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危怖临，孽火净（一）

且说燕归来与方盾一左一右挟了韩霜君，二人心知必有人追踪，只发足狂奔而已。奔出一段燕归来忽道：“后山。”方盾立知其意，只是燕归来轻功奇速，他跟得万分艰难、内息翻涌，恐一开口便泄了真气，勉强举手一指。燕归来一声轻笑，三人急掉头朝衡山后山方向而去。

        春时山中草木新生茁壮，三人身影就此消失在漫山浓翠之中，甩脱了随后的乌夏与林虎变等人。方盾在后山寻着一个隐蔽石洞，洞口枝蔓掩映，入口颇狭而内径蜿蜒深长，不知通往何处，正合藏身。洞中又行数里仍不见尽头，燕归来猛地停步将手一松，方盾猝不及防、又兼跑得手足疲软，韩霜君于是重重坠地，面颊磕在碎石上划出血痕，昏迷中一声未出。

        方盾急道：“做甚么！”俯身扶起韩霜君让她坐靠着洞壁，以袖去拭她面上血。燕归来笑道：“啊呦，方公子休怪，我一时欠思虑，不慎伤了韩小娘子的脸，罪过罪过。”又若无其事道：“咱们便在此暂歇一歇，我跑得也累啦。”自顾坐了。

        方盾检视半晌，见韩霜君的伤口不深，想来不会留疤，也笑道：“燕公子叫错了，这不是甚么韩小娘子，而是方夫人。我看此处不可久留，倘我师父解了毒醒来定会想到来搜索。”他毕竟叫了成四洲十余年的师父，一时竟忘记改口。

        燕归来道：“方公子也叫错了，衡山哪里还有你甚么师父，说不得咱们以后便是师兄弟，我入门略早，便觍颜叫你一声方师弟罢。咱们门派人丁兴盛，论排行方师弟靠后，倘论人品机智方师弟定可后来居上，大受宫主的欣赏和重用。”

        方盾又是惊喜又是警惕，顺势问道：“那咱们门派与宫主的尊号是？”燕归来摇头道：“待我带方师弟回去见了宫主，再行了入宫的仪式，你自会知晓。”

        方盾叹道：“不瞒燕师兄，我这心里是一颗大石落地啦。天降燕师兄救我于水火之中，倘非缘分，难道是咱们门派手眼通天，早便知道那识辨经，还看穿了我这点小伎俩？”

        燕归来道：“这却纯属巧合了，我更不会对方师弟谎言欺哄，我此来本为其他事情，与衡山半点不相干。来了以后也只发觉衡山上下忙碌得紧，还派出不少弟子在四近暗中搜寻甚么东西，这才一时兴起来吃个席，有了这一桩巧遇。只有一桩委实令我费解，方师弟既得了识辨经那等奇书，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自己练成绝世神功多好，作甚还巴巴跑回来，要将书献给成四洲哩？”

        方盾伸手抚摸韩霜君脸庞，笑道：“那自是因为我深爱师妹，别无他法了，一本武功秘籍又怎么比得上师妹？燕师兄休笑我英雄气短，实是美人关难过。”其实他于武学天赋上平平，心计半点不差，早在秘籍到手之刻便花了半夜记诵，足记得差不多方回衡山以献书要挟来换取韩霜君，此乃一箭双雕，绝不吃亏之策。只没想到失主追得太紧，又碰巧被太和门那机灵弟子捉住了线头，否则早已得售。

        燕归来心里有数，笑道：“唉，要不说方师弟最合本门呢，宫主最喜的便是爱惜美人的深情之人。我且胡乱瞎猜则个，方师弟敢是杀了那罗富后，就手将经藏在那附近了？”

        燕归来武功之高方盾已见识过，岂会轻易便信了他，对他和盘托出？方盾道：“燕师兄莫要难为我，此处尚不稳妥，须知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去了咱们可不好对宫主交代。”

        燕归来闭了嘴，又歇一刻，果然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人声。二人起身带着韩霜君沿着那洞穴又行足几十里，眼前方豁然开朗，好一条绵长通路。辨一辨方向，已是衡山西面，三人复西行几十里方投了一间客栈。

        燕归来只要了两间客房，方盾心想他倒识趣，笑道：“多谢燕师兄成全。”燕归来道：“咱们师兄弟有甚么好谢来谢去，皆是应当应分，唯可惜此处简陋，委屈了师弟与弟妹洞房花烛之夜。”二人将韩霜君放到榻上，燕归来一揽方盾肩膀笑道：“来来，宾客虽只我一个，喜酒却得喝起来，给师弟的洞房花烛夜助一助兴！”

        方盾不防叫他揽个正着，见他只是笑嘻嘻推着自己走，不知他有何图谋，顺水推舟随他下楼。燕归来当真叫来酒菜与他推杯换盏，方盾只推说不会酒，菜也只搛燕归来动过的。燕归来不以为意，自己喝得兴高采烈，到最后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叫也叫不起。

        方盾心知他绝无可能如此粗疏心大，想必乃是装醉试探他是否真心顺服的手段。肚里冷笑，手上动作却轻柔妥帖，将燕归来送归房间，静候片刻仍不见他动弹，方盾便回了隔壁自己与韩霜君那间。

        韩霜君兀自闭目躺卧，呼吸平稳，只颊上血痕刺目。方盾瞧着她冰雪之姿，再难忍心中得意，“哈哈”笑了几声，轻声道：“师妹啊师妹，你素日一派生人勿近的模样，何等目中无人，枉我百般讨好却连个正眼也不给我，如今还不是要乖乖嫁给我？待我生米煮成熟饭，你便是我的人了，须听我的话，再翻不出甚么花来。”说着伸手去解韩霜君衣裳。

        还未解完外裳，眼前雪光一闪，方盾上身遽仰仍是不及，只觉腹中一痛，混乱中飞身后退，大叫道：“你竟未中毒！”韩霜君坐起，右手稳若磐石，牢牢握着一把匕首，匕尖血迹宛然，正自滴落。这一刺毫不留手，方盾腹上伤口汩汩流出鲜血，望去触目惊心，却又并未刺中要穴，一时死不了。

        韩霜君冷冷开口道：“方师兄竟忘了成师兄的教训不成？”成乐之好色贪婪酷似其父，焉有不肖想韩霜君之理，自韩霜君十四五始便明里暗里下了不少心思。韩霜君却是衡山同辈弟子中武功练得最好的，人又格外警醒，不曾入彀不说，还叫成乐吃了不少暗亏，此言说来不虚。

        方盾见势不妙，强提一口真气向房门冲去，忽然“吱呀”一声门自洞开，燕归来立于门口正正拦住他去路，笑眯眯道：“哎呀，方师弟与弟妹两口子吵架了？师兄且来劝解劝解。”一步踏入，反手将门扇轻轻合上。

        方盾还有甚么不明白的，怒道：“你们莫非早便勾搭上了，好一对狗男女！”韩霜君也不辩解，下床上前一把扯住他发髻，右脚一绊，将他整张脸向下撞在硬木桌上。“乓”的一声巨响，桌上茶壶茶盏“格格”跳起老高又落下，险险未碎。

        方盾功夫去韩霜君远矣，且身受重伤再无还手之力，叫这一下撞得脸脑剧痛、鼻梁歪折，两眼向上一插便即晕倒在地。燕归来道：“啊呦，韩女侠下手轻些个，莫弄死了他。”韩霜君早放开手，蹙眉掏出帕子擦一擦手方道：“说罢，你为何救我，又要换些甚么。”

        燕归来点了方盾穴道与他止血，笑道：“不为甚么，也不换甚么，韩女侠要走请便罢，只这个人还杀不得。韩女侠若还不解气，”左右端详方盾腹部伤口，举起三根手指道：“再来三下也还使得，救得活，四下可就不成啦。”

        韩霜君道：“我不杀他。”燕归来自己不叫韩霜君杀他，听了这话却奇道：“为何，难不成韩女侠当真对他有情，我是多此一举？”韩霜君道：“这一刀恩怨了结。他若再敢犯我，我再奉还。”直视燕归来道：“你救我一次，我自也会还你。”

        此二人素昧平生，燕归来却在送她入房时悄悄喂了她解药，还送了把匕首隐她袖中。之后燕归来拉着方盾去饮酒，也是拖时间候解药见效而已，试探方盾不过顺便。实则早在衡山石洞中燕归来也试探过韩霜君是真晕假晕，韩霜君其时尚晕迷，所以不知。

        当下燕归来愈发觉着趣味，问道：“好个恩怨了结，那方师弟这鼻青脸肿的又是还的甚么？”问完自己明白过来，拍手道：“哦，是还他那张不干不净的臭嘴！哈哈！”韩霜君不答。

        燕归来笑完又问：“韩女侠如此有恩必报有仇必还，那是受了成四洲甚么大恩须报，竟答应与方师弟成亲？”韩霜君道：“养育教导之恩，他比他儿子要些体面，如今我已还了。成亲也是假。”

        韩霜君并非有问必答的脾气，此刻不过觉着受了恩，耐着性子答了数句，更详细的再不肯说，燕归来倒猜得出大概。成四洲起先答应方盾多半是拖延之计，与韩霜君也是这般劝说，暗地里撒出许多人手去寻识辨经，有心人便能发现动静。

        方盾自忖藏得机密，有恃无恐。到得最后成四洲仍是找不着，骑虎难下了，便要把假的婚礼做成真的。韩霜君自有顾虑，倘事先便坚拒，难保成四洲与方盾不会用些更龌龊隐秘的法子逼她就范，索性上得堂来，当众撕破了脸。

        这其中尚有一节他不知，韩霜君所谓“比他儿子要些脸面”，乃指成四洲平日尚约束成乐些许，韩霜君还击成乐成四洲也只做不见，更没说过要她嫁成乐，想来对她多少有些爱才之心，否则韩霜君万难保全。韩霜君本不屑听从成四洲之言假做应承，既然还是碍于情面答应了，对方盾亦算有愧，是以此番饶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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