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晋王出列，朝睿宣帝和皇后道：“儿臣爱慕栖霞县主已久，恳请父皇赐婚。”
刹那间，江山殿中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栖霞县主。
只有太子和五皇子半垂着眉眼，看向自己脚下。
初夏的日光穿过绯红大柱，在地面铺设的金砖上洒下绚璨光辉。
大殿内无人说话，安静得落针可闻。
睿宣帝愣了片刻，对晋王看中的人选略感意外。
他前几日曾听身边太监提了一嘴：最近宫中似乎有传言，太子和栖霞县主走得很近，不知是不是他二人生了情愫？
他准备等过几日得空，将太子叫来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没想到今日，晋王搞这么大排场，开口就要娶栖霞。
睿宣帝虽感意外，并无不满。
在此之前他还略有些担心，晋王昨日未曾对他讲明——会不会是因为看上了出身低微的官家女，更或者民间女子，因此招来群臣，让他这个当爹的不得不答应。
晋王功高，他这个皇帝也不好当众驳了他的请求。
一听到晋王想娶的是栖霞，睿宣帝即刻放了心。
程大将军驻守西北，乃国之柱石。晋王和程月璃联姻，对皇家来说，只有利没有弊。
至于栖霞那骄纵刁蛮的脾性，无伤大雅。
晋王自己都不介意，他更无意见。
“栖霞，”睿宣帝问向程月璃，“晋王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意下如何？”
方才晋王话一出口，程月璃心中就诧异不已，不禁恼怒。
她完全没想到，晋王要娶的是她。
宋逐烽此前全然没有问过她的意见，而在他当着众人面前说出口的那一刻，此事已定。
太子此前用的手段一言难尽，好歹私下找她，二人先定好，再昭告天下。
晋王完全没留任何余地，没问过她，也不容她说一个不字。
睿宣帝口中说着，问她意下如何，当着群臣的面，她能推拒？
当年宋逐寻不愿娶，和皇后娘娘大吵大闹，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可以这么做。
她不行。
她只是一个将军之女，不能驳了天家的颜面，何况那人还是大衍朝最受百姓敬重的晋王。
睿宣帝问这番话，她能做的答复唯有高高兴兴应下。
然后睿宣帝在这群朝廷重臣和皇亲国戚面前，当场定下这门婚事。
这门亲事便再无可能更改。
难怪太子费了那么大劲，连以后不封其他妃子，甚至不要子嗣的无理条件都一口应下，说动她答应，却又自己退让。
原来晋王横插了一脚。
今日之事，帝后事先不知情，太子早已经知道。
睿宣帝和群臣都等着她点头应下，然后谢恩。
程月璃僵立了一会，半遮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
片刻过后，她出列，猝然跪在皇帝面前：“臣女有一事，想启禀陛下。”
睿宣帝微微好奇：“说。”
“去年寒冬，臣女落入镜湖之中，被救上岸后，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五日。臣女因此事寒气入体，沉疴难除，时常在家中卧床静养。”
这件事，大殿中的每个人都曾听说。
这半年县主闭门谢客，除了皇家宴席外，极少出门，外人很难见上她一面。
“宫中御医曾数次为臣女诊断，几次结果都是一样，”冷冽的丽音语气平静，似乎说的是和她毫无相关的人。
“臣女已时日无多。”
啪的一声脆响，皇后拍着椅子把手，猛然站起：“璃儿，你这话怎能乱说……”
御医是皇后派去的，诊断结果她也知晓：身体亏虚，易染病，需要长时间喝药调理，不能动气。
可体弱易病和时日无多，是两回事。
程月璃淡淡道：“这话乃御医亲口所说。将军府中的大夫也给臣女看过，结果仍是一样。”
皇后不禁大怒：“把御医黄晃给本宫叫来！”
事情太过突然，江山殿内，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微微埋首，等着听御医的说法。
过了一会，御医进入殿内。他一路小跑过来，因为心焦，出了一头热汗。
他战战兢兢伏跪在帝后面前。
皇后怒问：“栖霞县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栖霞县主在冻水里浸泡太久，高烧昏迷五日，只差一点，将军府就该准备后事。
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
长期调养，不受风寒，修身养性，还能活数十年。
可要完全不吹冷风，不动气，谈何容易。
就算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也偶有受个凉，发几天热的时候。
别人休息几日，几副药下去，很快能痊愈。
到程月璃身上，就没个准数。
哪日变天，换季，气候不好染个小风寒，都有可能一病不起。
栖霞县主恐怕真的时日无多，黄御医最初就心知肚明。
他问过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郑公公说，这种说不准的事，不能随便乱说。
万一哪日县主香消玉殒，皇后震怒，说他医治无方，说不定要了他脑袋。
于是他二人将此事保密，并未告知任何人。
谁能想到，县主自己的情况，她自己已经知晓，此时又由她自己说出口。
黄御医不敢再隐瞒，如实交代。
最后又再次为自己推脱：“……只要将养得当，十年……应当并无问题。”
皇后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如此重要之事都敢隐瞒本宫！”
一个本就体虚的人，怎么可能不染一点病。
她生病的可能，远胜常人。
谁料程月璃再次平淡朝众人道：“前段时日，我小感一次风寒，犯了旧病。如今寿命更短。”
黄御医面无血色，皇后再次一拍扶手：“还不快给县主诊脉！”
御医抖如筛糠，半天才把经脉找准。
把完脉，跪伏再地上，像是等候皇后处置一般，再不说话。
黄御医虽然将病情保密，除了太监总管郑问以外没告诉过任何人。
然将军府有自己的大夫，何况程月璃自己也有所感。
她私下找大夫问过，大夫不敢隐瞒，如实告知。
这事连她的贴身侍女秋心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她还悄悄让大夫改了药方，加了几味猛药。
这几味药，能让她身体和常人一样，不会一遇到变天，阴雨就伤寒低热。
最多有点咳嗽，不至全身乏力，卧床难起。
何况她习武，无事之时，身体还比那些娇生惯养，弱风扶柳的贵女强健。
旁人看着她，很难认为她体虚。
都以为她不想参加那些世家子弟的聚会，所以以病弱养生为借口，推辞不去。
没人能想到，竟然是真的。
而且情况比远比传言中更为严重。
“臣女的身体状况，不宜婚配，更无法诞下子嗣。”
程月璃平静说着女子婚嫁，最容易让男方打消念头的后顾之忧。
她答应宋逐昭忍他十年，实际不用忍那么久。
她面朝帝后说完此话，又转身朝向晋王，露出一个艳色如刀，极其艳丽，又淬染一丝恶意放纵的微笑，提醒他道：“臣女落水那日，殿下也在场。”
“臣女多谢晋王殿下厚爱，可臣女只想多活几年。”
似如雷震的巨大冲击让宋逐烽心神震骇不已。
纵然兵临城下，他单枪匹马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有此刻慌乱。
他对程月璃情深入骨，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甚至宁愿起兵和自己的兄长争夺。
他当着群臣的面求娶，逼迫她不得不点头答应，明知这可能惹她不快。
可他只想娶她为妃，倾尽一生温柔和她共度风月。他一定会宠她，哄她高兴。
而他此生唯爱的这个女子，此时此刻却伏跪在他面前，求他让她多活几年。
此情此景，何等可笑。
程月璃命不久矣。
此事他也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一定有怨，怨着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怨着他的无动于衷，见死不救。
当时如果能有人早一点下湖救她，哪怕只早一点，也不是如今这一结果。
宋逐烽脸色苍白，从未有过如此心凉，又如此心痛过。
如若可以……他甚至愿意看着她嫁给兄长，祝福二人此生共白头。
——只求她可以长命百岁。
他此生从未有过任何后悔之事，这是唯一一件。
他无比后悔当初为何冷眼旁观，为何没有早一点救她。
江山殿里寂静无声，浓郁的熏香被阳光洒出热气，沉积在殿内，令人呼吸都感觉难受。
睿宣帝沉着脸，朝群臣只说了一句：此事延后再议，便让群臣退朝，自己也扭头离开大殿。
还有什么值得商议的？
一个短命，不能诞下子嗣的晋王妃？
何况程月璃自己还不愿，求着晋王让她多活几年。
不久于人世，这话由别人说出，和由自己说出，意义完全不同。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令人唏嘘。
栖霞县主还未满二十，已注定早亡。
群臣哪敢久留，纷纷告退，怕被迁怒似的，一路小跑离开皇城。
皇后又悲又怒，程月璃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回家休息，她即刻让内侍送县主回府。
并将御医叫去中宫——御医欺瞒县主的病情，此事还没完。
江山殿里，只剩下太子，晋王，以及五皇子。
整个大殿寂静沉闷，即便无人说话，也不知从何处传来轻荡回音。
太子抬起半垂的眼眸，看向晋王，不咸不淡问了一句：“满意了？”
又看向五皇子，盯了他片刻，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余下二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阳光从敞开的殿门照入，拉扯出冷寂的幽长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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