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二)
徐衡自落了座,示意青鱼道:“你也坐。仇虽得报,我尚欠你个交代。那祖孙二人害你师父的因果始末,你定有不知不解处。”及至延寿谷,异变频生,青鱼先是重伤,后一心习练案杌,徐衡又来去匆匆,始终未寻得合宜时机。诸多疑问,青鱼先问首要那个:“他们因何害我师父?”徐衡道:“这却要自这祖孙二人来历说起。”
约莫四年前,这祖孙二人初现延寿谷。延寿谷中来来去去,天南海北的消息不少,徐衡却从未听闻他们名头,想来不是无名之辈,便是行事极为隐秘。做翁翁的戒心极重,始终不曾透露姓名,只自称“老头子”,唤少年“乖孙”。偶尔漏出一星半点,可知姓丁,世代犁地的出身,从武亦迟,故而功夫平平。至于功夫他哪里学来,却无从得知。
丁老汉三代单传,独子与人斗狠被杀,留下一个孙子,看得眼睛珠子般宝贵。幼时孙子学语迟缓,少与人言,丁老汉不以为意,只道开智晚些罢了。到得五六岁上,丁老汉始知不好,开始寻医求药。
丁老汉遍投良医,皆道他孙子先天禀赋不足。苦药不知灌入多少,针亦挨得小小身体上孔眼遍布,莫提好转,反愈见恶化,后来已与聋哑痴傻无异,连亲翁翁亦不许挨身。另有桩出奇处,自五岁起丁老汉教孙子武功,发现此子天资卓绝,远超其祖其父,且学起武来心无旁骛,不消敦促,除食饭困觉赶路,几无一时不默默习练。这等千年难逢的好苗子,丁老汉寄予厚望,只盼孙子有了出息,光宗耀祖,偏久治不愈,终于弄着珍奇礼物,千辛万苦,寻来徐衡这里。
徐衡近观细问,已知此病与寻常痴傻大不相同,极为罕有,典籍上几无载。倒是那位了不得的先祖手札中有言,此病不止是患儿先天禀赋不足,还有后天失养之故。医者亦通常将之与寻常天生痴傻混为一谈,误诊误断,全天下能辨出异象者,想来不足只手之数,勿怪少年之病竟越治越糟。
可惜先祖寥寥数语,只记了症候,说到治法,却是束手无策。寻常痴傻,其根在脑;此病不止在脑,还在五脏,尤在脾心,可说无一处不病气缠绕,却寻不着源头,从何治起?以先祖奇才尚且无解,徐衡自认更是休提,心道惭愧,摇头拒收。
“唉,说来说去,是被这‘神医’之名所累。庙里的、观里的、殿上坐着的,但凡担了这‘神’字,世人便信,便以为其无所不能;待到不能时,世人却不信其不能,可不可笑?丁老汉十分不信,抑或不甘,只道我既诊得出,便定然治得,质问可是嫌他带来交换之物不合心意,藉口拒诊。我不耐烦起来,便把他轰走了。过得年余,他们去而复返,又带来珍异之物,仍被我拒绝。第三次他们再来,我……”
萧公子忽插口道:“第三次,他们拿了枯荣草来?”徐衡长叹道:“不错。那日一见枯荣草,我便许他尽力而为,以易此物。医术高低虽无关人品,医道却为仁心之道,家训有命,于病症医药上,对患者亲属绝不容谎言欺哄。我直言告知此病无计根除,他探出我贪心炽烈,对枯荣草势在必得,便讨价还价起来。最后商定,每年他带来枯荣草,除例行诊治,还可换取一件毒物。”
萧公子双掌合击,道:“恰逢表姊与我带来泪阑干,便被换给了他。”青鱼心中复杂难言,想道:“这般情形,他想要那劳什子枯荣草,拿毒换了,听来算得合情理。即便不是泪阑干,总要换走别种。倘说这世上本不该有毒,毒都是害人的,可含真妹妹也使毒,说的也很有道理。毒又不长眼睛,分不出好人坏人,和我的还生剑并无区别,兴许只看甚么人使,使在甚么地方。”
这些终归旁枝末节,她问道:“那他们与我师父,是何处结下仇怨?你又怎知便是他们所为?”徐衡道:“你说你师父追赶歹徒,才遭了暗算,只怕根源也在我这里了。那歹徒便是这祖孙二人,他们劫掠女童,是听了我的医嘱而为。”
青鱼大惊,继而大怒,喝道:“甚么!”徐衡摇头道:“我自不会叫他们去害人,只要治那病,除以药调理外,还需开其心窍,启其情志,使之与人通。换而言之,便是叫他多接触沟通外人,尤以同龄者为佳。二人常日相伴,或可结为友朋,耳濡目染之下,自可缓解他些许病症。”
“想是听了那话之后,丁老汉便着意去寻堪与爱孙为朋的孩童。他为人奸恶已极,只走旁门邪道,便选了强掳偷盗的法子,弄来这个不合适,就再换一个。至于之前的,想是或杀或卖,轻易处置了。若我揣测无差,他挑中的全为女童,打算同孙子一道养着,万一孙子救不得了,将来起码为自家留个后,正是一石二鸟,万全之策。”
青鱼心中剧痛,忍不住掉下泪来。只为自家孩子,去害别家孩子,与畜生有何分别?这些女童何等无辜,又是何等可怜,丁老汉死有余辜,只可惜跑了那少年!徐衡恻然道:“你虽相貌行止无一处与纤凝相似,这软和心善到像个十成十。”
萧公子却暗自冷笑不止。徐衡话中恁大破绽,这傻子瞧不出来其中关窍,还糊里糊涂、只晓得哭哭啼啼哩。然则这些与他统不相干,两个将死之人,何必费心去点醒傻子?只当瓦子里听个说话,消磨些些时辰。止有那枯荣草始终令他耿耿于怀,细究起来,此物正是害小舟惨死的引子,却至今未尝一见,是圆是扁、是长是短且不知,叫他怎么甘心?于是明知徐衡多不肯说,仍执意一问:“枯荣草究竟何等珍奇,叫你必得得手不可?”
不料徐衡竟真个答道:“枯荣草者,不可移,不可分,更无种籽,一岁一收,五六月间长成,暮荣朝枯。平日外表与一般青草无异,唯独即将长成那七日里。是时它先自根处焦枯,渐渐上侵,至通体枯黄,夜间自草尖处再焕生机。如是反复七日七次,在最后一次草尖枯萎前采下,以金器贮之,可保青翠不朽。以之为主材,可制朽木生花丹。”
听来确实稀罕,却仍是所言不尽,萧公子嗤声道:“说一半留一半,遮遮掩掩,好生不痛快。这朽木生花丹为何物,有何功效?但闻其名,当为世间极品,我怎没听过?”徐衡道:“你自不曾听过,因它乃我家传之秘,唯历代谷主传承,仅作私用之物。不止可治一切外伤,还可延年益寿、化腐朽为神奇之药,倘被外人知晓,我延寿谷岂能安度百年?”
“百年前先祖漂泊不定,寻找落足之处,偶至此地。一年之中,只有长成那七日里,枯荣草方显露异变,故而唯大福运者方可发现。即便福运之人,若不通医药,也无从得知其宝贵之处,可见天时地利人和,天命使然。因着此草,先祖定居下来,辟出药田,钻研其效,制出朽木生花丹。”
“身负重伤者,哪怕受了人彘之刑,只消还未断气,但服此丹,断肢虽不可再生,□□得活。年迈寿近、不治之症者,一粒足延半年。唯一不足处,解不得毒,只可略缓毒发时限。然如此奇效已是世间绝无仅有,故先祖名之‘朽木生花丹’,将此地名之‘延寿谷’。谷中拢共八株枯荣草,制出朽木生花丹也不过每年一二瓶之数,恰合自用。”
世间竟有此等奇药!青鱼便罢,暗自咋舌而已;萧公子目光乍然雪亮,几令人无法逼视,直背微微前倾,追问道:“既为你谷中自有之物,为何非要丁老汉的?是自家的用尽了,还是另有变故?”
徐衡苦笑道:“谷中八株,二十年前已尽数不存,否则家父母何以早逝。直至丁老汉来,我方知他处仍有枯荣草存世。”萧公子反应奇快,眉心一皱道:“这傻子的师父来寻仇,不正是二十年前,难不成?”
青鱼诧道:“此事与师父有甚么干系?”徐衡叹息几声,低低道:“不怪她,是嘉娘对不住她在先,爹妈说话太不客气,才激得她放那把火,烧光了药田……她也不知……”
青鱼大吃一惊,兀自混乱,萧公子已抢先打断。萧公子心思全在别处,不耐烦再听徐衡絮叨这些,问道:“那丁老汉先前拿来的枯荣草,可做成了朽木生花丹?”徐衡颔首道:“可惜他采法不当,枯荣草药性大跌,成品只得二三成药效,将将装满一瓶。萧公子意以它治腿?不必惦记了,且不说你未必付得起报酬,我也早将它送了纤凝。”
青鱼猛地忆起,师父遗物之中,确有一瓶丹药出自延寿谷,后被她赠予卫含真,难道正是这朽木生花丹?就听徐衡怅然道:“纤凝收下朽木生花丹,我还道她终于心软,可她中了毒既不服丹拖延,也不回来找我,可见还是恨我……那瓶朽木生花丹,想必她留了给你。说这些不为讨还,只为说清它用途来历。那是纤凝对你的心意,亦是我的心意,望你、你好生保管,小心珍惜。”
青鱼口张得几张,到底说道:“那瓶朽木生花丹,我也送人啦!师父烧了你的药田,可她也不知道……这样宝贝东西我不该收,若日后再见含真妹妹,我便讨回来还你。”把送出礼物再要回,着实难堪,青鱼却莫名坦荡,知道卫含真绝不会着恼。
徐衡与萧公子齐齐一怔,徐衡不由苦笑,也不问她赠予何人,道:“不必,我只道……天意,天意如此啊。”萧公子不死心,又道:“再制一瓶便是,不是方得了一些,巫咸教多得是好东西,阿姨姨夫为我定舍得,你尽管开口。”徐衡只摇头不语。
徐衡既不肯,萧公子暂且无从下手,总还须接着寄人篱下、仰他治疗。按说这十余年来,日日夜夜,苦药金针,他早习以为常,徐衡亦道只消再三四个月便可竟功;然眼见面前一道金光大道,却触不可及,怎不令他恼火?连余下那三四个月,亦显得格外难熬了。
来龙去脉,至此一目了然。二十年前史纤凝来延寿谷,逼问徐柔惠下落不得,激愤之下纵火烧光药田,毁了枯荣草。上任山君夫妇早死,与之亦不得不说大有干系。二十年后丁老汉携枯荣草为孙求医,徐衡换出泪阑干,得到枯荣草,制出一瓶药效大减的朽木生花丹,赠予史纤凝。史纤凝归庐山途中,偶遇丁老汉祖孙掳童,丁老汉又用泪阑干毒死史纤凝。兜兜转转,这瓶朽木生花丹,现落于卫含真之手。
以青鱼智慧,也知徐衡所说严丝合缝,由不得她不信。可如此一来,恩怨纠葛,缠作一团乱麻,这世上谁还分得出此中对错?恍恍惚惚间,反闻徐衡温声宽慰她道:“江湖人士,放把火算得甚么,纤凝未伤我家人一根毫毛,已是顾念旧谊、手下留情。烧便烧了,在我心里,枯荣草再稀罕,也不抵她一根手指头,便是被她杀了泄愤,也甘心情愿。谁料我活得好好的,却害死了她?”
徐衡对史纤凝与自己关照有加,青鱼始终以为出于愧疚,当下终于察觉异样。说来这异样之感还曾有一次,便是初来延寿谷告知徐衡史纤凝死讯后。这感觉玄奥,便如管中窥豹,雾里观花,明知见过,却死活猜不透、忆不起究竟何物。此时此地,刹那间脑中云开雾散,纤毫毕现。
青鱼目定口呆,喃喃道:“你,你怎会……师父烧了那枯荣草,你不怪她,还送她那末贵重的药,若是真心,二十年了,为何就不肯交出徐柔惠来?”徐衡默然良久,终于道:“只因早在二十年前家父母和我说的便是实话,嘉娘去了哪里,没人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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