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无冕之王［番外二］
宫室之内, 灼魂之焰渐渐熄灭。满地翻滚的众人渐渐从难熬的剧痛中恢复清醒，但难以言喻的疲惫却是灵魂深处涌出。
他们无力地坐在原地，不想动弹分毫，只是艰难地抬起眼皮, 将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投向还站在原地神情怅然的徐明珏。
大概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 他收回略带不舍的眼神, 转身一脸疑惑地回看过去。
——同样的一具皮囊，只是内里换了个魂, 却从里到外透出格外不同的气质。
苏赢执掌这具躯壳时，看上去总是活泼自在，格外有种不受任何拘束的随性自然。而这具身体的正主，真正的徐明珏, 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既有长年累月在空间中读书养成的温文气质，又有少年人的坦率。
哪怕同样是疑惑的眼神，在苏赢做来, 总会带上几分无辜, 以及毫不掩饰的探究。而徐明珏脸上，就是真真正正的疑惑了。
——他着实不知这些人为何都这样看着他。说来他也是将将回归躯壳，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认识面前的这些人。
见到徐明珏的神态, 众人已是恍然。
……看来他们刚才被灼伤时的所见所闻并非神志昏沉的幻觉，也不是魏国公世子搞的骗子把戏，而是真实不虚的真相了。
眼前这位魏国公世子, 着实与先前大相径庭。无论怎么看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莫非真的有鬼神之说、仙人之术？否则，又如何解释这位魏国公世子身上发生的一切, 如何解释他们方才所遭遇的一切，如何解释至今还在皇帝身上燃烧的诡异黑焰？
唯一能为他们解惑的或许只有眼前这位魏国公世子，但徐明珏对眼前的境况似乎同样一无所知，看他们的眼神十分迷茫。
双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了魏国公徐潜身上，努力用眼神示意：这是你儿子，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接收到信号的徐潜大概也明白现在自己是最适合出面的人，他缓缓起身，看向眼前神情陌生的儿子：“三郎，我是你爹。”
徐明珏果然将注意力落到他身上。
“……爹？”他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渐渐将眼前的人与梦中所见的模糊人影对应上。在梦里，他曾见过亲生父母的样貌。
“没错，我们是亲父子，十六年前……”成功用一句自我介绍吸引来徐明珏的目光，徐潜又将当年发生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父子二人说起当年往事，一时感慨万千。徐潜对亲生儿子的慈爱并非作假，徐明珏对父母的孺慕也渐渐显露。听得父亲遗憾愧疚弄丢了儿子，他还不忘出言宽慰，将这些年在乡野间的生活也说得很有滋味。
一时间，场面仿佛成了认亲大会。
其他人却罕见地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尤其是听徐明珏说到这些年的经历时，恨不得掏纸笔记下来。
哦，那位随身带着执笔的史官真的在记。
这让附近的大臣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徐潜还在纠结该不该问“仙人”之事。他并不希望儿子身上的奇遇大肆张扬，以免引来不测，但偏偏此事已在所有人面前大肆张扬过了，即便他不去询问，企图隐瞒儿子的秘密，只怕这些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样的话，倒不如光明正大问上一问。
没想到徐明珏根本没想那么多，反而大大方方说了出来：“我是在后山山神庙里遇上仙人的，那天傍晚下了大雨……”
竖起耳朵聆听的众人更是一字都不敢漏，连同时间地点都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而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听眼前这位魏国公世子诉说了一段堪称神奇的奇遇。
——仙人入梦，梦中推演一生命运，借躯壳入世，得仙人允诺，这是何等离谱！
最离谱的是，都被仙人询问愿望了，不说长生不老，求个来世富贵也是应当的吧。好歹也为仙人贡献出一身皮囊，舍了这一世呢。若是能攀上仙缘，人间倒不必留恋。
如此奇遇从天而降，这个傻小子居然只是让仙人庇佑父母平安？十多年从未见过的亲生父母，抵得上这一场泼天的仙缘吗？
连徐潜听到自家儿子愿望，都忍不住重重一拍大腿，感动的同时大为懊恼。
“唉！你！你怎么这么傻！”
懊恼归懊恼，但想到方才所见的画面，仙人离去之前便将躯壳归还，并不曾要了徐明珏一世性命，说不定正是因此缘故。
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也罢，倘若机心太重，仙人岂会看不出。你这般傻，或许反而合他眼缘。”
徐潜能释怀，其他人可不能释怀。一想到竟然有人白白放过到手的仙缘，哪怕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忍不住心痛万分。
再想想那位仙人借这徐明珏的壳子降临凡间数月之久，他们别说搭上仙缘了，反而因自家所作所为被仙人道破而恼羞成怒，一度言语攻击诋毁仙人……顿时，除了错失机缘的懊恼之外，还有一股深深的后怕涌上心头，让人为之战栗。
那恐怖的黑火，大抵就是仙人的惩罚罢。
“不是的，仙人宽宏大度，怎么会用这种手段惩罚你们。”听到有人这样揣测，头号信徒徐明珏当即为仙人澄清形象。
其他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宽宏大度？哪怕是仙人，哪怕你是仙人的眷顾者，也不能这样胡说八道啊。要不要去翻翻《上京秘闻》，再来说宽容大度？
好在徐明瑾继续解释了起来：“那是聚拢而来的天下之怨——针对的对象原本应该只是皇帝陛下一人，但因为初次操作，势头过猛了些，于是波及到了大家。”
“……这天下之怨，与天下民众息息相关。而天下民众的生活，又与朝堂上的诸位息息相关。因此，这灵焰虽是不小心波及，却也是顺着因果牵连而来。”
“……灼烧时间越长，火势越猛烈之人，身上的因果越大，却不是殃及无辜。”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向众人，反而虚虚落在眼前的半空，每一句话说出来还会有一个不短的间隔，更像是边听边复述。
——这正是苏赢临走前送他的“小惊喜”。传授他见鬼的窍门，可以与鬼灵交流。
一直呆在空间里学习的徐明珏对所谓的天下之怨当然是一无所知的，但跟随在苏赢身边的鬼灵就不同了。他们本就是苏赢的实验素材，苏赢对鬼灵的所有研究都被他们看在眼中，关于天下之怨成型之后的种种设想，苏赢也不曾对他们隐瞒分毫。
鬼灵说什么，徐明珏只要照着复述就好了。而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明白过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简要说来大概就是“治理天下之人没能做好本职工作，于是仙人凝聚天下之怨诞生的灵焰，按照这些人背负的因果强弱，把他们统统烧了”。
即便这其中甚至有自己的亲爹魏国公，但徐明珏也不得不承认烧得好。
尤其是至今还在被烧，身上火焰久久不曾熄灭的皇帝——既然享受天下之供奉，担天下之重任，自然也要承受天下之民怨。
听徐明珏转述完，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离皇帝所在的地方远了一些。
看着皇帝的惨相，两位皇子更是面露菜色。
大皇子还好，反正已经造反失败，注定是阶下之囚，乃至刀下之鬼。此时反而心态放松，可以笑看皇帝被烧得死去活来。
三皇子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倘若没有苏赢横插一手，他就是这场宫变的最后胜利者。哪怕是现在，手中掌握着宿卫的他也能逼皇帝退位，自己登基。
然而，他真的要这样做吗？
看着火焰中的惠明帝，三皇子迟疑了。
魏国公世子已经说的明明白白，皇帝受天下之怨，万一自己前脚登基称帝，后脚就步上惠明帝的后尘，千辛万苦抢夺皇位又有何意义？莫非便是为了替惠明帝受罪？
但已经走到这一步，后退他又不甘心。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有后退的机会吗？倘若他现在不放手一搏，为了可能的风险放弃皇位，那些叛王的今日就是他的来日。
今日不当机立断，明日便沦为阶下之囚！
更何况，天下之怨来自天下百姓，只要治理好天下，不就不必担心吗？
三皇子眼中闪出坚定之色。
——大不了还有惠明帝顶在前面嘛。
是日，风云变幻。大皇子阴谋造反，被贬为庶人，圈禁终身。皇帝受惊过重，染病在床，立力挽狂澜的三皇子为太子，传位于太子，并退居景仁宫，为太上皇。
所有的一切看似无波无澜过去了。
冬至那天夜里发生在皇宫中的事情终究没有保密，随着新一期的《上京秘闻》流传天下，即便是被曝光黑料的新皇，面对仙人遗留，愤怒之下终究没有做什么。
而楚济舟等人，早已在见过真正的徐明珏之后，与他达成共识。他们于鬼灵的监督下，立下誓言——《上京秘闻》永远不逐私利，只为公心。刊登在上面的每一件事，都会由鬼灵勘探清楚。一旦有所违背，将在鬼灵编织的噩梦中惊惧而死。
魏国公世子在宫殿之中挺身而出，受新皇封赏，推辞不受。魏国公坚辞兵部尚书之位，不再过问政事，新皇劝阻而不能。
——徐明珏已经成为许多人心中的神使，徐家若想平安长久，便该知晓进退。早已从徐明瑾口中得知原本命运的徐家人，虽有些惋惜，却更希望一家人平安。
不久后，上林村迎来朝廷天使，曾经破旧的山神庙被推倒重建，供奉新神“栖云君”。
上林村的村民惊讶地发现，据说被权贵之家找回的李三郎居然回来了。他不仅全程参与了神庙的建设，还在当地开了学堂，成为庙祝的同时当了学堂的夫子。
“三郎遇仙”的故事从此流传开来。
——千年传唱，代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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