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枕干而寝
车停在一方竹林外,再往深处已是无法行驶了。步行穿过竹林,只见别有洞天。淡烟暮霭,庭院寂寂,间有鸟雀和鸣,蜂蝶蹀躞,相得益彰。穿过庭院,来到后山之中,只听溪水淙淙,山涧殷殷,忽而又江流奔腾,潮涨潮落。
“这边有海吗?”杨乾墨奇怪,“还是溪流?”
“是他在弹琴。”裘一醉面目好似荡漾开来,文越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文越从未见过雪陌英如此笑容,看来此人对他影响不小。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一座小亭,亭中一方矮几,一架古琴,一尊香坛,一缕青烟,一杯茗茶,一席素衣。
纤纤擢素手,袅袅铭琴音。斯人斯音。
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峻淡淡山。斯景斯情。
杨花落尽,牡丹吐蕊。那人就在这漫天飞絮,遍地嫣红中停了琴,起了身,缓步而行。
文越忽然想到巧舌黄所说的美人,宛若谪仙,不敢亵玩,可不就是眼前这人的写照吗?
“一醉,可是有病人?”声音不似女子婉转,也不似男子的厚重,就像他的琴声,宛若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杨乾墨忽然明白了巧舌黄所说的超越性别的美。就像眼前这个男子,他没有女子的婀娜,也没有女子的婉约,可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尽是遗风余采,雍容尔雅。叫人不得不叹息,不得不自惭形秽。
就像此时,他只不过取出了药囊中的针,他的手指却像是在跳一场舞,他的袍袖就像敦煌壁画中女子袅娜的衣裳,掩饰着手指,在这明明暗暗中让人遐想,幻化出一场名叫飞天的舞蹈。
“可惜了,是个男子!”杨乾墨凑到文越耳边悄声细语。
是啊,可惜是个男子!文越注视着雪陌英,从这男子出现雪陌英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这片素白,那眼神里满是倾慕,让文越感叹,更让他忧心。他不知道雪陌英已不是先前的雪陌英了,他的心变了,不再冰冷,不再僵硬,似乎有了理想,有了追求。这是好事,可这样的好事对于幽风谷来说却是十足的坏事。幽风谷规矩森严,即便嫁娶也得听谷主安排,没有半分的自由。而憧憬自由的雪陌英真的准备抛弃少谷主的身份,抛去这一身的责任,只求一醉?
银针入体,熏上药烟,满屋子的烟雾缭绕,让人不禁掩鼻。“这药的味道并不好闻,你们且出去避避吧。”那人偏过头浅浅笑着,好似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和煦。
“正卿,我在这帮衬着。”雪陌英忙开口。
“你又能帮衬什么呢?”那人依旧笑的温柔,“主人不在,你让客人如何自处?”他指了指房间小柜,“第二个抽屉包了银毫,你斟与客人吃。”
“好,有事便唤我。”招呼众人出去,又听得正卿呼唤,“早起买的药给我吧,正巧用上。”
多是江湖人,不似杨乾墨那般能坐在凳上细细点评银毫的优劣。草草的喝了几口,天机阁众人便在那房外徘徊等待消息,文初则随手扯下一片叶子吹起小曲,而文越则拉了雪陌英至一僻静处说话。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雪陌英仰起头,他的面容肃穆又坚定,“文越,你是聪明人,应以看出端倪。”
“是。”文越点了点头,“你真要抛弃身份,做一个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的醉汉?”
“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雪陌英嗤笑一声,“正因遇到了他我才知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雪陌英长吸了一口气,“文越,当一个快死的人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黑白无常而是一个温婉医者,你说他的心情是怎样的?”雪陌英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在我重伤卧床口不能言的日子里,正卿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在幽风谷中从没有见过,甚至从没有听说过的。他喜欢弹琴,很好听。从他的琴声中我听到了天之高远,地之辽阔,海之汹涌,林之苍莽……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间如此缤纷以前怎么从未发觉。他与我谈到了煮茶,谈到了煮酒,他说茶是隐者的密友,知茶方知人生清幽,可惜如今的茶被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染上了世俗的酸腐;他说酒是侠客的伴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醒时三生荣枯,醉里一梦江湖,醉梦中的江湖才是真正的江湖,不求名利,策马奔腾。”他折下一根细柳,“那时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听着他的话,想着他的话,我终于懂得思考,思考我的过往,思考我的未来。那日我终于能够开口讲话,我告诉了正卿我的名字,但不是雪陌英而是裘一醉。人生在世,但求一醉。世人熙熙攘攘,为名来为利去,至终所得不过土馒头一个,哪里比得上醉意人生来的畅快,来的无拘无束。”
“那幽风谷呢?”文越闻言蹙眉,他是个有责任的侠者,他无法理解雪陌英的率性。
“幽风谷……”雪陌英大概还是有些歉疚的,他微微恍惚,“幽风谷,可以没有雪陌英。但雪陌英,不想没有裘一醉。”
指尖流出黑血,濮冠群右手的肿胀已消去几分。起了针,又喂他吃下一枚丹药,掌心贴在胸膛,气劲微吐,濮冠群立刻侧身吐出一口黑血。迷迷糊糊睁了眼,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神智虽不清醒,但烧已经退了。
濮阳正卿打开门,向着侯在门外的众人微笑点头:“毒已去了大半,我再熬些药,过几日便能全好了。”
“这毒就这么解了?”孟飞不可思议。
“你师弟解了毒你难道不愿意?”杨乾墨挑眉调笑。
“怎会不愿,我只是……”觉察到方才那话估计得罪了眼前这神医,孟飞连连告罪,“神医我是粗人,不会说话您可千万别放心上。”
“哪里。”濮阳正卿似乎总是在笑,笑的沁人心脾,笑的温柔而又生疏,“也不敢说解了,有些毒诡异的很,也许复发,故而大侠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将手中药递给戴着面具的老妇,“萍姨,照着方子煎药吧。”
“这种事不敢劳烦神医的人,还是我来吧。”孟飞连忙伸手。
“煎药可不是简单事,孟大侠还是别抢这差事了。”雪陌英笑着走来,“去看看你师弟吧。”
“他如今还需静养,探望片刻既可出来。”
“多谢神医告知。”
“莫总神医神医的叫了,唤我正卿便可。”
濮冠群第二日便清醒,孟飞等人自是欣喜不已。濮阳正卿端着药进来,柔声道:“诸位莫再闹了,待濮少侠身子大好再庆祝也不迟。”扶起濮冠群喂他饮下汤药,“我看少侠略有疲态,莫若大家先行散散。”他的指搭在濮冠群脉上,待众人走尽,眼波微转,已不复笑容,“唐永成该死!”
濮冠群看着面前这人,皲裂的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化为三个字“对不起”。
“为何要说这三个字?”濮阳正卿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看向濮冠群,面色晦暗不明,“情之一字最是刻骨铭心,”他皱起眉头,“两情相悦最是喜人,可若是一方单思,冠群,值不值?”
濮冠群半倚在床上,苦笑一声:“大哥,我若说我只视她为姐你可信?”见濮阳正卿并未答话,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半分改变,他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到,“大哥,都说沧海桑田,其实真正能够巨变的不是沧海也不是桑田,而是人心!”
“你的心变了?”濮阳正卿挑起眉头,他的嘴角似乎翘了起来又似乎没有翘,他的眼中有笑,可那笑却像深潭中的冰棱,不仅寒冷更加的刺骨。
在这样的注视中濮冠群低下了头,他的睫毛很长,与濮阳正卿十分的相似。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阴暗的灰影,更衬得大病未愈的面容憔悴不堪。
“我若说是你会不会杀了我?”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竟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伤心。
濮阳正卿背过身,他坐在桌边的小凳上良久没有说话。在濮冠群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心寒的注视中他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同样的嘶哑低沉,只不过他不是因为生病,而是真正的伤心:“冠群,你也如此看我吗?”
那个“也”字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濮冠群心上,他慌乱的,手足无措的下了床。他的身子还没有好,他还无力完全的站起,他踉跄的走到濮阳正卿身边跪在他的腿边:“大哥你别生气,是我错了,对不起!”
忙将濮冠群扶回床上,语气中带了几分嗔怪:“这毒的霸道别人不知我却清楚,快莫乱动!”喂他喝下一杯水,“冠群,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大哥知道这些年你的心里不好受,你若实在不愿大哥不逼着你就是。”
“大哥。”握住濮阳正卿欲离开的手,“我不痛心其他,只是天机阁的人待我实在太好。那年我晕倒天机阁外便是师姐救我回去,这些年师父视我如子,师哥们待我如弟,大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下不了手。”
濮阳正卿替他拭去泪水,轻笑一声:“冠群,这些年我可曾让你对天机阁的人下手?若不是周玉琴嫁入唐门,天机阁无论如何也不会踩入这趟浑水。”濮阳正卿眯起眼,寒光四溢,“冤有头债有主,无辜的人我不会伤害,可凶手和他们的子嗣也一个都别想逃离。”他忽又握住濮冠群的手,“你也别害臊,你若真喜欢周玉琴大哥无论如何都会帮你夺回来。”
濮冠群的脸微微红了,他看向那摇曳的灯火,回忆着周玉琴的一颦一笑:“她很温柔,让我感觉很像飞絮……”他忙住了口,“对不起大哥,我知道飞絮姐在你心中无人能及,她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冠群,我会尽量撇开天机阁众人的,包括周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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