够。”

        “最后,我再次求你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什么都好······,只要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一定,一定会有······”

        吕银话还未完,就从靠椅上摔了下来,她伏在冰冷的地面,双手来来回回胡抓乱划,十指指腹狠狠的磨地,手背露出一根根骨头,她双目圆瞪,发出极为痛苦的嘶吼,冷汗狂倒从衣衫透过浸湿了地面,她的双手被磨的血肉模糊,如此惨状却无法缓解她的痛苦,扭曲挣扎许久后,她目光逐渐涣散,不多久就没了生息。

        刘恒俯视着地上的人,他的上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悲喜。

        很久很久,他才极缓极缓的弯下腰,跪在她的身旁,失魂落魄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轻柔地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这一刻他不是杀伐果断的王,而是一个失去妻子普通的丈夫。

        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杀了他和她的孩子。

        这件事只有他,暮山紫和周勃几人知晓。

        倘若被天下人所知,定然会遭万民唾骂,推翻。

        一个人连自己的妻子和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那么他又如何会对民众好呢?

        即便迫于无奈,一个人如果连妻儿都护不住,那他该是有多懦弱无能?

        就这样遗臭万年,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鞭挞。

        刘恒不介意自己被万民唾骂,但他不能被推翻,不然他就白白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

        不明真相的人都道他是白捡了一个皇帝当,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是何等灭绝人性,何等惨无人道,何等黑暗沉重。

        是的,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对等的代价。

        时至今日,他还会做梦,梦中的他被吕银指着骂,她骂他丧心病狂、自私自利、铁石心肠、为了权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狠心杀害,骂他定会被深重的罪孽,绝世的孤独折磨地生不如死。

        梦中,她的冤魂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巴不得他立马被人捅刀子,遭到不得好死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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