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靖山王
酒袋已空,裘一醉懊恼地躺下。他不赶车,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似乎一眼就能看明却其实从不可能看明的天空。濮阳正卿掀开车帷,见裘一醉此等模样,便默默坐在他的身边。
静寂,仿佛能听到草间细虫鸣叫。裘一醉忽然想到了幽风谷,想到了雪澜嫣,想到了从前无趣无味的生活。那时,他干得最多的事便是躺在草地中听声辨虫,那样的日子让他迷茫,让他疯狂。他原以为他的人生会在这无趣无味中终结,直到遇到濮阳正卿。
在重伤清醒后,第一眼看到濮阳正卿时,他只是惊叹这人容颜的姣好。那时的他还不能言语,他只能躺在床上以观察濮阳正卿为乐,就像在幽风谷时躺在草地中听虫鸣。他以为在他能走动后,他就会离开,回到无趣的幽风谷。
上苍与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在他古井无波的心中投下了一枚玉石。那枚玉石名叫濮阳正卿!濮阳正卿像玉,温和又冰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矛盾的人?那时的雪陌英不明白,于是便去追寻。就像好奇的孩子追逐着自己的影子,无论走得快走得慢,那影子就在身边,可又怎么追都追不上,如何探究都探不明白。
濮阳正卿打开了雪陌英的世界,告诉了雪陌英什么是真正的自我。雪陌英迷茫了,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开始品味责任的内涵。他追随濮阳正卿,他要为自己真正的活一次。他如此接近濮阳正卿,他以为他明白他了解他,是他的知己,可如今看来……裘一醉偏过头,看向坐在车边宛如玉雕的濮阳正卿。这个人全身都笼罩在阳光中,依旧光彩夺目。可裘一醉却觉得阳光越灿烂,他便越看不清这个人。这个人不是玉,更像是一妆镜,将所有的光芒反射,使人无法窥察到内里的一分一毫。
“你为何要让他揭竿而起?”濮阳正卿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未曾动。于是,裘一醉只有继续问道,“你与赵王相识,又与沈啸相交,你言谈中均是国家大义,可却在背地里做背叛国家之事。正卿,我不明白!”
“国家……”濮阳正卿步下车,他慢慢地走着,他的背影充满了寂寥的况味。他走到一棵树旁,抚摸着粗壮的树干。他忽然回过头,他的眸子依旧黑亮,却不清明。他的眸子就像一汪深潭,深不可测,深不见底。“什么是国家呢?”
什么是国家?裘一醉说不明白。
“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濮阳正卿喃喃说着,“国之不国,家何为家?”他幽幽地看着裘一醉,“是君王之家为国,还是百姓之家为国?”
裘一醉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没能彻底地明白:“战乱若起,百姓将流离失所。”
“能否起战乱,便要看百姓是否愿意了。”
“正卿。”裘一醉也步下车,走到濮阳正卿身边,扶住他的肩。他翘起唇,郑重其事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车驶得很稳很快。
赵王李君是位仁主。他知道天灾频发,百姓生活不易,遂于封地之内免除所有徭役,又下令开仓赈济,故而此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濮阳正卿的车停在王府门前,递了名帖进去,不过片刻,王府总管疾步相迎。“许久不见先生了,我家王爷念叨得紧。这不,得知先生到来,便命小人速来迎接。”这总管名叫李言,个子不高,人也忠厚,从不仗着王府势力欺人。
“王爷最近可好?”
李言啧啧嘴,叹息一声:“也好也不好。”
“怎么说?”
“王爷身子骨硬朗,只是最近陛下下旨责骂,王爷心内不大舒坦。”
“王爷做了何事?惹得陛下不快?”
“还不是赈济的事,皇上说王爷僭越了。”
“封地之中,王爷下令赈济,有何处僭越?”
“皇上说僭越,那不僭越也是僭越了。”李言言谈中尽是不满之意,“还不是觉得王爷被百姓……算了,不说了。”
“确实不该说了。”濮阳正卿忽然立住,笑对李言,“总管名言,却要谨记谨言慎行啊。”他拍了拍李言的手,“总管该事事为王爷着想。”
李言得他示意,环视左右,恍然大悟:“先生教训的是,我是老糊涂了!”
李君年逾五十,乃开国元勋李壤之玄孙。定国之后,李壤因功勋卓著被封为靖山王,封地在赵,故而又称赵王。李君承袭祖上爵位,恪守家训,将赵地治理得恰是妥当。他膝下有五子六女,长子名唤李济,今已三十有三,是为世子。李济与濮阳正卿甚是要好,得知他来,等在廊角处,携了他的手,亲昵道:“贤弟倒是潇洒,一走数年,让愚兄甚是想念。”他看向裘一醉,不觉赞叹此人英武,“这位英雄如何称呼?好生威武!”
“他是我至交好友,名唤裘一醉。一醉,此乃赵王世子。”
裘一醉拱了拱手,并不作太多客套。李济不以为意,拉着正卿依旧絮叨:“这些年可曾遇到心仪女子?若无,愚兄可为你做媒。贱内族妹年方十七,容颜姣好,举止典雅,正可……”
“世子,你怎又与我做上媒了,我早说过正卿此生只爱亡妻飞絮一人。”
“她不是已经……算了,此事日后再议,先见父王要紧。”
李君隆准峨眉,面白微须,着一身素兰长袍立于书房门外。他的身后侍立五人,年长者已近古稀,年轻的也过而立。这五人与濮阳正卿也甚相熟,彼此抱了拳,不再过多客套。李君喜上眉梢,携着濮阳正卿的手,将之让入书房。
“先时便与你说给你配个小厮你总不肯,不然提前通报一声,我也好让人与你置办房舍。”轻拍着正卿手,“此次必要多留些时日,一来观赏我赵地风景,二来也与我商量些烦事。”
濮阳正卿浅笑颔首:“王爷之令正卿敢不遵从,只是正卿才疏学浅,王爷的烦心事正卿怕是无能为力。”
听他此言,那最年轻的立刻笑道:“正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王爷与我们跟前如此客套可就太过生分了。还是,”他轻敲折扇,扇尖直指一醉,“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了?”
“是本王疏忽了,不知这位英雄如何称呼?”李君回转身,依旧满面笑容,只是神色中夹杂了几分生疏。
将一醉介绍给众人,濮阳正卿又向一醉大略介绍了赵王客卿。那年纪最长者名唤卢玄清,年已六十有八,乃赵地有名的大儒;身着素衣,头扎青帯,手拿古书的名唤刘建峰,他原是御史大夫,因直言敢谏得罪朝中权贵,被贬之后游历四方,机缘巧合之下与卢玄清成了至交,又由他引荐给了赵王。刘建峰身侧的是个中年道士,手执拂尘;道士身边则是个和尚,四十左右,笑容可掬,倒有些似庙里的弥勒佛。这二人在京城都是大有名气,均写得一手好字,人称“一僧一道”。那和尚法号慧心,正楷极佳;那道士道号道衍,草书甚妙。最后剩下的便是手执折扇的年轻人了,名唤严尚,比濮阳正卿长了一岁,乃夜问统带严奕独子。
“既是正卿至交,自不能怠慢。”赵君吩咐李言,“好生伺候着,带裘大侠观赏府中景致。”
裘一醉并不愚笨,他知李君此言名为客套,实则逐客。裘一醉看了濮阳正卿一眼,见那人并无表示,心中不免酸涩。他意识到他不了解濮阳正卿,不知道这个人的过去,更不能预测这个人的未来。
“正卿是如何与你们王爷相识的?”借着闲逛,裘一醉与李言话起家常。
“这说来可就早了。十年前,我家王爷生了一场大病,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总不见效。世子心急,便四处张贴告示寻找名医。那时冲着赏金倒也来了不少人,可惜均束手无策。后来濮阳先生来了,”李言仰起头,眸中带笑,“十年前的濮阳先生也才二十岁,毛头小子一个,居然敢单身一人来到王府,并且夸下海口,说什么治不好王爷便以命相抵。你说说看,当时那么多成名的大夫都没有……他一个刚出道的,世子怎可能相信。”李言摇头笑着,“世子命人将他轰出去,他不走,还骂世子没有孝心。我现在回想起世子当时的表情都觉好笑,就像吞了一只死苍蝇,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后来还是二公子劝解,说姑且试上一试,嘿,”李言一拍大腿,“居然被他治好了。”
“我看王爷的神色并不只当正卿是神医。”
“他可不是大夫那么简单。”李言神采飞扬,仿佛濮阳正卿是他的子侄,“为调理王爷身体,濮阳先生留在府中一段时日,与世子、二公子成为好友。他们那时都还年少,竟相约扮成普通客商,说要暗访赵地各衙署办案效率,居然破了几桩奇案,连王爷听了都连连称赞。也因此濮阳先生的才学为王爷赏识,有心收于麾下,可惜他无心仕途,王爷也不好多番逼迫。这十年来,濮阳先生也常来府中作客,只不过此次相距上次时间长了些,大约有一年半了。”李言忽然奇道,“你不是濮阳先生的好友吗,他没跟你讲过这些?”
裘一醉苦笑一声:“我与他相识一年,他还未曾……”
李言暗骂自己嘴快,捡了最不该问的问,他尴尬笑道:“想来平时未遇到官面上的人,自然不会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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