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当此时,青鱼只觉卫含真乃天下唯一可靠人,或能帮她洗脱杀人嫌疑,她却忘了,倘非卫含真要逃跑引出之后种种故事来,她又岂会撞上李正和,继而陷入困境?于是附耳过去,只听卫含真微不可闻道:“毒是假的。”
青鱼只当自个听错了,道:“啊?”卫含真笑道:“傻姊姊,‘珈微’者,假也伪也,我足不出户,爹爹师兄更断不会予我,我那里来的厉害毒药哩,还是无解的?你服的不过是明见清元散,主效活血散瘀,淤血堆于指尖而已,再过得两天便散尽啦。”青鱼连受的冤枉都一时忘了,又惊又怒道:“你、你骗我!”
卫含真道:“眼下可没空计较这些啦,姊姊听好,一会儿我叫你走只管走,莫停留,直回黄山派去,一切缘由原原本本禀告钟真人,以我所知钟真人性情,定会蔽护于你,保你无事。不必担心我,我自有法子脱身,至多不过被我师兄带回去,并无凶险。日后若有机会,姊姊来泰山寻我,或我去黄山寻姊姊,咱们再一起玩儿。”
说完也不等青鱼回神,慢条斯理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花钿簪,簪头三分,分别是兰、菊、梅各一朵,簪身细长,末端尤为尖锐,竟放出隐隐寒光。缓步上前,卫含真在宇文正和与青鱼二人间正正站定,反手握住簪头,簪尖对准自己咽喉,抿嘴一笑道:“李大侠,对不住了,小女子今日已是大大得罪了你,也不惧再得罪一次啦。我这位姊姊万做不出杀人全家的事来,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大侠今日放了我姊姊,让她去找出真凶,再交由大侠处置。若大侠执意不肯略抬一抬贵手,说不得我只好一簪子下去,血溅五步,只怕李大侠便不好与我泰山派交代了。”
李正和冷眼旁观二女交头接耳,虽不知说的甚么,想来无非商议对策,或又要编出些新的谎话罢了,忽见卫含真如此做派,大感荒谬道:“你竟以自己的命威胁于我,你的性命,我为何要顾惜,我偏不理呢?泰山派名门大派,我却也不惧!”
卫含真含笑不语,手上簪子向内用力一送,竟就刺入咽喉肌肤之中,一道细细血线登时顺颈流下,在她雪白肌肤上更显触目惊心。李正和始料未及,大吃一惊,不意她竟不是虚言恫吓,对自己当真心狠如斯,半点不犹豫手软,脚下一动,青鱼更失声大叫道:“使不得!”便要扑上去阻拦,卫含真轻喝一声道:“都站住!”青鱼不知所措,只听她又道:“李大侠,如何?”
李正和牙关紧咬,沉默不语,好一时方道:“你们倒是姊妹情深,一个小姑娘,如此诡计百出,助一个灭门凶徒逃跑,我倒要好好请教请教令尊令掌门!”转而逼视青鱼道:“你今日逃脱,我也不会就此放过,凭你跑去何处,倘无他证说明凶手另有其人,天涯海角我也必挖出你来,为武林除害!”言下含义,便是暂且退让了。
卫含真笑道:“李大侠真英雄也!”对青鱼道:“姊姊还不快走?”青鱼此时方明白卫含真先前之语,倒也看得出她性命无虞,心中天人交战,不知该走该留。眼见卫含真与宇文正和二人皆是眉头越皱越紧,青鱼只好道:“李大侠,我自会找出凶手证明清白,含真妹妹,你在泰山等着我,保重身体,千万莫要再乱跑啦!”说完对卫含真挥一挥手,竟有些恋恋不舍,转身跑远。
二人目送她跑得影子也不见,又过得一刻钟,卫含真方把簪子移开,因持着一个姿势久了,手微微颤抖。她将簪子插回发间,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仔仔细细把血拭净,向宇文正和嫣然一笑,楚楚动人,道:“李大侠,咱们也走罢。”
李正和本有要事去往济南府,不想半途先被偷了夜雨、救马救人、再认出凶犯,最后不光上了当,还为卫含真拿捏,叫青鱼逃脱,只觉这小姑娘行事做派大为邪门,竟尔出自名门正派,实是匪夷所思。他为人端肃,即便满腔怒火,绝不会发泄于人,更遑论为难一名弱小女子,也不再多言耽搁,冷冷道:“上马。”扶卫含真上了马,自己牵着辔头,继续向北。
行出一段,卫含真安坐马背,前头还有位大大有名的大侠为自己牵马,但觉怡然自得、心情舒畅,望着李正和挺直背影,玩心大起,轻笑道:“李大侠,小女子无奈之举冲撞了你,大侠宇量深广,自不会同我一般见识,我心里是十分敬仰大侠的。”李正和听而不闻,全不理会她。卫含真若无其事,又道:“李大侠可知我与青鱼姊姊是如何结识,又是如何结伴同行?”
李正和略略好奇心起,又觉卫含真狡诈非常,焉知不会又随口胡编个甚么故事来,泰半是卫含真逗引他开口的手段,万不能再叫她得逞,仍沉默不语,心道:“她竟不怕伤处痛么,话也忒多。我不必与她絮叨,待她师门快快来人带走便了。”只听卫含真自顾自道:“我与青鱼姊姊,却是昨日初见,那时她……”
当下一五一十,将二人结识相伴的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竟无半字谎言,只略过了她搜捡青鱼包袱、谈及青鱼师承、以及她自身处境的部分未提。她嗓音本动听,这般娓娓道来,又声情并茂,说到客栈初见她好奇,说到给“脏螂女侠”留信她“嘻嘻”一乐,说到骗青鱼以为自己中毒她得意洋洋,说到树枝惊魂她又心有余悸,着实引人入胜。
李正和也不知不觉,早侧耳聆听她述说,心想:“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缘故,这二人倒合适得很,一个好骗,一个好骗,正是一拍即合。只她情愿伤自己,也要助那青鱼逃脱,却是为何?”险些便要开口相询,猛然醒悟:“她的话真假难辨,我莫要中了她的圈套。”
卫含真倒似他肚里蛔虫一般,笑道:“李大侠可知,我缘何助她,又告诉你这些哩?”
李正和不由自主耳朵一动,卫含真在马背上看得分明,心中好笑道:“果然吃一般的五谷杂粮,便有一般的心思想法,‘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在家里来来回回也只认识派中师叔伯兄弟们,出来方知,一些道理实在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眼下瞧着他倒是顾惜人命、性格刚直之人,不过大侠是不是真大侠,我须再观其言行,方知其本心。”
于是慢慢道:“帮助青鱼姊姊,乃相信她人品德行,绝不会是个残害无辜的坏人,大侠今日所见,我适才所说,足证姊姊之仁善,难道还不足以令大侠心生疑窦么?再论能力,青鱼姊姊那般浅薄的阅历,那般粗浅的功夫,更做不到屠人满门。”
李正和忍不住一声冷笑,并不回头,道:“人心难测,方认识一日,小小年纪,你看得出甚么人品德行。”卫含真听到他终于开口,轻轻一拍手,笑道:“着啊!李大侠与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可不是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么,这世间人事,自然不能只看表面,李大侠若单凭邻人之言便定了青鱼姊姊的罪,不也是妄下断言么?”
李正和不防竟被她绕了进去,生平头一遭哑口无言,心道:“难不成当真是我武断了?”卫含真盯着他耳朵,续道:“但有一丝疑虑,李大侠也不当放过,否则冤死了好人,大侠何能心安?更况且,大侠虽然不说,心里却明察秋毫,也觉得这事蹊跷的,是不是?”
李正和心中一叹:“罢了、罢了,虽明知她只一味为那青鱼开脱,所说竟也有几分道理,待我要事办完,再去询查一番,哪怕要抓那青鱼,也须证据确凿,叫这小姑娘无法反驳才是。”
卫含真见他不答,知他已动摇,颇是满意,心道:“青鱼姊姊,现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啦,唯望你能速速找到真凶,单靠你自己怕是不成,钟真人或可,还有这个李正和,他名气不小,也不知本事到底如何。我若能顺利甩脱他,也当去一趟瞧瞧,打听下赤蜂针张敬原便是。其实当真青鱼姊姊杀了他全家又如何,我看他家人也未必全然无辜,杀了倒干净,免生遗祸,还省了我去探查的气力,哼哼。”
目的已达,卫含真说了这大半晌话,一停便觉焦渴难耐,且颈上失了些血,隐隐晕眩涌上,轻声道:“李大侠,可能讨些水喝?”李正和仍有些恼她,道:“只怕不便,前面自有茶棚,到时再喝。”脚下不停,仍直面前方而行。
卫含真眼前渐渐发黑,心道:“我可不要求他,若他是个真大侠,便吓他一大跳,瞧他会不会内疚。”再不开口,合目浅浅呼吸,慢慢感受黑暗袭来,终于昏迷过去,身子一歪,便摔下马。
李正和半晌不听她说话,居然颇为不惯。心中诧异,运起耳力留神去听,发现她先是呼吸急促,进而逐渐微弱,吃惊之下扭头一看,正见卫含真滚下马来,一个箭步抢上,险险接住她身子。忙将她放平在道旁,连连呼唤,卫含真面色惨白、神识恍惚,朦朦胧胧眼睁一线,瞧他一眼便即闭上。
顾不得许多,李正和取出自己水囊,掐开卫含真牙关便倒。他只身来去、潇洒纵横江湖十余年,穷凶极恶之徒杀过、奸猾小人审过,英雄救美也曾有,救完当即别过,何曾亲手照料过甚么年轻小娘子,想也不想猛灌下去,又立时尽数涌出来,倒是歪打正着,卫含真被呛得剧咳几声,真悠悠醒转。
李正和方知自己过于粗鲁,放轻手,一点点送水给她,又掏出些保神益气的药一并喂她吃了。卫含真泪光盈盈,尽是被呛出的泪水,缓一缓,口唇微动,宇文正和忙附耳过去,只听她低低笑道:“李、大侠,可、报仇解恨啦。”李正和无可奈何,心道:“罢了、罢了。”抱她上马,自己坐在身后,连连催促,夜雨疾驰而去。
快马飞奔至一家客栈,送卫含真入房昏睡,青鱼若知,当会叹一声此刻情景似曾相识。李正和下得楼来,心中烦躁难安,挥一挥手,叫来一坛酒慢慢喝着,左思右想也是无计可施。早知如此,当初不若将她送回去便了,眼下倒成了自找麻烦,既不可丢下,也不可勉强赶路,唯有就此住下,待她师门来人。
主意已定,又去瞧一瞧卫含真情形。处理完卫含真伤口也不敢自去休息,唯恐卫含真醒来无食无水、当真一个不留神死了,直把前二十九年存着的细致一旦用于今朝,侍弄珍花异草一般安置得妥妥贴贴,在桌边坐墩上闭目养神。卫含真夜半醒来见到,微微一笑,又自合目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大早李正和去查看卫含真,见她呼吸平稳,放心下来。一日探了七八次,卫含真终于睁开双眼,又服了几颗朱玉丸,喝了些水,眼见恢复得差不多了,二人下楼用饭。
甫一坐定,李正和朝卫含真面上一瞧,脱口“啊呦”一声。只见卫含真两颊上各一个指印,已变成乌青淤痕,在她秀美无伦的脸上如同白璧有瑕,刺目已极,可不就是昨日他着急之下捏出来的。房中昏暗,先时颜色也还未深,他竟未发觉。卫含真问道:“怎的了?”李正和愧疚道:“昨日不慎将你面庞弄伤,对不住,我有上好散淤药,定不留痕迹,你放心。”
但凡天下女孩儿,无一个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尤其卫含真这等美貌,李正和生怕她听闻此话骤然着急伤心,卫含真却一笑道:“无妨,我照过镜子啦,不曾破皮,几日便消,大侠不必介怀。”
她如此善解人意,李正和愈感内疚,卫含真也不戴帷帽,浑不在意,故意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堂中众人亦有不少看到她面容,啧啧赞叹声有,唉唉叹惋声也有,嘈嘈切切,听得李正和浑身不自在,只低头吃饭。邻桌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带了四名护卫,此时也看过来,状似十分欣赏的模样。
卫含真道:“李大侠,咱们算不算恩怨两消,交上朋友啦?”李正和心里啼笑皆非:“我与这小娘子交甚么朋友?”一抬头见卫含真颊上乌青,登时甚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含糊应一声,也像是“哼”,也像是“嗯”。
卫含真笑道:“那我便叫你李大哥啦,可比大侠来大侠去亲热多了,我叫卫含真,李大哥便唤我含真,可好?”李正和心道:“我不若叫你魔星罢了,可比含真配你得多。”打定主意绝不称呼她名字。
卫含真问:“李大哥,你去济南府作甚哩?”此涉及师门隐事,李正和沉默不答,卫含真另起话头,又问:“尊师刀神前辈德高望重,武林中威名赫赫,连我这个闺中女子也是如雷贯耳,名号更是有趣,听说竟常换常新呢,李大哥,这是甚么缘故,你讲给我听一听?”
李正和明知她有阿谀逢迎之嫌,提及师父也不由郑重起来,道:“武林中人多有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的,我师父也不过换了两次,年轻时他自名‘千杯’,乃取‘千杯不醉’之意;后是因戒了酒,改名‘停杯’,现称‘三杯’,再未改过。”
卫含真心下暗笑,这已颇频繁,还得几次方算得多?如此维护自己师父。略一思索,道:“这‘三杯’却是哪个‘三杯’呢,‘三杯通大道’?‘三杯吐然诺’?还是‘三杯弄宝刀’?是了,前辈人称刀神,必是最后一个了。”
李正和又摇头,卫含真嘴上不再问,心道:“那位刀神石三杯取名儿倒很有些故事在里面哩,先叫‘千杯’,端的豪迈风流、自赏自傲;又改以‘停杯’为号,还因故戒酒,可不是后悔惆怅之味么?李太白好几个‘三杯’,他却一概摇头,是其他哪个?他越不肯说,越有内情。”其实人家叫甚么名字、因甚么缘故与她毫无干系,她却兴之所至,必要弄明白不可。
当下笑道:“那石前辈定与李太白一般,是位酒中神仙了,和我也是大大的同道中人,可惜无缘得见,否则斗酒相逢,大笑醉倒,何其痛快!”
李正和大出意外,不信道:“你也喝得酒?”打量她瘦伶伶的身板、雪雪白的脸庞、淡兮兮的眉毛,忍不住“哈”的笑了一声。卫含真也笑道:“李大哥可莫要以貌取人,竟如此小觑于我,可敢与我一赌么?”李正和欲待分辩并非瞧她不起,又好奇她要做何赌,问道:“怎么说?”
卫含真道:“李大哥是刀神高徒,定也习成了海量,敢不敢与我实实在在、没有花头,你一碗我一碗,哪个先倒便是输了,输者答应胜者一个允诺,如何?”李正和失笑摇头道:“我却不与你赌,一个小姑娘,身子这般弱尤不知顾惜,喝倒了还须我费心费力照看,纵赢你也只是胜之不武。”
卫含真笑道:“有朱玉丸呢,你不知我才作此想,门派里师叔伯兄弟丢了多少偷藏的好酒,都道是山里猴儿偷了、小弟子偷了,其实全祭了我的五脏庙,谁也想不到,只虎变哥知道,还替我遮掩。”
李正和心道:“这位‘虎变哥’竟也一味纵容,只知随她胡闹。”一径摇头不允。忽听一人道:“小娘子,不若我与你一赌?”二人抬头看去,正是邻桌那中年文士。只见他四五十岁年纪,留有髭须,微笑向二人颔首,一派斯文风雅模样。
李正和心中勃然大怒:“这把年纪,竟来与小娘子攀话邀酒,是何居心!装得一副读书人样,圣贤书全然读到狗肚子里了!”那文士见他面上神情,醒悟过来,笑道:“这位大侠切勿误会,不才姓李,名良嗣,实是见二位这般人物,心生欣羡,故起结交之心而已,绝无甚么非分之想。”
李正和愠怒稍减,略一点头,其实已然无礼,那李良嗣身边护卫皆怒目而视,把手各按兵刃,其中一人使刀,一人用剑,另两人却是分别背的铁矛与弓箭。卫含真低声对李正和笑道:“到与大哥同姓呢,可不是缘分。”李正和板着面孔,李良嗣却只摇头而笑。
卫含真细细打量他片刻,道:“李先生,幸会、幸会。大哥与我不过顽笑,得先生青眼,愧之甚矣。若不弃,能饮一杯无?”李良嗣喜道:“好、好!”吩咐护卫:“拿此处最好的酒来,莫有慢贵客。”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竟有来有往、谈笑风生起来。既非亲人眷属,亦非故友至朋,李正和无由劝止卫含真,又恐生出甚么事端,只好于末座奉陪,唯敛容不语。
便听卫含真问道:“先生何来?”李良嗣道:“北来,百七十年已矣,魂牵梦绕,此为回归故土。”卫含真又问:“先生何归?”李良嗣笑道:“得贵人引荐,前去东京,见一位最贵的人,欲做一番大事,成千古之伟业也。”卫含真道:“先生大志向,大胆魄。”
李良嗣极为愉悦,哈哈大笑道:“有道‘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千古功过,在此一举!”卫含真含笑举杯道:“那我便敬先生最后一杯,恭祝先生‘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良嗣一口饮尽,抚掌大笑,带护卫匆匆离去。
一行人既走,李正和忍不住道:“你们打的甚么机锋?”卫含真“咯咯”一笑:“这人看言语做派,怕是位李大人。既云自北来,又有百七十年之语,那便是燕云十六州来的,所谓东京最贵的人,自然也只有官家一位,你看他野心勃勃、踌躇满志,按捺不住要把这些说与我们听,李大哥,你说他来要做甚么?”
李正和沉思道:“自燕云十六州来,将去觐见官家,欲做一番大事,定与契丹有关了……”蓦的惊觉:“啊!莫非是收复之事……”卫含真轻轻“嘘”一声,道:“这也不过我猜测,况且是与不是,同咱们又有甚么干系呢?”
李正和拧眉道:“这是甚么话?天下大事,身处其间,怎能说与咱们毫无干系?”卫含真玩味道:“哦?既如此,李大哥待如何?”李正和思潮起伏不定,震荡难平,心道:“此事事关重大,须尽快禀明师父为要。”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除恶扶弱,尽我所能而已。”暂且搁下,又道:“你如此作践自己身体,莫要带累我,快吃些饭食。”卫含真笑着举箸。
吃了没几口,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蓦的一道人影飞身而入,直扑李正和与卫含真二人,李正和怕伤了卫含真,右足猛踢桌脚,木桌向来人激射而出,抓住她手臂轻轻拢住,带至一边,对她道:“在此稍待!”不去拔背上重刀,双手在腰间衣内一掏,拿出一对古怪兵器,似剑又嫌细短,似锏又偏护手弯长,末端圆钝。
卫含真心道:“原来藏在那里,这便是传闻里他惯用那对铁尺了。”正是一对铁尺,此物古朴百变,前可做剑使,后可做拳使,中间两尺可做防守,双手又可随时攻防易势,全无花架子,又便于携带。然江湖中人少有人使它,只因其无锋无刃,不能一举杀伤对手,只好用于制伏,生死较量中实在无用。李正和这一对铁尺却赫赫有名,因他缉凶行侠泰半是先擒后办,背上重刀,却只用于当场诛杀了。
冲来那人被木桌一阻,身在半空躲闪不及,运气于右腿横扫而出,硬生生接住木桌之势,“砰”一声巨响中木桌四裂、碎片飞溅,来人“啊”一声惨呼,同时一声大叫响起:“是我!”原来那人背上还负得一人。来人翻倒在地,勉力撑起,右腿显见已是断了,身背弓箭,做护卫打扮,正是李良嗣身边四卫之一,背负之人正是李良嗣。
李正和正待质问,便听远远传来一个阴恻恻声音道:“李大人,好久不见那,怎的也不打招呼便走呢,莫非怕自己的头不够,多送几个人我杀?”李良嗣急声向李正和道:“义士救我!此人乃契丹走狗太行三屠的老大甄俊,满手鲜血,杀人无算!”
太行三屠之名李正和自然听闻过,乃甄俊、甄俏、甄美兄弟三人,自称太行三俊,江湖上却叫他们太行三屠,向只横行于太行一带,缘何在此?且这李良嗣既然要逃,不向前跑,却掉头直奔他们二人而来,正是祸水东引之计,要借他之力逃出生天。李正和心中愠怒:“好心机手段!”
门外甄俊“桀桀”一笑,道:“李大人竟找着了帮手,我来瞧瞧,新朋友长得似不似我一般俊那?”门口一闪,先探进个头,众人只瞧见一只大鼻子,实乃生平仅见,挤得其余五官俱放不下了,丑得殊为怪异。大鼻子上一对小眼睛滴溜溜一闪,不先去看李良嗣,也不看持着兵刃的李正和,竟一眼盯住了卫含真,喜动颜色道:“好小娘儿,果然俊的很,正合配我三弟!”
李正和二话不说,一步纵出,双手铁尺下劈,喝到:“站住!”那甄俊一双小眼睛仍在卫含真身上,道:“小娘儿,待我宰了这些碍事的,便来接你去与我三弟成亲!”背后右手伸出,“呼呼”风动,原是一根铁杖,横杖去挡铁尺。李正和自下而上一撩,引甄俊铁杖下移来挡,手腕一转改为竖持铁尺,甄俊未及回手,铁杖已被铁尺卡住。李正和卡住铁杖,向自己胸前一扯,足尖就向甄俊胸口踢出,喝道:“出去!”
甄俊向后急撤,手上铁杖仍是不松,二人一前一后跃出门外,“当啷”声不绝,转眼已过了七八招。甄俊所使铁杖沉重无比,势大力沉,招招砸、劈、扫,都是要一击毙命的狠辣招式,李正和内力其实高出他不少,只是铁尺较铁杖短小得多,不近身不好制伏。甄俊也立知自己并非李正和对手,于是只在外围游走,竟让他得以周旋。甄俊一面周旋,一面心下骇异,此人功夫实是一流高手,恐怕兄弟合力也未必能胜,早做打算为妙,心中已生退意。
又拆得十余招,李正和正心中不耐,远处奔来二人各持刀与矛,身后又不紧不慢缀着二人,叫道:“莫急莫慌,莫跑掉了裤子,那可丑死啦,嘻嘻嘻。”前头是李良嗣另两名护卫,后头追着的一个口唇暴突,一个满脸脓疱,丑得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叫人一看便知与甄俊纵然不是亲兄弟也胜似亲兄弟,正是甄俏和甄美了。
两名护卫见到李良嗣,惊道:“大人!”他二人用刀的叫旸谷,用矛的叫朔方,带弓箭的叫昧谷,还有一个使剑的叫白藏,随李良嗣离开客栈后继续寻小路前往东京,不想千躲万藏又被太行三屠追上。李良嗣原带了十二人潜行入宋,一路已折损了八个,只剩先时客栈所见四个,当下其中三人与太行三屠交起手,昧谷则守在李良嗣身边,抽冷子便射一箭。
过不得几招便知委实抵挡不过,昧谷背起李良嗣便跑,李良嗣指示他回头往客栈来寻李正和,甄俊抽身来追。那三人缠住甄俏、甄美,不几招白藏被甄美一掌击得内腑碎裂,倒地身死,余下二人掉头奔逃,要将甄俏、甄美远远引开,未料李良嗣也走了回头路,在此正正撞上,各各大吃一惊。
李良嗣本意引甄俊与李正和对上,自可趁隙脱身,万没料到甫一照面昧谷便断了右腿再跑不得,自己一名文官更跑不动,眼见只剩了两个护卫,心中更灰,落下泪来:“白藏也没啦?可怜我忠勇之士,功未捷,身先死!”旸谷、朔方奔到身边,和昧谷一起将他围住,也哭道:“咱们拼死保卫大人!”
甄俏、甄美一瞧场中势态,李良嗣身边人虽多,蚂蚁般随手一捏便死,与大哥交手那个却厉害得紧,大哥已落下风,齐声叫一声:“大哥我们来了!”一起加入,要以三敌一,先杀了李正和这个扎手的。
李正和更不多话,觑空将双手铁尺分别掷向甄俏、甄美,右手探后,“刷拉”一声重刀出鞘,那刀乌沉沉的毫无光泽,刀背颇厚。刀既在手,直取甄俊,去速更疾,转眼已欺至身前。甄俊滚杖来迎,李正和不躲不避挥刀便砍,他内力更深,如此以重对重,甄俊自然不敌,双手手指虎口震痛,尖声“啊呦”一叫,铁杖沉沉落地。
李正和便要一刀结果了甄俊,甄俏、甄美已急忙扑上,甄美挥掌拍向他鸠尾穴,甄俏却使的是链长足有十数尺的单流星,脱手如电,来缠住他刀后运气后扯,欲夺他兵器。李正和冷哼一声,气贯刀上,运劲一抖,链身已节节断裂,“哗哗”落地,同时左手探出与甄美双掌相接,甄美被震得“噔噔”倒退几步,内息不稳。这两人也当真悍勇非常,发一声喊又即冲来,甄俏居然掏出一条更短小的单流星便向他腿上挥去,奋战不退。
二人合力绊住李正和,翻翻滚滚间,忽听有人大声叱喝、“咻”的破空锐鸣,接着便是一声熟悉尖笑,只听甄俊的古怪嗓门道:“新朋友,这俊小娘儿的命,你还想不想要了?”李正和陡的一惊,手上不停,抬头望去,只见甄俊左手架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铁杖便悬在她“百会”穴上,他脱口失声叫道:“含真!”
原来甄俊趁李正和叫甄俏、甄美二人绊住之际,转头便要去杀李良嗣。然李良嗣为三名护卫紧紧围住,甄俊尚未靠近,三名护卫早已警觉,昧谷拉满弓便是一箭射出。单打独斗三人虽远不敌太行三屠,然甄俊以一对三,胜负也一时难以决出。倘叫护卫三人拖住了手脚,李正和结果了甄俏、甄美二人再来斗他,岂不要兄弟三人尽皆丧命于此?心知此次再难成事,甄俊眼珠一转,见那俊小娘儿便在不远处,计上心来,过去一把将卫含真揪出,大喝出声。
甄俏、甄美二人已趁李正和心神不稳之际收了手,他二人见机倒快,立时几个起落去与甄俊会合一处,甄俊得意道:“新朋友,你瞧这小娘儿的命,是换得李大人的命,还是你的命啊?你替咱们兄弟杀了李大人,或是拿你那把刀立时杀了自己,我便饶这小娘儿一命,如何?”
此话全然无赖无耻,且不说李正和为人绝做不出以李良嗣一命换卫含真一命的事来,诚然这李良嗣绝非看上去一般正人君子,到底与他无冤无仇,也未见他残害无辜;哪怕李正和甘愿自戕,难不成太行三屠还有什么信义了,他一旦身死,太行三屠便是立时杀光客栈也未可知。
一时间,李正和当真是无计可施。甄俊早有预料,为的还是兄弟三人脱身,见李正和目眦欲裂只是不答,笑道:“二弟、三弟,咱们撤了,这人无趣,咱们回去成亲去也!”话未出口便架着卫含真提气飞奔,说话间渐去渐远,待话音落时已远在几十丈外。
甄俏、甄美手拉着手,“嘻嘻”一笑便跟着跑,一面跑一面甄俏道:“恭喜三弟,贺喜三弟!你便要成亲啦!”甄美嘿嘿直乐,面上脓疱俱透出光亮,仿佛喜得话也不会说了,刚刚的厮杀好似全不曾发生一般,欢天喜地地,两人也窜得远了。
李正和抬脚便追,却那里还追得上?直追出老远,还是失了太行三屠和卫含真的踪迹,直是心急如焚,自责太也疏忽,定一定神又是怒发冲冠,立时折返。李良嗣一行人包扎上药完毕,竟便要离开,他横刀一拦,喝道:“小人还想走!”
李良嗣皱眉道:“义士虽施以援手,不才深感义士恩情,却也不可这般诋毁不才在下。不才有事关国运的大事要事,自然要立刻动身,前方接应之人已等候许久,若贻误了时机,义士须担不起这个责。”
李正和不止怒他故意引来太行三屠,更怒适才甄俊偷偷掳走卫含真,他们一行全程目睹,竟只顾自身安危,半点也不阻拦,只是冷眼旁观。现下李良嗣又振振有词、这等嘴脸。李正和怒火直冲天灵,但此时只能含而不发,便要开口命这几人分散去寻卫含真,忽听一个声音道:“终于追上你们啦,李兄,我含真妹妹何在?”只见一个年纪略轻的瘦高个子,与一个高壮青年,正是林豹变带着林虎变赶到了。
李正和大喜过望,顾不得详说抑或致歉,当下举要删芜,张口便道:“含真姑娘叫太行三屠劫走了!”林虎变、林豹变勃然变色,林豹变喊道:“甚么!”
林虎变面色数转,也不问因由,更不问过程,劈手一个耳光打在林豹变脸上,喝道:“叫你竟离了含真妹妹,留她与生人同行!”“啪”一声脆响,林豹变登时半张脸高高肿起,一声也不敢吭。
林虎变冷声道:“李大侠,多谢你对含真妹妹的照顾,快请指路咱们都去找罢,迟恐生变。”李正和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甚么滋味,心道:“这便是那位“虎变哥”了。”交代清楚,三人分头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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