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如山之重
“你想知道李都内卖粮一案大可直接与我道明,又何必大费周章,遮遮掩掩呢?”
玉堂殿的侧门,几株三色堇零星开了,窗沿的白瓷盆栽多青花艳,迎着清风摆放,殿内时不时浮起一阵幽香。
身后的青纱帐将殿外新做的莲池隔开,纱帐之外和殿内一样铺了暗红的长形木板,邓通瞥了刘恒一眼,就差直言四个字,“我不信你。”
“你以为你做得足够小心谨慎?”檀香有些微浓,刘恒坐在桌前,屈起手指,指骨顶着熏得隐隐作痛的头。这句话落在敞开的殿内被稀释的有些轻,那双丹凤眼闭着,减了平日的凌厉。
邓通沉默不应。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刘恒睁开眼戏谑道。
“我告诉你,那十万余粮最后流入了淮南王手中,大肆囤粮,你猜,他想做什么?”
邓通始终不变的脸染上了一丝愠怒,“你早就知道?”
池中的鲤鱼迅速绕过木柱,游到了木台底下的一片昏暗之中,扑腾一声响起就没了踪影。
“淮南王有谋反之心,我自然要等他露出马脚,让他再也扑腾不起来。”刘恒抬头,直视眼前人寒箭般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穿破的目光。
“那一万六千七百八十三人的性命,与你来说是形同草芥吗?”
这句沉甸甸的话,像是座巍然屹立的山,轰然迎面袭来,要将他死死压在永不见天日的地底。
屋檐溅出水花将暗红的木板打湿,光滑的漆面将昏沉的天空映得清晰,连形状各异的云朵看起来都是那么分明,天地倒转,将壮阔的红色宫殿扭曲成逶迤的山河。
不消片刻,哗哗的声音愈来愈响,倾斜而下的雨水落在地面愈发像一面镜子,将一切折射出怪诞的模样。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将殿外的雨声隔绝开,“帝王之术,在于权衡,倘若能收拾那些不安分诸侯王,让天下太平,我为什么不能放任他们自投罗网?”
他陡然加重了语气,“每年寒冬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管过,这些的人命轻如羽毛!”
“他们就算是饿死在闹市的街头,也无人理睬,可在这之后朝堂之上无人敢视而不见!。”“如此雁过之后,并非无痕,若能借此发挥乃是恩泽天下,谁又能置噱?”
邓通走过五湖四海,去过不少贫瘠之地,他很清楚那些避而不谈的事实。
即便无战乱,这个世间还是会有人无家可归,若是有谁能够缓解这样的局面,必然是好的,可是那一万多人的性命不该成为牺牲,但大刀阔斧,背负罪孽与名誉枷锁的不是他,他确实无从置噱。
毕竟,很多事情他有心无力,而有心无力就是无能为力,若要摆出来说就是虚伪的无作为,惺惺作态罢了。
曾经他将兜里的钱悉数给了一个年迈站都站不稳的老人,但还未往前行几步路,就会有同样沦落街头行乞之人,端了一个缺了不少口的破碗,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那目光混杂希望与恐惧······
后来他回到原地去寻找那个满脸污垢,声音沙哑的辨不清男女,衣衫褴褛之人,往周围逼仄的巷子寻了一圈,角落赫然躺着老人尸体。
那时他愣了片刻,才忽然反应过来······
民生艰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何其多,救了这个死了那个。人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而他则是间接害死了那个老人。
外边的雨还在下,愤怒之后心中竟是出奇的宁静。
好像雨水将深重的无力感也冲散了。
殿内陷入一阵沉默,邓通转身出了殿堂,经过长廊,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春临四月过半,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熠阳的光线下细微的浮尘凭空造出一条飘渺的星河,街道的沉闷却还未消散,直到太阳愈来愈烈,地面上的水痕褪去,青石地露出本来的浅色。
萧褚韫立在婆娑的树下,阴影之下,相较与树外的灼热是有些微凉。
“我不会乘虚而入。”薛岑安隔了郁郁葱葱的桂树半丈远,深深凝望着树影下的倩影。
“薛公子不愧是如玉君子。”
他们相识这十几年,她还是唤他薛公子,他们还是那般疏离。旬阳之下他却是覆冰般的冰凉。
萧褚韫走向他,在他跟前驻足,“相同,我也不会因为他拒绝了我,我就选择你,平白辱没你的心意。”
闻言,薛岑安笑了,一如往常笑得清浅温柔,美好的像溪涧的竹兰。君子人如玉,陌上世无双已经刻入他的骨髓里,跟长在脸上的面具一般,掩盖住了原本的悲戚。
他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傻瓜,他的确不想真心被辱没。
他极其喜欢她的清醒与聪慧,可这样的她越是让他难以接近。
这个坚毅的人,大抵也不会给自己乘虚而入的机会,薛岑安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没说。
这样的他无法横冲直撞地破开她的心扉,他忽然就憎恨起刻在他骨髓里的君子样貌,可他又不能不这样,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去做。
眼前的人仪静体闲,细腰拂柳,只要那么伸出手轻轻一揽,就能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他却连含情的眼神都不能有,仿佛那也是逾矩。
也许是一个时辰,或者更久,他独自停在原地,直到天空撒下不均匀的阴影。
“竟不知薛公子是这样一个重情之人。”一人斜斜靠在墙根,抱臂而立。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拐角传来,“为什么这么说?”
“邓通,你怎么会来这?”秦奉不着痕迹地将手放下,摆正身子。
邓通瞥他一眼,“楼上。”
秦奉抬头,不远处一栋阁楼的木窗对着这处,想必俯视之下正好能清楚的看到这边。
“我和薛岑安都与常青相交甚笃,可是我与他总也热络不起来。”加之李文瀛的缘故,他虽是不厌恶,却多多少少心有偏袒。
透过细密的树笼,他瞧着孤零零立在不远处的人,“你和他是一道来的?”
邓通抿唇不语。
他自顾自道:“文瀛最近像是变了一个人,虽不至颓丧,但就忽然正正经经了起来,倒还真有几分薛家二公子的模样。”
“你担心他?”
“我怕他剑走偏锋。”
听了剑走偏锋这几个字,邓通忽然就冷了脸,眸色漆黑的像化不开的浓墨。
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快到他还没辨明其中到底蕴含着什么。
邓通道:“十万余粮最后流入了淮南王的封地。”
前段时间从城阳回京时,秦奉离开了一会儿,而他没有跟着去。
之后秦奉像是遇上什么难解之事,虽表现的不明显,但一路上话还是少了。
这次秦奉没有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事情都埋在心底,至少能让一路相行的他瞧出些许端倪。
秦奉心情是凝重的,而不是像曾经,始终戴着一副面具,教人看不清真面目,言语间也始终是玩世不恭般的散漫,却无形中筑起一座铜墙铁壁,让旁的人无可奈何。
而那时,不知道是一路上的浮光掠影,让秦奉的心处于阅尽千山,天地漫漫,从而生出一种世事如梦,梦如真之感。
抑或是常青与城阳王荒诞不经,且命途多舛的感情,陡然让人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易碎感。
当邓通问,“你何故不悦?”他忽然不想说些信马由缰的话搪塞过去,于是就老老实实地答了他寒潮起饥民无数一事。
想到这,秦奉认为淮南王蓄意图谋,倒是一点儿不让人意外。他意外的是这个冷若冰霜的人,竟悄悄把事情放在了心上。
更为难得的是,这一去一回的路途中,邓通对他几乎是有问必答,默默替他烧暖水,帮他烤暖斗篷,偶而碰上什么稀奇玩意,也默不作声的买回来放到他马背着的包袱里,实在是连浣衣做食都让他一人不声不响的给包揽了。
“是吗?”秦奉心底涌上暖意,又有些复杂,心想,这个人真的是和曾经大相庭径。曾经任他如何接近,他就是爱理不理,视若无睹。
难道作为谭鹤时,他真的就这般不讨喜?
罢了,罢了。他不再纠结,转而思索粮食一事。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就说得通了。李荆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然不会在还未东窗事发就去负荆请罪,只是一开始财迷心窍。
他原本不清楚粮商背后的目的,更何况粮食几经转手,到了淮南王手中,不合常理的痕迹不知道清洗了多少回。
已经是正正经经的名义,并不是什么包藏祸心,又恰逢寒潮,对于多出的十万余粮,他大可说是为封地百姓备的,并不清楚粮食从何而来。
以李荆此人,是不可能知道背后涉及到淮南王谋反之事,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卖粮。至于他为什么会忽然负荆请罪,大概是通过谁知道了背后的玄机。
而大概是递状子那个人,毕竟能够查到淮南王的端倪,又能够将状子畅通无阻的递到皇帝案前,天下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只是那个人做得并不隐蔽,要么是有恃无恐,鲁莽行事,要么就是棋出高招,一石二鸟。
眼前人的语气过于轻松,邓通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情,他面无表情道:“你知道?”
秦奉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查了查高价买粮的那位商人,没想到只是稍微一查发现里面水很深,后来就没再追查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邓通听了这句话眼神温柔的不像话,像是在赞许?
“我尽力了,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还是有很多人饿死。”他平缓轻声道,目光投向远方像是悼念着什么。
自他得知李荆擅自违约后,他就派人高价收购粮米,再低价卖出去,但每年的产粮只有那么多,即便是有闲钱,也补不上粮食的缺口。
扪心自问,作为一介商人,他确实没能持筹握算,物尽其用地去收敛更多财富,但作为一个曾经风餐露宿,却在寒冰大雪中被人所救逃过一命的人,他没办法袖手旁观。
然而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人认同理解,只是这么瞧着邓通时,好像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述些什么。
“嗯。”邓通顿了顿,温声道:“我知道。”
秦奉笑了笑,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问邓通,为什么会清楚这件事背后非同小可的谋划。
虽然身旁之人出入皇宫,与皇帝逢场作戏,知道些内幕倒不奇怪,但他隐隐觉得那里不对。
邓通知道的太多了,皇帝似乎毫不避讳他,既然是这样,又因何故?
身居帝位,万万人之上的掌权者应当不会容许有多余的人知道那么多东西,难道他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再也知道秘密越多之人,举重若轻,将难以脱身。
邓通注视着身旁若有所思之人,“你别多想。”
秦奉挑眉偏头看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邓通默了一瞬,艰难道:“视生命如草芥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他说这句话时还是冷冰冰的,语气却有些发虚,几乎是笨拙地安慰眼前之人。
秦奉知道自己不该笑,但眼前人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是挠人心尖儿,他咽了咽喉咙,终是破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邓通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有点像民间百姓所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样听天由命似的隐忍,实则是一种无能的懦弱,更像是自欺欺人般的逃避。
眼前人捧腹大笑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邓通却心无责怪,他目光缓和且温柔,几乎化清冷的月光变为山顶暖阳。
而暖阳下,有着一切动人的风光。
笑完,秦奉坦然直率道:“我在为你心忧啊。”“真是的,也就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让我这么挂心。”
邓通当即怔住了,眼中波光涌动。
良久,秦奉没头没尾道:“邓通,你若要脱离皇宫,我帮你。”
虽难,但总会有办法的。秦奉说罢,就努力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此言一出,邓通沉默了良久。
“我很高兴。”
“啊?”明明就不喜欢呆在皇宫,何谈高兴!这人指定是不想因为自己,让别人冒险吧。
邓通郑重道:“你能如此,我很高兴。”
闻言,秦奉一怔,他的目光在邓通依旧冷硬如铁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遂故意戏谑道:“我可不见你很高兴。”
说罢,他瞳孔骤缩,眼前的一幕令他呆住了。
邓通的两边嘴角扬了起来,绽放出了比还花美的笑,这个笑极其温煦,极其动人,让人以为他背后也有漫天花朵飞扬,连着微凉的风也和煦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邓通如此明艳的笑容,只可惜有些短暂。
“但你信我,我能解决。”邓通道。
“能好好的吗?”好好的,完好无损的脱身?谭鹤问。
邓通:“嗯。”
秦奉:“那好,我信你。”
野木翠绿,墙前覆土蔓延着黄花,邓通道:“谭鹤。”
秦奉轻轻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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