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侍郎
北风刮了整夜,皇宫的琉璃瓦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将阴沉的天色映衬得格外凄冷。王羡渔裹紧氅衣,快步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
寒气扑面,他绯色官服胸口补子上的孔雀,都蔫巴成了一只鹌鹑。
王羡渔望着还有几丈远的太极殿,长叹了一声气。
他今天又起晚了。
大燕朝律令规定,三日一早朝,群臣寅时前必须在太极殿外等候。换句话说,天还没亮,就得上朝。
冬天,早起,上朝——对他而言,根本不可能。
王羡渔迈起长腿,三两步踏过殿前的白玉阶。正想与门口的小太监们打个招呼,悄悄溜进太极殿,一只涂着蔻丹的纤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岚十里身着紫袍,手捧一本金册,悠悠地行了一礼:“哟,问王大人早安。”
王羡渔被他身上的香气熏得牙根发酸,低声问道:“岚公公,为什么你一个东厂提督,会出现在这里?”
“考查百官的礼节仪容,本就是司礼监的职责。奴家不过是陪锦公公来例行巡查罢了,谁知就撞上了你呢?”岚十里把手中的金册递给背后的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冬月十五日朝会,刑部侍郎王羡渔无故迟到,记一过。”
“……行吧。”王羡渔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但如今进殿才是第一等要事。他问,“那我现在能进去了吗?”
“王大人,请。”
“多谢。还有,公公下回换种香吧,大早上的瞌睡都被薰醒了。”
“啧!你……”岚十里狭长的凤目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冲着王羡渔的背影又补了一句,“王羡渔殿前失仪,再记一过!”
太极殿上,百官分文、武各站在东西两侧。王羡渔熟练地找到了自己的位子,站定后打量了一下周围,惊讶地发现文官队伍里还有四处空缺。
莫非今年的冬天出奇地冷,起不来床的人变多了?还扎堆在刑部?
刑部?……
这时,他才回味过来岚十里的话哪里不对劲。
——“刑部侍郎王羡渔无故迟到……”
刑部?侍郎?
什么鬼,刑部侍郎不是姓赵吗?
是他没睡醒,还是岚十里没睡醒?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侧传来一个声音:“恭喜啊,王侍郎。”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孔砚龄。王羡渔纳闷道:“孔尚书,您老糊涂了吧?我在您手下当了五年的礼部郎中,怎么就突然换了衙门,还擅自升了官呢?”
孔砚龄摆出无比震惊的神情:“王羡渔,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他捋捋胡子,正准备和王羡渔分享这个惊天大秘密,太极殿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整个大殿都沉寂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东侧的偏门,四个小太监鱼贯而入,各自手捧玉玺、金印、拂尘、铜炉。岚十里半躬着腰,掀开门帐,率先唱喏道:“问锦公公九千岁的安。”
百官也跟着应和:“问锦公公九千岁的安。”
锦万春一身深紫色蟒袍,满头银丝盘成一个高髻。面白无须,保养得极好,光凭外表判断不出他真实的年纪。
他缓步走向太极殿正中央的龙椅,在一侧站定,面对底下的群臣,开口说道:“皇上最近身子不爽利,诸位有事上奏,无事便散了吧。”
没有一个人上前说话。反倒是岚十里携着司礼监的金册,与锦万春耳语了几句。
“咱家差点忘了,今天是司礼监例行巡查的日子。”锦万春翻开金册,望着文官队列最前方的那一处空位,“太子太傅谢宓谢大人抱恙。近来天寒风急,太傅身子不好,确实该少出来走动。这一条没必要,删了吧。”
岚十里应道:“是。”
锦万春的眼神又投向扎眼的第二处空位:“刑部尚书左致和、侍郎赵豫、员外郎孙秉德无故缺席。”
王羡渔打起精神,想听听刑部到底出了什么蹊跷。不料锦万春直接翻过了这一页,没有作任何评价。
紧接着,他从这位九千岁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大名。
“王羡渔……本月内第三次迟到,记一过。殿前失仪,记一过。”锦万春也露出了孔砚龄一般无比震惊的表情,眯起眼睛凑近金册,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大声感慨,“这个月到今天,总共也就开了五次朝会,五次当中迟到三次?真有你的啊,王羡渔。”
殿中响起隐隐的窃笑声。
锦万春合上金册,神色复杂地盯着王羡渔:“罢了,今天是王侍郎大喜的日子。咱家作主,这几条一并删了吧。”
大喜?
王羡渔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锦万春从袍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奉皇上圣旨,兼传太后懿旨,封天琛九年恩试状元、礼部郎中王羡渔为刑部侍郎,即日起赴刑部衙门上任。钦此。”
从天而降的大喜事像盆掺了冰碴子的水,将王羡渔浇了个透心凉。孔砚龄转身抱拳,向他谄媚地笑道:“我就说嘛——侍郎大人,恭喜恭喜!”
王羡渔的大脑一片空白,近处孔砚龄的一张老脸暂时模糊了,各种议论却从太极殿的各个角落灌进他的耳朵,嗡嗡扭成一团。
“二十三岁就封侍郎?呵呵,不愧是外戚权贵。十年寒窗,不如有个当太后的姑母。”
“你嫉妒啊?那你去向皇上请旨,舍身赴刑部呗。要我说,刑部侍郎,狗都不当!”
“五年内已经没了两个了。赵豫如今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
“我哪敢嫉妒,我这是可惜——才二十三岁啊,今儿大喜,说不定明天就大丧了。”
……
“王羡渔,愣着干嘛,还不快接旨谢恩?”
直到锦万春洪钟一般的嗓音刺穿嗡嗡的混沌,王羡渔才清醒过来。
他手脚僵硬地走出文官队列,背对群臣,面朝龙椅金阶。众人针扎一样的目光,刺向他的后脖颈。
王羡渔双膝跪地,双手上举,接过了这道轻飘飘的圣旨:“臣王羡渔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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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后,王羡渔依然独自走在阴冷的宫道上。各部官员三两成群,都很默契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还有几个疾步从他身边经过的陌生同僚,飞快递过来一个眼神,又躲瘟神似的逃走了。
王羡渔感到很不舒服。
那是看将死之人的眼神。
怜悯,却又带着“还好不是我”的庆幸。
王羡渔在宫道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长叹,比来的时候跟更无奈。
毕竟来的时候,他只带了满脑子的瞌睡。走的时候,袖中却多了一卷离奇的圣旨。
他也不懂为什么选了他。
按理,大燕朝的官吏任免必须经过吏部的考核流程,这次却越过吏部,直接下诏提拔。
更离奇的是,没有人告诉他,上一任刑部侍郎赵豫去了哪里。
一株白梅从朱红色的宫墙里探出头来,枯黑的枝丫刺向灰蒙蒙的天际,几点米粒大小的花苞正好悬在他的头顶。王羡渔抬眼凝望白梅,脚边忽然传来一记清脆的“哎哟”。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四脚朝天摔倒在了他的身边,双手还扒拉着他的靴子。
“王侍郎恕罪,王侍郎恕罪!奴才脚下不稳,不慎冲撞了大人!”小太监立刻爬起身,不住地磕头谢罪。
“没事,快起来吧。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你冲撞到?”王羡渔好声安慰,伸手要去扶他。
小太监却手脚并用地后退了两步,低头道:“奴才相貌丑恶,怕污了侍郎大人的眼。”
“我连刑部侍郎都当了,还怕什么相貌丑恶?抬起头来,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太监这才敢抬头,但依然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王羡渔见他五官轮廓清秀,左脸上却有一大片从眼角延伸到下巴尖的紫色癫痕。
小太监似乎也知道紫癜吓人,单手捂住脸,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奴才奉礼部之命,来请王侍郎为新上任的都察院御史写一封贺表。”
“都察院御史?贺表?”王羡渔皱眉道,“为什么找我来写,孔尚书不还活得好好的嘛?”
“大家都说,王郎诗文天下绝。您是当年恩试的头名状元,整个礼部,哪有人能跟您比文采呢?”
“……”王羡渔长叹,接过文书,突然又问道,“可既然是礼部交代的事情,为什么会让你一个太监来传话?”
小太监答:“因为新御史是锦公公十分看重的人,才特地让奴才跑一趟,顺带恭贺您升迁之喜。”
“恭贺就不必了,贺表我接了,你回去复命吧。”
“多谢王侍郎!新御史大人这两天就要到京城,锦公公和礼部都等着您的绝世好文哪。”
王羡渔摆摆手,收好文书,沿着宫道继续走:“行了,说的那么好听,不就是催我两天之内写完吗?答应你了。”
小太监在他身后恭敬地弯下腰,微笑着送他离开:“天寒路滑,王侍郎小心脚下。”
听到这句话,王羡渔脚步一顿,回头盯住那片古怪的紫癜:“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笑容不改,灰色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一张即将被吹走的皮影,单薄得不真实:“回侍郎大人的话,奴才名叫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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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皇宫,王羡渔原本打算先去城东的礼部衙门收拾一下自己的私人物件,到了门口才知道,东西已经被刑部的人取走了,他又只好转头往刑部走。
礼部和刑部两家衙门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一趟下来,官服底下已经出了层微微的薄汗。
可等他快到刑部大门口时,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出来,见到他那身绯色官服和胸前的孔雀补子,惊叫道:“您就是王羡渔王侍郎?”
王羡渔答:“是我,前面就是刑部衙门了吧?我的东西到了吗?”
小吏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拦住他,叫声凄惨:“王侍郎留步!去不得,去不得!”
王羡渔:“怎么又去不得了?难道赵侍郎回来了?”
“赵赵赵赵,他——”小吏结巴了半天,咬牙一指刑部朱红色的官衙大门,闭眼道,“算了,您自己看吧。”
王羡渔抬头望那大门。
赵豫确实回来了。
但只剩下一张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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