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同手同脚
姜玉印还在说话，闻警予出于礼貌从白宋那里收回视线，垂下长睫听着，盖住了眼睛里本就晦暗不明的情绪。
“……学校已经通知了调整专业课上课时间了，现在周一和周五也要上课，关于特长生的考勤也会规范要求……”
“嗯。”闻警予点点头，看向姜玉印，“姜主任，就算艺考当初招进来的也都是佼佼者，音美不该是我们学校的短板，您说呢？”
“那当然了，”姜玉印装作不解话中意，指着那几个拿抹布的美术生打哈哈，“看我们这些特长生全都根正苗红的……”
根正苗红的美术生们：“……”
“我已经连续两年向学校提议给特长生单独开班，学校至今都没有要落实的意思。”闻警予声音淡然，看向姜玉印，“您是音美组的主任，有些话必须得您跟学校提才有用，不是吗？”
闻警予考进七联那一年校长正好换人，这个校长极度推崇民主，所以才有了七联现如今团委学生会大小社团林立的盛况。
但放权到底放到什么程度，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有数。
有些不该学生去管的事情，学生再怎么努力去争取都于事无补。
“我也一直在跟学校讲，”姜玉印没什么脾气地呵呵笑着说，“只是我们学校实在匀不出什么精力给音美这边，再等等吧。”
有病呐。
七联本来就对特长生的升学率没有要求，开了班增加了专业课比重不还得他们这些专业课老师来教？
钱都一样拿，待着多舒坦。
学校没给音美组可以克敌制胜的剑，只给了他们一把铁锹和稀泥。
和着和着，就再没了那颗锐意进取的心。
闻警予听得出姜玉印什么意思，忍住一声冷笑——有些事终究有心无力。
“行，慢慢来。”闻警予淡淡道，“那以后音美社团这边差不多就是新任的团委总书记陆爻和团委文艺部的部长代依一起负责，我的工作也差不多都交接完了。”
“行行行，孩子，你就放心去好好学你的习吧，往后咱们音美组肯定还是一如既往蓬勃发展。”
姜玉印脸上的笑容，竟然隐约有几分如释重负的味道。
“麻烦姜主任先把材料给他们两个交接一下，我有点事情找这位——”闻警予说着将目光落到白宋的脸上，“白宋同学。”
玉印应了一声好，将陆爻和尚且抓着块抹布处于懵逼状态的代依带到了办公室。
姜玉印关上门回到座位给他们找材料，一个埋头择野菜的女老师抬起头，喜闻乐见道：“呦，团委这是终于换届了？”
她说话声音尖而细腻，不难听出有着扎实的美声功底。
姜玉印一边埋头在堆满石头佛珠韭菜盒子连环画的办公桌上翻材料，一边回应道：“换了，以后就是这位小陆同学了。”
“小啥都行，只要小闻同学不干了就行。”女老师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孩子怎么一天到晚跟魔怔了似的非得要音美特长生组个班，当书记当傻了吧？全世界的事都想管。”
“人家天生领导气质，说不定以后真有前途呢，只是现在看么，劲实在是有点使错地方了……”姜玉印说着不知翻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手一顿住了口，他盯着桌面出神，喃喃道，“可这也确实不是个事儿啊……”
他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所以那个女老师也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用尖而细的嗓音愤愤道：“还好我们闻大书记书记要读高三，高考制度救了我，求大书记快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代依听到这轻轻撞了撞陆爻，压低声音道：“喂，她们是不是说给你听呢？”
陆爻面无表情：“……我听出来了。”
代依又凑过去一点，声音更小了：“那大书记，特长生组班的事情你还管不管？”
“别别别，我求你先别喊我大书记。”陆爻为这新称呼诚惶诚恐，往另一间教室瞥了一眼，“不过我跟你说啊，这个事，可能还用不着我管。”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大书记做事多有始有终，你不知道吗？”
七联下午的活动课是分单双日的，一三五教室自习，二四自由活动，周六家长可以来送东西。
活动课紧接着是晚饭时间，美术生唯一的好处就是一三五可以提前下会儿课去食堂抢饭。虽未明文规定，但一直约定俗成。
今天正值周五，一众美术生见势头不妙，便纷纷秉承优良传统提前下了课，远离了战场。
教室里就只剩下闻警予和白宋两个人。
闻警予看着他：“你学美术？”
白宋：“声乐。”
“声乐不是这间教室吧？”
白宋嗤一声将抹布甩在桌子上：“看不出来吗？免费的义工。”
见白宋态度冷淡，闻警予愣过一瞬，哑然失笑：“还记仇？”
“不至于，大书记。”
闻警予尽量收住笑意：“抱歉，那晚是我一时冲动，你后面……还疼吗？”
白宋抬眼看他，身体稍稍往后退了一点，语气惊恐：“别，书记，您这么说话容易让人误会。”
闻警予好不容易收起心思对他心无杂念，却不想猝不及防被白宋开了黄腔，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冷然道：“你再跟我贫。”
白宋：“？”
“那晚确实生气，你们那边动静太大了，熄灯前宿管一直在转宿舍，他俩不要紧，当时你手里拿着……你知道那东西在宿舍被发现是什么处分吗？”
面对着白宋将信将疑的目光，他又补了一句：“……一时确实没顾上别的。”
闻警予说完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解释不了。
因为也不全是冲动，后面还有好多计划，难以启齿，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白宋不知道闻警予想什么，听他说来说去都是晾衣杆打到他那一件事，忽然就觉得怪好笑的。
虽然他也想不通闻警予为什么砸他，否则也不会恼火揍他一顿。
他想到这里，问闻警予：“减分单上就只写了阳台对骂。”
闻警予不知道哪一口气还没顺过来，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字少委屈你了？”
白宋：“……”
闻警予在白宋炸毛前舒出口气，解释道：“你们三个的事情该上报的都如实报上去了，牵扯到学生会的人我也不好瞒，但剩下的算是还失手打到你那一下，扯平。”
扯平了就是没瓜葛了，白宋理解的意思是闻警予不会再没事找事了，结果他刚这么想完就听见闻警予说道：
“剩下那比坏我名声的帐，再慢慢跟你算。”
白宋很快就知道了所谓的“慢慢算”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早操，白宋正拿着水卡专心致志“学习”的时候，队伍突然又被按了开关似的开始了窃窃私语声。
他木然地抬起头看向操场入口，果然见查操组一人端着一个破本走进来，领头的依旧是闻警予。
白宋直接不理，低头该干嘛干嘛。
大概半分钟后，队伍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于是白宋知道，又来了。
果然下一秒手里的水卡就突然被人抽走，耳侧响起闻警予低而清澈的声音：“c-a-r-d，card，还没背下来？”
白宋一把将水卡抢回来，义正词严：“不，今天背water。”
“行，那你接着背。”
白宋低下头，压根不想搭理他。
有闻警予往边上一站，队伍里也没人敢出声，静默半晌，忽然听见闻警予板正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我决定改革一下早操计入班级量化的方式，加了一条各班跑操情况全校通报，昨天校长刚盖的章，你试试看可不可行……”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校长都盖章了，“可不可行”怎么听都不像是需要白宋来决断的。
他正想闻警予大早起抽什么疯，就听见主席台上查操组长洪亮的声音在整个操场回荡开来：
“下面通报昨天跑操情况……”
“跑操优秀的班级有……”
“跑操情况较差的班级有……”
“高一年级礼（1）班，整体散乱。”
“高一年级德（3）班，脚步不齐，整体散乱。”
“高二年级信（1）班，整体散乱。”
“高二年级信（2）班，后排有说话现象。”
“高三年级义（3）班……”口令员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
白宋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接下来就听那主持人调整了一下情绪补全了那句话：“高二年级义（3）班白宋，同手同脚。”
全校一齐愣了一秒，然后各个队伍相继传来窃笑的声音，白宋甚至清楚地听见他们队伍里有一个走神的学生在拉着旁边人问：“什么什么？刚才上面说什么？”
闻警予侧过头来看他：“你意下如何？”
白宋：“……”
妈的，好记仇一男的。
白宋转过头看向他。
深秋的凌晨，天色很暗，操场边的路灯不顶什么用，主席台上的灯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于是闻警予那一双藏着笑意的眼显得分外明亮。
白宋忽然就觉得这一双眼太能够概括他整个人——虽不似星河璀璨，却恰如深秋晨晓星光。
少而亮，又带着略微的清寒。
是天幕里唯一的、不一定夺目，但一定独尊的一道光。
一息之后，便即破晓。
白宋这么想着，忽然发现，闻警予离他实在有点近了。
心头突然掠起一丝莫可名状的悸动，轻的好像这暮秋凌晨的风，怎么都抓不住。
主席台上突然传来开始跑步的指令，整个队伍缓缓启动。
跑出去将近半圈，闻警予忽然听见身边的人说：“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针对我？”
他忽然就想起幼时，那个小孩也是这样跟他肩并着肩一起奔跑，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阳光的味道。
那小孩精致、苍白，细胳膊细腿，记得都顺拐了，却咬着牙不肯停下，实在跟不上了才说：“小予哥哥，等等我。”
彼时前方是残红的夕阳，越往前跑，天色越沉。
直到那个小孩不见了，他随之坠进了长久的黑夜。
而今那小孩依旧在他身边，精致、苍白，原本乖巧的黑发染成了一头不羁的黄。他跟他只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他问他，为什么总觉得你在针对我？
虽然不知道那个乖巧伶俐的小孩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又颓又痞浑身利刺的样子，但那声音和记忆里的小孩的声音叠在一起，闻警予觉得心底微微发着烫。
白宋侧过头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只是微微一笑，否认道：“我不是针对你。”
白宋不明白。
“白宋。”他忽然叫他。
“嗯？”
“你又顺拐了。”
前方是朝阳刺破了云层，金黄的光铺满了半个操场。
东方既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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