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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危若朝露,虎尾春冰


隐晦的示好过后,用不了一天娘便又会化为原形,她就像念咒的和尚,只不过时时刻刻受折磨的不是妖魔,是赢酥。

        没有一日在家中,他是不被挨骂的。对此她道:“我怎会无缘无故的骂你,我又没发癫,自然是你做错了我才会骂你,何况给父母骂两句怎么了?”

        “连被父母骂两句都受不了,那要是到了外面其他人骂你,你岂不是要自杀?”

        是啊,如果要真心要揪一个人的错又何愁找不到理由呢?莫须有的罪名按上便是了。什么连父母的骂都受不了就软弱到要自杀了呢?

        正是因为如此至亲至重之人的谩骂才更有杀伤力,正因为在意看重才会被其所伤,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的咒骂,才更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那些亲近、看重、关心、爱护、重视自己的人活该被肆意伤害吗?为什么,就因为那个人可以包容你体谅你,轻易就原谅你,所以就活该被不好的对待?

        难道不是该对重要的人,更加照顾其感受吗?

        可娘说歪理是那样的理直气壮,那样的理所当然,像车轱辘一样自洽,并深以为然,无论如何也能自圆其说,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稍有异议,就竖起刀枪突刺,同时筑起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不论是怀柔还是泣血,都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谁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面对她的顽固,赢酥无计可施,他有些无力,又为她感到悲哀,也许还有恨,但那恨意还未出现,就被他对她悲惨遭遇的共情或同情所掩盖,又被她那捆绑挟恩似的付出所产生的深深的负罪感给打散了。

        随着时间过去,她对赢酥更渐过分,上手狠力掐肉是常有的事,裂痕日益积累,这让赢酥痛苦又矛盾。

        这日,她去街坊四邻到处串门,好像忘了他们对她的幸灾乐祸,明嘲暗讽,落井下石,只因为她要去向他们控诉自己儿子的不好。

        比如他是如何如何的不懂事,如何如何的不体贴,如何如何的愚蠢,如何如何的自私自利,长篇大论,添油加醋,高声叫嚷,语气愤怒,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甚至恶意预言他的将来会怎样怎样,叫嚣着让所有人分食他的丑陋秘闻,并为此狂欢。

        之后便是说过一遍又一遍的悲惨经历,幼时被外祖轻视虐待,一路长大的艰辛凄苦,被外祖卖掉,被府中人轻视苛待,被丈夫冷落抛弃,得不到独子的理解······

        赢酥躲在不远处听着,他分明瞧见了那些人很敷衍,连个嗯的回应也懒得给,一转头就是不胜其烦的,险恶厌弃的,自满优越的神色。

        可娘像是无所觉察,继续重复那些只有她自己懂的苦楚。

        有些悲惨遭遇给人说一遍,人会陪着掉几滴泪。

        给人说两遍,人会说几句安慰的话。给人说三遍,人会沉默。给人说四遍,人会觉得扫兴。给人说五遍,人会觉得不耐烦。给人说六遍,人会甩嫌恶。

        给人说七遍八遍九遍十遍十一遍······人会借此找点打趣调侃戏谑污辱······除非······

        除非加一点骇人听闻,闻所未闻的事,人才会竖起耳朵听,还得是新鲜的,百折千回,跌宕起伏,异常离奇的。

        她为什么不知道她的倾述,只会惹来取笑轻视呢?

        赢酥隐约知道她是太过痛苦,为了宣泄她的痛苦而这样的癫狂。可是难道就可以因为这个而这样理直气壮地对待他吗?

        躲在侧墙的那一刻,赢酥很愤怒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自从他被人诬陷偷玉佩的事件之后,他就最恨诋毁诬陷之事,但此刻到处诋毁他的人竟是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多么讽刺啊。

        半响,他还是忍了,转身离开,当无事发生。

        可后来,她时不时就亲口告诉赢酥,她是在谁人谁处那里讲述了他的所作所为,而对此谁听完的评价是如何如何的。

        比如莺子听了说: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相当于是没了爹,该更体贴才是,怎么还这样叛逆?

        比如隔壁刘大娘听了说:我看你就是太宠他了,就该让他多吃点苦头。

        比如你二伯母听了说:娃嘛虽小还是得教养好的,不然他将来如何会待人良善,连生养的老娘子都不敬重,他眼里还有谁?

        比如那程大官吏听了说:这样歹毒的性子,最易成祸害,须得耐心认真讲理,不过你一个娘们说话没威慑,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言毕,便是顺手赏了她两串钱。她便千恩万谢,与赢酥道:“你瞧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都能这样好,这样的良善,怎么你是明明我儿子偏偏就连外人也当不到呢?”

        光这句话就不过脑子,她可数过他给他的铜钱是不是超过了两串,不仅是超过了两串,而是超过了许多,还有那些分担的脏活累活重活都不算数吗?那些安慰陪伴谅解都是空气吗?那些深深的孺慕之情一文不值吗?

        不过真要算起来,目前还是他欠了她,让她花了钱养。

        可是,令他不知该震惊,还是该感叹她愚蠢。她怎么就能毫无愧色的把她在外面说的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告诉他,还告诉他对此他们的评价。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如此坦荡?如此无所顾忌?

        震惊过后,赢酥知道了,她认为自己没有添油加醋,在她的心中事实就是如此,因此不会有任何负担,不会有任何顾忌,她是正确的,无比正确。

        她,一个含辛茹苦付出的母亲怎么会有错呢?错的只能是孩子。

        赢酥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他明明没有做错啊?

        其实,他是因为不肯当她控制的傀儡,又或者他未彻底成为她的傀儡,因而她要借此打压他,束缚他,将他的棱角悉数磨灭,将他完完全全从身到心掌控。

        因而,她小题大做,处处挑剔,事事苛责,言语谩骂,举动相逼,大肆宣扬他的恶······那些他觉得匪夷所思,困惑纠结的事也全是因为如此。

        只可惜这个道理他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

        随着她再一次的絮絮叨叨,他对自身产生了怀疑,还陷在深渊的迷雾中,痛苦不解。

        自己莫非真的就这么不堪吗?不,怎么会?既然不是,可为什么娘要这样?是娘厌恶他才这样吗?不,娘是关心重视他的,不然她那些付出算怎么回事?

        那究竟······究竟是为什么?

        但赢酥实则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这些事,或者不愿深想。

        偶尔,母子两人也是有和睦的时刻。

        闲暇之余搬出家里的小板凳,坐在门前,看着那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枇杷叶落到深渠,流水潺潺,暖阳的光华缓缓流淌,穿过枝叶留下斑驳的影,也落到人身上。

        稻荷青青,风吹碧浪。倘下一场倾盆大雨,山林小径如新,沟渠之水暴涨,水退后石洼余下几十条不大不小的黑鱼,娘拿竹篮一捞,一条不漏,她做来给赢酥吃。

        天热,便沿着外墙搭个茅草屋,就着树荫吹着穿堂风,母子两人对坐,一起安安静静的摘菜叶。养着牲口不易,天气稍好些,赢酥便和母亲上三割叶蕨,叶蕨硬且涩,不能给牲口吃但可换作草垫,也可用草藤捆结实靠在墙面,风干晒干作柴禾烧。

        一连六天的休憩假都用来割叶蕨了,虽累赢酥却很开心。因为他和娘在这个时候互相体谅,他替她减少肩上的重量,她体谅他年纪尚不足个子也不高肩扛着苦,难得没有指责,语气也温和。

        后来的日子和之前两年的日子一样,她没怎么变,他似乎也没怎么变,日子也没怎么变。邻里邻居时常能听到那幢小屋传来斥责怒骂,或喋喋不休的说教,前一两年还爱听个热闹,现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了,邻居路人都习以为常,只有足够闲暇兴起之时搭个腔。

        而被训诫怒骂的时刻,赢酥每每都是沉默,只有外人搭腔时神色才会有微微的变化。赢酥已经能对她所有的话倒背如流。

        此妇人的道理是不变的枯燥乏味,流于表面,肤浅利已·····她的控诉是不变的添油加醋,小题大做,妄加揣测,甚至颠倒黑白。捕风捉影加以渲染,全盘否定赢酥的努力,全盘否定赢酥的一切。

        “天下除了父母,谁会真心待你?”“父母没有不对自己孩子好的,只有孩子不孝敬父母的,就像是村西木坊那家的儿子女儿······”

        “要懂得不该说的话不要去说,你看那王姓小吏就因为说错了话,连个小吏都当不成,很能干很嚣张似的敢说官头的不是,你以后可不要像他一样,那不是多管闲事嘛······”

        “你就是太蠢了,若不蠢早超过你爹的那些个儿子们,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没那么出色,他才不要你的,不然还会由我着你走?”“这些年连看都没来看你一眼,真是······”

        “你这么不听话,就是只顾自己,自私自利······”

        “真是,不知道你怎么念的书,这么蠢笨不知变通,就算是你书念得再好,考试名列前茅有什么用?”“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她的抱怨是不变的怨天尤人,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她如数家珍,循环往复的讲述她那悲惨的过往,期间不忘自我称赞自己做事的快而干练,再贬低一下赢酥的迟钝不精细。

        “我小时候过的日子比你苦多了,哪里能像你这样吃得饱穿的暖,我和你外婆大冬天的卖菜,一整天一颗也卖不出去,几多可怜······”

        “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像个大人了,什么事都能做好,哪像你什么都做不好,你说你将来该怎么办?”

        “······,老天不长眼,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叔叔伯伯婶子姨从没帮过我们一点,别人家的亲人多少都会帮一点,他们连过问都不过问一句······”

        “你是没嘴的葫芦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你为什么就不认真听我的话呢?娘的话你都不听······”

        一而百百再千,千而万,妇人将赢酥所有的逆鳞都拔了个遍,将他的心捅了一刀又一刀,撒上盐,将他的心意丢在地上践踏,犯下如此大错却不自知,她认为这只是寻常的教育。

        何况母子哪有隔夜仇?

        于是,在餐桌上她给他夹一块菜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赢酥也真如她所想,很快就谅解她了。

        很多时候就像是他将心挖出来小心翼翼的捧过去,递给她,她看也没看一眼打落在地上,他便自己捡起那颗摔了的心,自我疗伤,裂口还没好全,又迫不及待的送过去,她又打落在地,还要恶嘲几句踩上几脚,他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卑微至极的送过去,仍旧是打落捡起打落······

        不知道为什么赢酥就是不长记性。怎么打也打不跑,怎么伤也还要凑上去。

        这日,赢酥花三日捉了只肥大的山鸡,提到集市上卖,没卖出去,因为这只山鸡算是珍禽,赢酥不肯便宜卖了,六日假过去了,他便将山鸡偷偷带到书院去,藏起来养着,每隔集市趁隙提着去卖,就算是遇见同窗,得了异样的眼光也要继续下去,三个月后才卖了出去得了二两银子。

        得了二两银子后,赢酥巴不得日子快点过,假日快点来。

        终于熬了二十多后,放假了。放假的第一日,赢酥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商铺,拿出二两银子和自己抠抠搜搜省下来的铜钱买了许多东西。他早想好了要买的东西,若写在单子上,一长串,少说要废几十页纸。但他记得很稳,也早就把物价算好了,用现有的钱尽可能的买下更多更好的东西。

        带回家摆了满了屋子。

        有吃的用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赢酥将它们分别开来,吃的全是娘喜欢的。用的器具,是娘提过一嘴的,以及他觉得能省去娘很多精力,很有用的东西。

        穿的衣物是他一件件精挑细选的,讲究什么料子,什么花纹,什么款式以求最好,戴的有钗有簪子有步摇。

        然而妇人回来,看到满屋摆放的东西却沉了脸,“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糟蹋钱!”她扫了一眼那些衣裳和首饰,冷笑一声,“你以为买这些东西给我,我就会高兴吗?”“我告诉你,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一开口,赢酥的雀跃瞬间消失殆尽,一颗心随着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冷,随后就是深重的无力感。他想问:那么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高兴,才会满意?

        虽然想问却没问,赢酥只是沉默。

        这次说了那样的话,她甚至都没有隐晦的示好。一般这种情况,是她一点不觉得自己过分,或者即便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也懒得顾及维护他的心思,她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可以肆虐伤人。

        赢酥藏山鸡的事被同窗发现,禀报了先生,书院明令禁止不可带鸡鸭鹅鸟在内的一切活物,以免污了书卷气,先生以为他品学兼优,不信他会犯规,便当众问他是不是带了活物进书院。

        他当时站起来答是,然后先生就不说话了,在这难挨的沉默中,赢酥不如他表面那样的云淡风轻,他在先生问的那一刻心就咯噔一声,答是的时候更是答得艰难,异常的窘迫难堪。

        其实,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愿让人发现他的难堪窘迫。先生似乎是从细枝末节察觉到了他生活的困苦拮据,又念在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从没犯过错,便是偷养了活物,也将那些羽毛秽污收拾的很干净,便没再提,也没说惩罚的事。

        先生体谅他,他很感激,可当着全部学生的面站起来承认是的那一刻的场景,还是给他的自尊留下了一道阴影。那之后,同窗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异样,其中含着他不愿看到的同情怜悯,这还好些。

        有顽劣的学生甚至刻意在集市上围观他卖山鸡,他站在集市卖了多少天,他们就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围观了多少天,直到他卖出去,他们才作罢,临了一副可惜失去了乐子的神情。

        被围观的每一刻每一天,赢酥都觉得心如火炙,难堪的无以加复,恨不得立马遁地逃走,但他面上还是那副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

        即便那样难受,但一想到娘的艰辛他就心痛,觉得自己没资格难堪。何况他早就想给娘衣裳首饰好让娘在邻里邻居间体面些。想买用具减少娘的负担,想到这些他还是坚持了下去。

        那些围观赢酥卖山鸡的学生,不知是单纯觉得像他那样人中骐骥,鳌里夺尊,还有些清高的人卖山鸡很有意思,以后若赢酥成了可称道的人物,他们还可说一句,那谁呀以前是我同窗呢,我还见过他卖山鸡呢?末了,感叹一句人大多数必得经受些苦难,千锤百炼,方成人物呢。

        而那些历经的苦难便会失了原本的暗色,苦难不再是不好的,难以忍受的,而是成为了人人歌颂赞赏的东西,就好像苦难成为了必要之物。

        就像人们常说的吃苦是福,然而当事人心底大概是会对此嗤之以鼻的,他们成功的原因不是世人歌颂的苦难所成就,而是他们所怀有的优秀品质。

        更何况,不论对谁而言苦难真的太苦了,若能有选择不经受,当然会选不,如果选经受,只能说明那苦难还可以忍受,不足以灭顶。

        抑或是单纯太闲了,打发时间。赢酥不知道那些围观的同窗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只能尽全力去忽略他们的存在。

        在妇人的不屑之下,赢酥的尽力费心,隐忍付出,和兴高采烈是显得那么的一文不值,滑稽可笑。

        到了这个地步,赢酥还是没有停止对娘亲的好。

        因为娘亲说她身子虚,怕冷每日也没什么精神气,提不起劲来,于是赢酥便每日早早的起,给她炖上一锅大夫开的药膳。

        那些药材全是赢酥跋山涉水,好不容易采来的,而每日炖药膳就要花上三个时辰,赢酥就一边守着药膳看火,一边趁隙练功或念书或做些可以同时顾及到的家务。

        然而令他难以顾暇,焦头烂额,甚至狼狈的是采药,山上的草药越采越少,他需要越走越远,越爬越高。

        有草药的地方要不异常陡峭险峻,要不树林草木极为密集,荆棘枝条如刀刺,根本进不去人,难以够到草药。赢酥被化得一身细密的伤痕,好几次还差点掉下了林木幽幽,不可见地的断崖。

        赢酥自然不会把其中的惊险告诉他娘,只是很轻描淡写的道:“走远了,那些药草到处都是。”

        妇人点了点头,“我觉得不要白费力气,我虽有病,但一时间也死不了,说起来这还是因为生你时大出血,差点没了命,这才落下这样的毛病,好不了的。”

        这一句话说得赢酥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有什么东西哽在了胸口,堵得难受,心底无端发寒。既然都说只是死不了,严重成这样他怎么会不管不在意?可什么是白费力气?难道说他做的事情都是白费力气吗?这算什么?

        是不是要他跪下来拼命哀求她好好吃药好好养病?

        这还是因为生他落下的病根,她这么说他怎么会不愧疚?他简直愧疚的要命,负罪感又在之前的累积上加重了许多,每一次加重都令他如遭万蚁啃噬,难受至极。

        是的,只要为他做了点什么,她总会反复强调上无数遍:我是为了你,我对你好,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苦了你。

        给他留了食物,她会说,“这东西我自己都不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

        给他买了件衣服,她会说,“我自己不舍得花钱买衣裳,但舍得给你花钱买衣裳。”

        她也常常说,“当年我为了你被人欺负而动气,离开了府邸,舍了富贵,过着这样贫苦艰难的日子,就连你姨妈都觉得我意气用事,不知轻重,不该如此,旁人更是暗地里笑话,我受这罪,受这屈辱,你若不听我的话,不谅解我,那谁来谅解我?”

        抑或是,“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自己吃的不舍得吃,穿的不舍得穿,活得也就比乞丐好一点,你竟然还这样忤逆我,你便就是不肖子,大逆不道,你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赢酥知道娘说的不是假话,她确实为自己付出良多,可她付出越多承受越多遭罪越多,他就感激越深心痛越重愧疚越深重。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得不到她的一点好,这样他就不会如此纠结痛苦。但他知道他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说。

        那样太卑鄙太可恶了。

        可即便如此,每每得到这样的斥责,赢酥都想不通,他只得从头检查审视到尾,不放过一丝一毫,对自己无比的残酷严格,生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还有什么遗漏,他撕开心叩问自己,是不是忤逆了她,是不是不体贴她,是不是自私自利。

        回答:不是,没有。从没有不体贴,从没有忤逆,从没有不谅解,如何来的自私自利?

        然而还是一如既往,不待赢酥再细想,再深究,事情就被强行翻篇了。

        她每次都跟没事人一样,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是虚假的梦境,从没发过一样,如常的与他聊天,如常的与他吃饭,如常的做家务活,语气神色淡然恬静,甚至是温和关切。

        要不是很快她又发作起来,赢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毒抑或患了精神病,一切不愉快都是自己的臆想。

        赢酥只觉时而活在水深火热的地狱,时而又活在炊烟袅袅的人间,两种极端。

        感受着两种极端的感受,一种是幸福满足的无以加复,一种是痛苦自疑的无以加复,他就像是行走在刀尖上却追求无比简单平和的生活的人,容易满足,却注定安定不了,又无法舍弃追求。

        因为水深火热的地狱是常态,所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也是他常态,但极易满足的他又被那微弱的温情给牵住了,没让他彻底掉下深渊。

        是的,他就像是抓住唯一根蛛丝往光明人间爬的鬼。这根蛛丝没让他掉下去,也没让他爬上来。

        危若朝露,虎尾春冰。

        然世上不幸之事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的娘病了,卧病在床,连行走都艰难。

        赢酥果断退了学,专心照顾她。

        生病了的她,脾气更加暴戾,这日她端过赢酥递过来的药,喝了一口许是觉得烫,二话不说泼在了赢酥身上。

        “这药又苦又烫,你要是没那个心思理我,不必委屈你煎药,也不必守着我这个糟心的娘,否则到时候又怪我使你失了学问!”

        “是我的疏忽,我这就重煎一碗。”

        几个时辰后,赢酥将药先吹得温温的,然后备了蜜饯,端到她的房间,放下药后,低眉顺眼的站到一边。

        “怎么,哑了,不会说话了?”“还是看到我就嫌我烦,不想多说一句话?”

        “不是的,娘。”赢酥想解释,但他忍住了没再继续说,因为他知道不管说什么,她不许他否定反驳她,若否定了她只会更生气。赢酥不想惹她生气,只能沉默着忍受。

        “哼,嘴上说不是,谁知道你心底是怎么想的,明个不用给我煎药了,浪费钱,别不懂我的用心良苦,世道艰难一块铜板难挣,兜里若没有钱,管谁是谁,什么亲疏远近,通通没了情意,受人白眼,遭人欺负,我说了一时间死不了就是死不了,别到时候钱花光了人也没了,生病是最花钱的。”

        赢酥当然没有听她的话不煎药,她虽说的狠而决绝,但他知道那只是气话罢了。果然,赢酥晚上端药给她,她没说什么,皱着眉喝了,喝完抱怨道:

        “老天就是不长眼,我的命都这么苦了,还让我生这样死鬼病,穷人哪能生得起病,躺一日,事就荒一日,没农作吃什么去!”“活着太痛苦,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可我死又死不了,我死了谁管你,你要是再大几岁,我一定早上吊死了!”

        她抱怨起来没完没了,赢酥仍旧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听着,等她或怨或训或骂了四个时辰方才停下,她说完了赢酥才能离开她的房间,去做积攒下的事情,直至深夜才沾床入睡,还没睡上三四个时辰,便又起了个早,摸黑煎药。

        煎好了药他还要去田里锄草,锄完草他要去山上采药卖,卖了换钱,给她买对症的药。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年,半年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却还是要卧床再休息个半年从能好全。

        这日,赢酥太累了,把她说的竹筒听错了,听错了,拿了杯子去,拿过去后赢酥才反应过来,心中一阵慌乱,好在她只是冷了脸,没大发雷霆。

        许是卧太久了,想透气,她起了床,出了房门,却看到走廊的水缸摆的位置稍稍挡住了门沿,而外边太阳那样大,簸箕里的干货却没晒出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赢酥在不在屋内,破口大骂:

        “你怎么做的事?”“做成这样是成心气我?”“想气死我是不是?”

        赢酥在外墙劈柴,听到她的声音立马跑进了屋内,而她一见到人就劈头盖脸道:“是不是这么久见我说有病会死还没死,就不信我的话,存心气我,巴不得我早点死?”

        “那我告诉你我可活不了多少年,看没了我的支撑你怎么活!”“到时候我死了也管不了那么多,管你是讨饭还是遭他们的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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