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二)
“哐啷……”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接二连三的器物破碎声打断了林知竹与老刘的谈话。
有人匆匆忙忙跑来：“大人，出事了！”
府衙前院。
院中看起来刚经历一场恶斗，几株放在边角的盆栽都离了位置，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承载的花盆破了口，黄土撒了一地，折损的残枝到处都是，空中还飘着尘埃。
衙门内的人匆忙赶来，看到情况后却不敢上前，抽了刀，在旁边围成一圈，戒备地盯着中间的那片空地。
空地中央只有两个人，陈白单膝跪地，右手撑刀，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沿着脸颊滴落，他似乎是想站起身，右手因为太过用力在剧烈颤动，但不论他如何使力，身体连半分都无法移动。
他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见一双白色锦靴，银线在上面勾勒出祥云图样，有只猛兽踏云而行。
“撑不住了就认输道个歉，我放你一马。”
“给你们这群妖怪道歉，休想！”
莫离“啧”了一声，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诚心来自首竟然还不领情。
见陈白快要撑不住了，他正准备收回法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呵：“都住手。”
“叮铃。”
一声遥远似天边而来的铃铛声同时传来，在他耳边响起，空灵悠远。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被定住了，周身澎湃的妖力像是突然凝住的河流，停滞不动。
用来压制陈白的妖术倏地散了。没了压迫，他身体先是猛地一晃，随后反手就挥出一刀，又快又猛，直冲莫离脑门，似乎是想当场将他斩首。
莫离心里暗骂一声，眉头直皱，却也不慌。
这世上能破他们一族体功的没几个。
那把刀没能落在他身上。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挡在了他身侧，食指与中指稳稳地夹住了那把带有猛烈攻势的刀。
一看是林知竹，陈白连忙松开刀柄：“大人。”
林知竹将手上的刀扔在地上，神情严肃：“退下，自行去领罚。”
陈白嘴唇动了几下，终是没说什么，一抱拳，捡起刀离去。
林知竹视线扫过一圈，在场的一干捕快心领神会，自行收拾起院内的狼藉。
她将目光落在了莫离身上。
他一身白衣，袖口用白色的布带紧束，连鞋子都是白的，唯有腰间的佩带一抹深色的黑。面容俊朗，虽没有萧沨那么精致，脸部轮廓却很深刻，刀削斧凿，有几分野性美，明明一双眼睛张扬不羁，眉宇间却隐约带有正气。
这副相貌当得起一句俊俏郎君。
但林知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妖力，刚才若是他想，在她来之前，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莫离动不了，嘴巴倒还能讲话，察觉到林知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许久，他忍不住道：“你还要看我到什么时候？能先让我动一动吗？”
林知竹收回视线，越过莫离，向前方走去：“你跟我来。”
话一落，莫离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手脚自行动起来，跟着林知竹就走。
任人摆布的感觉可不好受，但莫离只是紧紧皱着眉头，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一间幽暗封闭的小屋，屋内四角的火把勉强能把屋子照亮。
莫离被迫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手上扣上了囚禁的刑具。
而后他感觉全身一松，身体的控制权又回到了他手中，只是那刑具上刻有灵阵，灵力的光华在其上缓缓流动，将他身上的妖力压制得宛如死水。
他不在意地活动了下手腕，姿态散漫地靠着椅背，上下打量起林知竹，挑眉笑道：“你就是林知竹？没想到是个小美人，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了。”
林知竹一掀衣摆，与他相对而坐，双手相扣放在腿上。
“会有妖来自首也很出乎我的意料。”
莫离眼带嘲讽：“锁妖阵都开了，我来难道不是在你的意料之内？”
林知竹表情平静：“这话从何说起？”
莫离嗤笑一声：“少来，你开锁妖阵不仅是为了困住凶手吧，还想借此胁迫城中大小妖怪，让它们为你提供线索。”
“想杀陈二的无非两种，一是仇人，二是通过吸食人的精气修炼的妖怪，但陈二在云华作威作福多年，他的仇人要是有能力杀他早杀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近段时间内来云华的某只妖怪临时起意，打听到陈二在云华城的名声，于是顺手杀了。”
“你今日审了尚在城中与陈二有恩怨的人，又找来近几日内初来云华的外来客，但想必一无所获吧。”
“既然不能在人的身上找线索，妖还不行吗，这锁妖阵只要还在一日，自会有妖受不住来找你。”
“到时候，你只需要以此为要挟，让城中妖怪为你办事。”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林知竹轻轻笑了，眼角含着赞赏：“聪明，但有一点是我没想到的。”她顿了一下：“我没料到凶手竟然亲自来了，还是来自首的。”
说到这个，莫离脸色顿时一言难尽。
林知竹坐在对面看得清楚，见莫离面上几番变幻，无奈中夹杂着气恼，心里不觉有点好笑，想来这个自首也没那么请愿。
“你既然来自首，想必就是承认杀人的凶手是你了。”
“你可知我会将你送进镇妖司？”
莫离又换回了一幅散漫的样子，听闻打断道：“我可没说是我杀的人。”
林知竹挑眉：“那你来自首？”
莫离抬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刑具上的铁链被拖得一阵响。
他手腕用力，将册子扔向林知竹。
林知竹下意识接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她低头翻动了几页，脸上的从容平静被打破，震惊地看向莫离。
这是陈家做暗账的本子。
陈家能发迹到现在，不止靠表面上的那一点生意，私下里贩卖的走私盐才是最大的收入来源。
柴米油盐乃民生之本，朝廷如今严厉禁止贩卖私盐，照陈家走私的这个规模，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她上任这两个月，一直在想办法查到陈家走私的证据，但陈家做大了这么多年，办事滴水不漏，一直抓不住它的尾巴。
没想到记录贩盐的账本以这样出乎意料的形式到了自己手中。
“昨晚我把人从金玉楼劫走后扔到大街上就不再管了，本想偷到账本后扔在衙门门口就走，没想到我被人跟踪了，还因为杀了陈二惊动了你。”
说到被人跟踪，莫离面上闪过一丝不快。
林知竹攥着那本暗账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所以你大费周章地自首，只是为了见我把账本交给我？”
莫离稍微正色了些：“不全是。”
“我还想请林大人解了锁妖阵。”
林知竹没答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莫离很神奇地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林知竹的回答是，你做梦呢？
想起今早站满了一个院子的妖怪，莫离心累地叹了口气：“不知你师承哪位高人，这锁妖阵比寻常的厉害上不少。一般的锁妖阵只能将妖族束缚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但你这锁妖阵被改动过，我们不仅踏不出云华城半步，久了还会被削弱妖力，符文之复杂连我都无法破解。”
“但是林大人，城中的大部分都只是小妖，再过几日怕是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他们在云华城中生活多年，有妻子儿女，从未害人，你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林知竹垂眼默了半响，才道：“锁妖阵不能解，那只妖身上杀孽无数，我不可能放走，但我可以去了妖力压制的法术。”
“这样是否能接受？”她望向莫离。
莫离也知道要解锁妖阵不是这一时半刻能做到的事，如今这结果，也算对那群妖怪有了交代。
“不过……”林知竹话音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莫离，“那只妖很强，没了妖力压制的效果，我未必能抓住它。”
莫离听出了言外之意，闭上眼认命了，颇为咬牙切齿地说：“我帮你。”
林知竹压下嘴角的笑意：“你想清楚了？事成后不会有报酬。”
莫离眼神幽幽地看着她：“我自愿的，不要报酬。”
林知竹掩去眼底的笑意，起身，解开莫离手上的刑具。
莫离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不想把我送进镇妖司了？”
林知竹正认真地解刑具：“镇妖司里都是背负杀孽的妖怪，当然，若你想去，事成之后再抓你也不迟。”
莫离笑了，眉宇间满是张狂：“你能抓到我再说。”
林知竹也轻轻一笑，唤来老刘，对他吩咐说：“叫人把客房收拾一下，这几日莫公子就住在衙门内。”
她看向莫离：“你可以随意进出，但找线索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莫离揉了揉手腕，心里默默地想，他这算不算把自己买了还帮人家数钱。
交代完后，林知竹正打算离开，突然想到什么，重新转过身：“还未请教阁下的姓名。”
莫离动作一顿：“莫离。”
他鬼使神差加了一句：“不分离的意思。”
出来时已近黄昏，天边不见落日只见云霞，老刘领着莫离到了一处院落内。
出乎莫离的意料，客房的环境很清幽，三间屋子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中央还设有池塘，此时池上开着几朵小荷花，假山中流出潺潺清水。
屋内设施虽没有多贵重，但胜在清雅，书架地面干净整洁，窗外还种有一小片竹林。
老刘走后，莫离站在窗前，看着竹林开始反思自己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最初来云华的目的，于是所有思绪化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执念难消。
于是只凭那位不知名姓的人的一句话，就在十五年后，不远千里，跑到这么个小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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