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怎么就忘了呢?
进到天牢,跨入关押秦奉的那间牢房时,蒋苒并没有多看莲月一眼,因为那会惹起皇帝的猜忌。
秦奉被关进天牢的消息是莲月透露给她的,那是他所能做的最大的限度,如果他有任何试图阻拦皇帝的举动,那么皇帝不会再信任他。
无法得到皇帝的信任,那么就算是留在其身旁也无法达到目的。
莲月的目的是成为皇帝的暗刀,将来也甘愿成为一具,为皇帝稳固宝座下,所堆积的尸骨。
救走秦奉的事后,蒋苒暗中与莲月取得了联系。她对莲月道:“皇帝不是个糊涂人,大有可能已经猜忌到你身上了。”
“就算皇帝本就只是一时气恼要杀秦奉,被我临门一脚打断,冷静下来,并非一定要杀秦奉,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宽厚的皇帝,没有追究我擅闯皇宫和天牢的过错,但他不一定能忍你背主隐瞒的举动。”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吗?”
回答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将这条道走下去,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即便没有好结果也不后悔。”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劝的了。在能承担起自己所作所为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作出选择的权力,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即便不被理解,遭受诋毁非议。
蒋苒多多少少能理解他的坚持,只是不愿看他受苦,但若他要坚持,那么她和薛凝都没有理由去阻扰他。
在她兀自思量间,秦奉已经收敛了悲伤,害他如此痛苦的赢酥已经死了,一切都该尘埃落定。
只顾着自己,任由自己沉溺于痛苦之中的他,会对不起所有在意他的人,这些人有死去的人,也有活着的人,他不能太任性。
何不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何不看······
——
皇帝免去周勃的职务后,令周勃回到了他的封地。
然而,当河东郡守,郡尉巡行各县到达绛县后,周勃疑心他们是皇帝派来诛杀他的,便常身披盔甲,命家眷皆手持兵器来见郡守、郡尉。
此后有人上书告发周勃想谋反,皇帝就把这件事交给延尉处理,紧接着周勃就被抓进了监狱,不管周勃怎样辩解自己绝非谋反,狱吏都当没听见,甚至受到了狱吏的百般欺辱。
得到消息后,蒋苒蹙起了眉头,她将一纸文书丢到了桌上,捂着额头,昨夜她强拉薛凝喝酒,将薛凝灌醉后,自己也醉了,这会头还隐隐作痛。
谁想到,她才救出秦奉没十天半个月就出了这档子事。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但周勃到底还是帮她查了六年前的旧事,不然能不能救出秦奉还真不一定。
周勃才卸下丞相之职就要谋反,怎么看都不大合理。更何况传到她手中的消息说,周勃会见郡守披盔戴甲,就算是害怕被人钻口子给杀了,也不至于披盔戴甲防备,如此大张旗鼓,本就异常,不是反而落人口实,更留下把柄么?
这下好了,果然被人抓到把柄送进了监狱。
明眼人都知道,曾经随高祖起兵反秦,能征善战,战功赫赫,被高祖刘邦视为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的周勃,被高祖封为绛侯,后带兵平了韩王信等人的叛乱,拜为太尉的周勃。
以及,吕后死后,联合陈平用计巧夺吕禄军权,诛杀吕氏诸王,拥立代王即位的周勃,再如何惧怕,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
这显然是遭人陷害了去,蒋苒虽不大清楚朝堂内部错综复杂的纷争和关系,却也从楼里听说了一些甚嚣的传言。
据说,皇帝面上十分尊敬左丞相周勃,谦逊有礼,实则不然。
蒋苒知道,自高祖建朝初,丞相的权力就是极大的,礼遇也极为隆重,就连国事都要一律先上丞相府,丞相府议定之后,再交由皇帝裁定。
如此,作为一国君主难免不会对丞相有所忌惮。何况当今皇帝能即位,一大半的功劳都在周勃。
如果没有周勃,代王刘恒大概还是代王。一个臣子居然能够掌控大半朝堂,来决定谁来即位,这如何能不让登基之人忌惮?
加之,代王刘恒渐渐展露野心和手段,并不简单,更不好控制,为了掌权,能下狠手去斩除挡道之人,首先被铲除定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大功臣。
这个大功臣除了周勃,还能是谁?
想必周勃也是明白这一点,才在被皇帝封为右丞相后没多久就请辞,甚至减少和各朝臣的来往,各种放权,不怎么去管朝事。
在有些朝臣看来周勃是人老了,也就胆小怕事,但也有些朝臣认为周勃很明智。蒋苒也觉得周勃谨慎明智,不被滔天的权利蒙了眼,看得清自身的处境,懂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可既然周勃如此懂事的放权,为什么当今皇帝还要跟他过不去?刘恒又不是个心胸狭隘、乖戾偏执、猜忌多疑的人。
蒋苒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皇帝对周勃如此狠。
她喝了一壶茶水,闭眼坐了许久。
又想,或许周勃不是主动放权,而是被皇帝用各种手段逼着,不得不放权,或许当年周勃选刘恒登基是基于两人达成了什么条件。
而身为一个不受重视的代王刘恒,定下的条件大有可能是不利于他的,但基于各路王爷诸侯势力大都比他强大,特别是有齐王刘襄及弟带兵讨伐吕产,又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能隐忍答应。
之后登基后站稳了脚跟,很可能就对当初提出的条件不满,这个条件不利到令他心生怨恨,这才陷害周勃。
而周勃兴许没料到温良恭俭让的刘恒,会是个狠角色,反应过来后已经来不及了,被逼着离开了长安去了封地。
失了权,就变得栗栗危惧,如惊弓之鸟,整日里战战兢兢,由此疑神疑鬼披盔戴甲去见郡守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就说得通了!蒋苒一拍脑门,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怎么可能,若真是这样,那么那个条件会有多不好,才惹得皇帝不惜恭谦的名声受损,不惜引得朝臣不满也要铲除周勃?
这想法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蒋苒没再往深处想。
她想无论如何也欠周勃一个人情,想着要不要帮他一把,若帮该如何帮,想得心烦意乱。本想找秦奉一起聊一聊这件事,但想到那日他那个悲苦的样子,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告诉他这件事,他指不定会想是他连累了旁人。
看到桌上喻勉湫精心准备的解酒汤,更加心烦意乱。那日喻勉湫吻了她之后,即便她再是心大,也没法一点不在意,不能当作若无其事,也就有意无意避着她。
兴许她也是知道的,对自己比之从前更为恭敬有礼,无一点僭越。无事也不来找自己,怕招自己嫌弃似的。
连这醒酒汤什么时候端进来的,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脚步是有多轻啊,真是······
早知道,就不该戏弄薛凝,吻了他,害得喻勉湫这个好孩子也跟着学,真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越想越急躁,蒋苒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拘泥于这些琐碎的小事,生出这些小心思,实在是不像她。眼下该想办法如何解决周勃的事,而不是想这些不相关的细枝末节。
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蒋苒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无奈,她只能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是皇帝的舅舅,薄昭。薄昭是她的旧相识,她有把握薄昭会帮她这个忙。
无论薄昭能不能劝得动皇帝,她都只有一试。皇帝做到如此地步,是摆明了不会放过周勃,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三日后,皇宫,金华殿。
刘恒对薄昭的突然拜访很是意外,神情难掩喜色,缓声道:“舅舅。”
薄昭被他这一声缱绻的舅舅喊得没了脾气,心软了下来,目光也就不自觉慈爱起来,“嗯,你瘦了。”
这不是场面话,刘恒才刚没登基在代王府时,他的身形矫健,称得上是孔武有力,可如今龙袍加身,他的身形却瘦得撑不起来,空荡荡的,好像一阵大一点的风都能把他吹倒了。
并非龙袍宽大,龙袍是登基之前量身定做的,可想而知,他是瘦了多少,有多累。
薄昭心中酸涩,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刘恒欢喜过后,也很快想到了那件不好的事,不敢开口说话,怕这短暂的温情也瞬息间没了。
看着刘恒,薄昭不由得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刘恒已经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听传闻还是个有着雷霆手段的皇帝,想必从不在人眼前示弱。
可站在眼前这个人,虽局促不安,却强装镇定,哪有半点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分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牺牲妻儿换来的皇位,终究负疚的,最难受的还是他自己。瞧见他双眼下的阴郁之色,薄昭甚至怀疑,自从妻儿死后的那一晚后,刘恒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是登基之后有很多朝事要处理,日理万机,焚膏继晷,通宵达旦也是常事。也是备受良心的拷打,心中煎熬,睡也睡不好。
空气沉闷,双方都一言不发。
刘恒心头狂跳,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良久,挤出笑容,温和道:“舅舅可是有什么事,该不会是找外甥叙旧的吧,那外甥可就太高兴了,正好几日前我得了一件玉器,想必舅舅会喜欢的······”
话还未完,就被薄昭打断,“恒儿,我是想和你聊聊,却不是为了叙旧。”
这语气称不上和善,刘恒高高悬起的心猛然坠到了谷底,那抹挤出的浅笑彻底僵在了嘴角,他极力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才没有在薄昭面前垮下来,只是一脸平静,轻声道:“舅舅找我聊什么,我听着。”
薄昭觉得刘恒像极了等待审判的死刑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陛下把周勃关进了监狱?”
陛下?转变的称呼使得刘恒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躯,没有意识到薄昭的问题不对,用着悬浮的神智,提线木偶似的,缓缓从口子吐出一个字,“是。”
“他没有谋反是不是?”
“是。”刘恒从忙着焦急不安的心,挤出一点疑惑的空隙,他不知道为什么薄昭要问这个,为什么还不提那件事。
“陛下放了他吧。”
这句意料不到的话,落入刘恒的耳朵,他听清了,却没反应过来,身体率先理智作出了反应——他抬起了头,对上了薄昭的视线。
过了半响才意识到薄昭究竟说了什么,还是不敢置信道:“舅舅刚刚说了什么?”
“陛下放了他吧。”薄昭道。
闻言,刘恒满腔怒火,却抑而不发,只沉沉道:“放了他?”
“舅舅莫非不知道,就是他当初逼着我断送了妻儿的性命,我隐忍至今,好不容易能杀了他解恨,为何要放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刘恒没忍住,脸上涌现了怒意。
薄昭忍住没捏眉心,直视那双咄咄逼人的眼,坚定道:“在朝臣眼中,他毕竟是助陛下登基的功臣,陛下如今即便站稳了脚跟,到底也不如群臣树大根深,陛下做的太明显了,他们不会不知道,虽不提,也不出来阻扰,但心中不会没有意见,不会没有猜忌。”
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会以为你容不下臣子,视掌权的臣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想独揽大权,独断专行,更怕下一个被铲除的就是他们自己。”
“你若真杀了他,做得过了,他们就要联合起来推翻你,扬言为国为民,推翻暴君的统治,你将成为众矢之的,孤虎对上凶狠的群狼,未必就不会败。”
不紧不慢但铿锵有力的话落下,刘恒心中并非没有触动,他知道舅舅是为他着想,但他还是忍不下这口恶气。
“这些我都知道,舅舅不必太过担心,我有他们的把柄,就算是群狼又如何?”刘恒神色桀骜,掷地有声,“我不信我会输,我就是费尽心机,也要让他们臣服于我。”
他不假思索,胸有成竹,“想造反?不可能,他们造不了反,我就不信不能从内部瓦解了他们,只要我精心扶持一两个新势力,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他们就会忙着党同伐异,没时间再去管一个失势的前丞相。”
听着这番话时,薄昭觉得他就像是个一手遮天的君王,再看到他眼中克制不住的残忍扭曲之色,是那样的摄入心魄,倒更像是一个邪神妖魔,迷了心智。
薄昭忍不住道:“陛下执意要杀他,不惜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是因为恨他当初以强权提出了那样的条件,等于迫使陛下接受,陛下觉得他没有给你选择的余地。”
“又或者陛下明白自己可以拒绝,但抵抗不住巨大的野心和欲望,陛下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痛恨他给了你选择,陛下认为没有选择就不会有痛苦。”
话间,薄昭往前踏出了一步,问,“陛下,是这样吗?”
这并不凌厉的语气,却让刘恒想后退,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后退的脚步。薄昭的话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分毫不差的点出了刘恒所想。
这番话于刘恒而言是当头一棒,也是一记响亮的钟声,将他从自欺欺人中震醒。此前他一直暗示自己,登上皇位有一大半是自己韬光养晦、处心积虑、隐忍负重、步步为营的结果。
暗示自己为皇位机关算尽,作出了许多努力,是想证明靠他自己也行,从而推断他其实不是为了皇位弑亲,好像那样他就不是那么的卑劣无能了,那样就可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了。
然而就算是证明了凭借自身也能登上皇位又如何?这并不能改变他弑亲的事实。
这个错漏百出,荒诞离谱的想法,连他自己都没真正瞒过去,不然他就不会如此痛苦,非要寻个理由去恨周勃。
好像恨周勃,就是爱妻儿,杀周勃,就是为死去的妻儿复了仇,如此一来,他就无罪了。
事实是,若周勃没有给他选择,登基的就是起兵灭吕的齐王刘襄,即便他如何算计谋划,如何挖空心思,皇位都轮不到他一个没什么权势的代王。
当时他是知道这一点的,也确实是抵挡不住如此巨大的诱惑,选择顺从了自己的野心,自愿牺牲了妻儿。
但是为了能减轻自己弑亲求位的负罪感,他就非得自欺欺人,认为倘若不是周勃以强权逼他,他不至于此。
就好像皇位是周勃硬塞给他的,弱势的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是逼不得已的。
实则不然,刘恒若真的可以靠自己坐上皇位,完全可以拒绝周勃的条件,周勃转头就会去找其他诸侯王,不会硬要求他什么。
如果真的要杀谁复仇,最该杀的人是他自己。
已经过去一刻了,薄昭出声问:“陛下,想明白了吗?”
见刘恒一言不发,他一改强势的诘问,温声道:“既然想明白了,就别再折磨你自己了,对死去的人无论你如何愧疚,无论因此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们不会知道,更不会复活,就算折磨你自己,也只是试图消减自己创造出来黑暗,是无意义的内耗。”
刘恒仍旧不发一语。
薄昭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作了恶的人当然应该尝到苦果,但陛下不是常人,是一国之君,既然坐上了皇位,陛下就要担起重责,用更多的精力去造福子民,创下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顾着挣扎扑腾。”
“陛下没有溺水,只是陛下用自己的心创造了一个溺水的境况,欺骗了自己的身体。”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却如此振聋发聩,仿佛一道强光,驱散了刘恒心中萦绕不去的阴霾,令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天地都为之一新。
薄昭继续道:“陛下不要忘记,一开始你的野心就不是坐上皇位君临天下,享受独揽大权泼天富贵,享受万人朝拜敬仰,享受掌控无数人生死的快意,为此殚精竭虑,处心积虑。”
“你的野心比这更大,是治国平天下,创造一个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繁荣昌盛的盛世,成为一个好皇帝,流芳百世。”
这样一番话,震撼寰宇,振奋人心。
话音落下,刘恒心头巨震,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啊,他的野心不是登上皇位,而是借皇位去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他怎么就······怎么就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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