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
“……一,二,三,定——”林风站在台下,从左到右走了一遍,然后踱步回来停在中间,他抬头看着台上四下分布,造型不一的舞蹈演员,眉头越皱越深。打量了半天,干脆直接上了台,换了好几个位置审视,又走到每个人身边仔细端详。
这大概有三四分钟的时间,舞蹈演员们手里拿着各样的道具,动作一个比一个难,就算功底再深,这么定着也有点扛不住,何况他们已经连续排练四个小时,体力早快跟不上了。但林风是这次的总导演,出了名的严苛,他不开口,谁都不敢松劲儿。
他在台上绕了一圈,扫了眼演员们,有些小腿都不可控地发颤才摆了摆手:“收——”
话音一落,就听到一连串的松气声。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老时间继续。”这一句依旧毫不留情,但演员们不敢有丝毫怨言,他们都是各个舞团剧场的佼佼者,经历层层选拔才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从林导这里熬过去,是最后一道关卡。挺住了就能在省里规格最高的舞台上献舞,甚至有机会被引荐到林导手下的红日歌舞团,那是全省乃至全国的歌舞演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但要是挺不住……
林导是个很偏执的艺术家,对舞台有着极致的追求,一旦他对谁不满意,说换就换,反正人家随时都能从自己的歌舞团找人顶上,要不是此次表演要求吸纳不同地区的年轻血液,他还是更愿意都从自己人里选。
“老师,关于编舞,我有些问题……”
坐在第一排最边上的位置,林风还在看刚才的录像,听到声音抬头,神色竟也柔和了些。
“哦?说来听听。”
能让林导和颜悦色地说话的,就算是红日歌舞团里也找不到几个,更何况是小辈,但面前这个青年就是那凤毛麟角中的一个。
乔鹤生还有些喘,高强度的排练显然也有些超负荷了,他稳住气息后道:“《国殇》是历史舞剧,其中很大部分在突出两军对垒,权谋纠葛,舞蹈里加入了很多武术动作,”他顿了顿,看了眼手上的表演剑:“虽然咱们很多演员都是古典舞出身,也接受过武术训练,但还是……太柔了,动作到造型定式都差点意思,看着都是花架子。”
林风微微挑眉,他今天在意的就是这个问题,乔鹤生不愧是他看重并用心栽培的学生,今天初次集体排练就跟他想一块儿去了。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他将手机往旁边递了递:“你看,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没什么气势,根本体现不出气氛来……。”
乔鹤生显然已经习惯了林风的一阵见血,就着录像看完后点头:“可离表演没多久了,就算现在强化动作训练恐怕也来不及,身韵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难不成改编排?
这更不可能,以他对老师了解,只要是认定了的东西不可能在这种关头改。
果然,林风皱眉,他保养得很好,年近五十脸上也没什么沧桑感,但一严肃起来整个人都不怒自威,也难怪小辈们都怕他,乔鹤生也闭了嘴。
“现在这情况,让我改设计没得谈,你说的也是个难题……”林风关了手机,双手叠在一起无意识摩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乔鹤生站在他身边,却没感觉到他老师有多担忧。
“……这样,这两天我去老陆剧组找个武指来给你们看看,”沉默了会儿后开口,语气是一贯的不容置喙:“能纠点儿就纠点儿,这帮孩子我今天看也是挺灵气的,应该能有点好转。”
“都听老师的。”乔鹤生抬手擦了下从额角往下滚的汗,呼吸已经平稳。
林风起身,看着眼前跟了他四年的学生,从当初模样还挺青涩的小孩儿成长到如今歌舞团色艺俱佳的台柱子,有天赋又努力,但其间吃了多少苦,才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天才们把“花瓶”这个标签从他身上撕下来,可能他这个做老师的都无法完全感受。
老一辈艺术家都喜欢这样的孩子,有实力也谦逊,也难怪刻板的林风对他态度好。
“好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排练,”终于有了个笑容:“你可是我拿来镇台的,别给我掉链子啊。”
乔鹤生也笑了笑,微眯眼时能看到他右眼靠近眼尾的眼皮上有个小小的痣,白璧有瑕,才更灵动鲜活,回话时声音也清朗:“不会给老师丢脸,砸了咱们歌舞团的招牌。”
林风满意点头,背着手出了表演厅。
看着林风走远,乔鹤生笑容和煦的脸才垮下来,深深呼了口气。
他将薄外套披上,合眼瘫坐在剧场的椅子上,一脸疲惫。台柱子也是会累的,首席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一直以来都是,他得付出比常人给更多的努力,忍着辛苦伤痛,向所有人呈上一个个完美的作品。
他热爱这份事业,但说实话,透支过度了累也是真的。
强迫自己别在这个地方睡着,他休息了会儿,包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慢吞吞掏出来,看了下屏幕上的备注,瞬间坐直了些——
“妈。”他低低喊了声。
“刚刚给你打电话没接,在忙呢?”乔母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大家闺秀的温文书卷气。
“嗯,”乔鹤生慢慢放松了些:“半个月后有个舞剧,现在老师抓着我们往死里排呢。”
“哟,那你可得注意别累出毛病了啊,”母亲在忙碌的孩子面前总会絮叨关切些:“记得好好吃饭。”
“这可不会忘,”乔鹤生失笑:“每天运动量那么大,饿得快。”
“那就好,别让我和你爸担心……”乔母简单关怀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们演出结束有假吧?”
乔鹤生想了想:“有吧,以前大戏后老师都会给假。”
“那就好,到时候提前给我说一声。”
“嗯?”乔鹤生一愣,脑子里的弦忽然被拨了下,警觉道:“有什么事儿吗?”
乔母在对面叹了口气:“能有什么事儿,还不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不等乔鹤生打断接着说:“这次别跟我乱来啊,人家可是文工团的,我看过那孩子照片,模样俊俏着呢,性格啊其他什么条件都好,配你绰绰有余……”
“妈……”乔鹤生有些无奈打断。
“就这么说定了啊,”根本不给反驳的机会,乔母紧跟着又说了几句,迅速结束了话题:“……行,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快去吃饭。”
“嗯……”家里数他妈说话最有力,乔鹤生深知拗不过,深深吸了口气:“好,你和我爸注意身体,再见。”
……
挂了电话,现在不仅是身上累,心里也累了。
他收拾好东西出了剧院,打了个车回家。
看着沿街不断变化的景,乔鹤生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他已经三十岁了,作为一个舞蹈演员,不算年轻,可也不老,他还能一直跳下去。但也许是因为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他热爱的舞蹈,个人问题一直没个着落。自打他毕业后,尤其是妈,没少给他操心,但他心思不在这儿,感觉还不错的,处一段时间后也受不了,不是人家嫌他忙,就是他觉得处着费劲。
手机又震动了下,他顺势点开,是妈发来的一张照片,
几乎看不出什么修图美化的痕迹,照片上的青年穿着一身军装,挺拔又精神,脸看着挺秀气,但大概在部队浸染过,眉眼间有股子英气。
他喜欢硬朗些的男性,看来他妈已经逐渐摸透他的喜好了。
是的,他喜欢男人,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自打妈给他第一个相亲对象安排了个姑娘后,他回去就坦白了,他爸一时接受不了,但妈是个知书达理又跟潮流的,也就郁结了几天,结果第二次让他相亲时直接甩给他一张男孩儿的照片。妈是彻底接受了,那对他妈百依百顺的爸自然也没什么意见。想来做父母的,比起什么人伦道义,还是更希望自己孩子幸福。在这一点上,乔鹤生觉得自己很幸运。
可接着就没完了,他妈也不知道从哪找到这么多喜欢同性的男孩儿,每个气质都还不一样……
乔鹤生大概看了眼,回了一个ok的表情后再度抬头看向车窗外。
沿街有队背着各种器械的小孩儿,乖乖跟着前面的领队走,大概是刚参加完比赛或是表演。乔鹤生不自觉勾了勾嘴角,一片混乱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很模糊的脸,那眼神却记得清,冷得像是要结出冰碴来,他顿了顿,刚要仔细回想,而那些短暂又久远的画面像浪花,翻卷了下就迅速消失在脑海中。
“师兄,一个月后的省里的武术锦标赛,咱们报名吗?”坐在电脑后,打扮挺潮的男生将耳机扯脖子上挂着,抬头问他对面的男人。
岳天河将一次性筷子扔下,抽纸擦了嘴后漫不经心道:“报吧,馆里有几个小孩儿还不错,可以去少年组试试。”
“得嘞。”
岳天河抬头看了眼在键盘上劈里啪啦敲着的人,顺口问:“你不去试试?”
“我?”薛璟顿了顿,有些不自然:“……算了吧,我可差远了。”
岳天河微微皱眉,本就有些锋利的脸显得更冷:“这话你去老师跟前说?”
“别别别,我可不敢……”风扇摇着头呼呼送着凉风,薛璟却身上一热,脸色瞬间垮掉:“老师能整死我。”
岳天河喝了口水,沉默了下说:“你随意吧,不过自己心里有点儿数,你可快毕业了。”
薛璟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当然知道自己快毕业了,按照要求他至少得在省级的相关比赛上取得不错的名次才行。但之前某次很糟糕的经历,给这自尊心极强的孩子留下了阴影,至今让上比赛都各种推拒。
岳天河知道原委,也没多勉强,毕竟谁心里还没个坎儿了。
他拿了桌上的半包烟起身:“行了,我上去了,你早点歇着。”
“嗯,师兄好好休息。”薛璟打起精神回了句。
这句话才说完,岳天河就已经从门口消失,他看了眼对桌上剩下的外卖,里面的炒饭还有大半。
薛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点开馆里的学员统计表,已经月底了,依旧没有新学员,甚至还退了几个。
“唉……”他叹了口气,有点担心。
东岳国术馆,这是岳天河太爷爷辈留下来的,建在城南,靠近郊区,是座看着挺老旧的三层平房,下面两层是日常训练的场地和接待区,第三层空间小些,改成了住的地方,一层后面带着个小院子,养了只老狗,叫叮当。
附近的民房因为旧城改造,住户都搬走了,训练结束后基本没什么人,夜里就更安静。
岳天河简单洗漱了下,将自己摔在床上,床垫不软,砸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掏出手机,微弱的光打在脸上,衬出没那么冷静的脸。
他眉头越皱越紧,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滑动,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将手机往旁边一扔,翻身埋在枕头里。
最近一年都是这样,这年头开武馆也难,新学员越来越少,退费的越来越多,这么大个地方,日常开支本就不小,他已经快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补贴亏损了。
这里是前两年才批下来的武术之乡,但底蕴深厚同行众多,实力也很强,各大赛事里都卧虎藏龙。竞争这么激烈,他不是没想过办法,但自从父亲接手几年后,武馆就开始走下坡路,最近几年更是什么成绩都没有。
他自己有伤,也没法亲自参赛,一个地理位置不占优势,又没有吸睛成绩的国术馆,注定要被遗忘淘汰。
岳天河翻了个身侧躺,盯着手机还未暗下去的屏幕出神,艰难的时候他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关掉武馆另谋出路,反正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但每次闪过这个念头,心里都会被扎一下似的疼。
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嗡——”
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伸手取过来,看着上面的名字,脸色缓了缓。
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接通电话——
“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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