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在红尘
第二天一大早,卫珏就要亲去查看尸体。金海辰十分信任徐重宵的判断,全权委托曲舟代临现场验尸。对卫皎而言,验尸是件激动人心的事情。侍卫们劝不住他,只能向曲舟求援。曲舟没讲什么大道理,只劝道,“殿下,若是被吓到了,您晚上可是要尿裤子的!”
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急于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说不得卫皎从前为了尿裤子这事儿经受了什么,果然一听就吓得老老实实在祠堂里休息等待。
亡灵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大街小巷飘满了纸钱,整个镇子上丧葬气氛极为浓厚。停尸房外,七十八具还能辨得出面貌的尸体的家人们眼巴巴等着领尸回去安葬。
众人的口鼻都做了极好的防护工作。曲舟可以边吃边看美剧犯罪现场调查里开膛破肚的验尸,也不信所谓冤鬼缠身。她丝毫没犹豫,紧跟着徐重宵,迈步进了停尸房。满目焦尸和隐隐的怪味儿,几个随从忍受不住冲出去呕出了胆汁和隔夜饭。
卫珏碍于主持国师竞选的身份,要持身中正,对案件本身关注并不多,粗略地听了听徐重宵翻着尸体做的讲解汇报,饶有兴致地瞧着一旁聚精会神的曲舟。曲舟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学生一般,看见什么不懂的地方,还会虚心求教,同时不失时机地表达了对徐重霄如滔滔江水般的敬佩。
徐重宵显然很少遇见对验尸查案如此感兴趣的人,对曲舟也是赞赏有加,“韩内卫真是好胆色,好见识!于刑案追凶想必也是把好手!”
曲舟心道,那是自然,老娘看过多少犯罪题材电视剧,纵观古今,横跨中美日,宋慈、柯南,哪一个拎出来压不住场子?当即拱了拱手,带点炫耀地客套道:“在下不过是以常理推之。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案。杀人动机无非有三,为仇、为情、为财,循着这三个方向走,最后往往发现凶手就是受害者的熟人。更有甚者,报案人便是凶手!使些手段让自己看起来全无作案时间,再以发现死者为幌子使自己首先排除在嫌犯之外,谋划得天衣无缝!”
卫珏勘验过后,尸体便可发还各家。众人出来的时候,军士早支好了架子,家属们也已排好了队。曲舟的见解让徐重宵大为心折,拉着她聊个没完。“依韩内卫所见,查案该以何为重?”
“自是重证实据,切不可滥用私刑,屈打成招。查案者若能据证推演出案情,何愁罪犯不俯首认罪?不过这对查案者自身的能力要求极高。此人需像大人这般见多识广、博闻强识,还能不畏权势!可惜的是这样的人极少,且官职不会太高。学问高的书呆子虽确然是忠君爱国的好人,倒不如没读过几天书但经验丰富的断案老吏,常会造成冤假错案。”
曲舟的一番话实在说到了徐重宵的心坎上,忍不住直接以兄弟相称,“韩兄所言极是!”他满心激动之余仍不忘拉了拉曲舟的袖子,提醒她当着卫珏的面注意言辞。此番言论多少有些怪责居上位者用人不明之嫌。“在下办案时最怕的就是被上官掣肘,可若是实言相告又是对上官不敬,为难至极!”
他使了个眼色,曲舟立时心领神会,提高音量对卫珏拍马道:“这次跟着晋王殿下出来,徐大人自可毫无顾忌,尽情发挥!王爷英明果断,断不是那些不知变通的书呆子可比。”
卫珏早在全州发了榜文,寻找见过曲不归的人,赏金丰厚。回到驿馆时,正碰到陈聿阳带了一对夫妻前来问话。益都城里卖水的老头儿和他的年轻妻子,正是五年前全家死了的陆老六的女儿和女婿。瞧那女人的一应穿戴,她丈夫待她很好。很快各方相关人士便都到齐了。
“你见过曲不归?”卫珏开门见山。
那老头儿何时见过这么多大人物,趴在地上抖了半天都没动静。他老婆开口道:“五年前俺家男人跟俺回乡的时候见过。”他在一旁附和着:“是是是。”
那小娘子接着道:“俺赶回家的时候,俺爹死了一天了。棺材放在堂屋中央,家里没了男丁,丧事还没办完,族长就带着人来‘吃绝户’了,要清算俺家的田地账目。俺娘没了地,根本养不活俺四个妹妹,就喝了药了。”她嗓门虽大,相貌却好,哭得梨花带雨甚为凄切。
“什么是吃绝户?”曲舟忍不住问金海辰。
“古代农村家里要是没儿子就被叫做绝户头。这种人户若是男人死了,就会被族人抢走家产田地赶出去逼死。”金海辰小声答。
“万恶的旧社会!”曲舟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恨恨骂道。
“什么是旧社会?”卫皎不知何时已悄悄绕到曲舟身侧,探出脖子倾听。
徐重霄追问:“你的四个妹妹现在何处?”
“二妹那会儿已经十三了,被送进了石桥寺做圣女。三妹卖给了人牙子抵了些债务,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妹和刚出生的小妹,俺娘带着一起喝了草乌头。俺娘有风湿病,那草乌头是采来治病的。四妹那时候正好九岁,本来已经送给邻舍做了童养媳。俺爹死了,她跑了回来,看见娘和五妹妹死了,就喝了剩下的乌头汤。后来,曲不归就来了。”
卫珏问:“曲不归为何会在你家中?”
“俺们姊妹里,四妹胜男最活泼,三妹接娣最老实,二妹招娣最要强。”那小娘子像是回忆起了当年一家人还在一起时的日子,脸上挂着骄傲的笑,“招娣常跟着长生他们上山抓蝎子给娘治病。她在学屋外偷学了几个字,给云门山上写了信。那人说他叫曲不归,是看了信下山给俺爹娘治病的。可是他来的太晚了。”说完,她伏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梁嫣芷双手捏得骨节作响。她是将门虎女,不知民间的小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四十来岁却一脸老相的男人爬过去搂住自己的媳妇道:“大老爷,那个人是活神仙,小人们也没敢多看。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小人的瘸腿就好了。要不是家里少了个人,俺都不相信山上那人来过。”
“少了个人?”卫皎急切地问。
“回老爷,俺那四妹妹不见了。”老宋回道。
“为何单单带走一个小姑娘的尸体?莫不是他将你家老四救活了?”梁嫣芷急道。
“那个人到的时候胜男就已经死了。她若是还活着,总该来找我的。”那女人道。
曲舟忍不住瞧了眼梁嫣芷,陆胜男要是活着如今也该十四岁了。可曲不归为何要带走她的尸体?
北洛镇被重重封锁起来,许进不许出。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镇上的人只推说有一个青衣道人路过,不知道当夜发生了什么。既不得罪真宗圣教,又没明确指认是云门之人行凶。
卫珏和真宗僧人铆足了精神每日耗在大堂上,却无一人揭榜领赏。众人苦无线索之际,几个泥瓦匠出现了。他们声称给曲函谷修过宅院,老家主、新家主都见过。
“小民给王爷、圣主、法师扣头了!”只一句话,就让众人原本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那几个泥瓦匠举止谈吐皆不凡,见了皇族和圣主也丝毫没有惧意。
“尔等是如何得见曲家主的?”徐重霄问道。
“小老家世世代代都是做泥瓦活计的。那时候云门山上还没有守山的老虎。一天有个好看的公子哥找来说要翻修他家的宅院。小民便找齐了这帮兄弟。到了才知道是要去云门山,那人就是曲老家主。我们原以为云门山上必定是个道观,曲老家主却活像个员外,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家中家丁仆役一大堆。他是个怪人,变了座皇宫般的大宅院出来让我们瞧。瞧好了又变走,让我们一砖一瓦盖起来。”
卫皎忍不住问:“他为何多此一举?他自己变的不能住人么?是障眼法?”
泥瓦匠道:“他变出来的房子自然可以住的,小老们就在里面住过。他说住过才知道这房子的好处在哪里,才盖得更好。变出来的房子住着无趣,一砖一瓦自己造才有意思。他还跟着一起和泥浆,全家齐上阵帮忙盖房子。
“你们是如何见的曲不归?”卫珏问。
“当时曲老家主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大概八九岁,富贵少爷的打扮。那小孩儿就叫不归,话不多,脸色很白,看着身体很虚弱。开始那孩子不搭理人,脸上也没个笑纹儿。曲老家主说,不归是个读书的体面人,一时放不下身段,要我们不必理会。时间久了我们常做些东西逗那孩子开心,他才活络了些。逢年过节,小老们家中都会收到些礼物,都是不归那孩子送来的。”
几个泥瓦匠将带来的东西呈上来,竟都是些盖房子的木工用具。
“你们在云门山上住了多久?”卫珏皱着眉头问。
“原以为在山上待了也就三个月的光景,没想到下山时已过了近三年。得亏那段日子,曲老家主常帮着送银钱和书信回家,要不然家里人只当我们出了事。”
“如何确定是曲不归送的?”卫珏从侍卫手里接过东西一样样仔细查看着。
“不归那孩子喜欢看老宋打家具。我们看他喜欢木匠活儿就特意教了他一些。这几把弯把子锯、大肚子锯、手摇钻、杆钻还有那些寛刃凿和窄刃凿就是他做来送给我们的。上面有曲家的徽记,留了他的名字。我们做活儿的,东西做好了都要在上面留下字号。要是活儿不好,后来人瞧见了要挨骂的。”
曲舟忍不住探出头瞥了一眼。果然,那些工具上都刻着‘云门曲不归’五个字。
“除了这些,还有些年节礼品和药。大老爷们看,小老儿们都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上没病没痛的。我们都是下过苦力的人,早就一身的劳病。原本在山上就沾了些仙气,后来不归还常送药给我们。每到腰酸背痛的时候,他的药也就到了。”
那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卫珏要来曲舟的药瓶比对了一下,竟真的一模一样。那老者看曲舟身上也有云门山上的药瓶,好奇地看了她许久,曲舟心里发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尘埃。
“他亲自送的?”卫珏急切地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东西虽一直送来,那孩子却从没露过面。我们原本就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下山的时候也已给了丰厚的酬劳。二十多年来不归那孩子竟一直记挂着我们。”几个泥瓦匠感慨着落了泪,竟把人人提之丧胆的曲不归喊为‘不归那孩子’。
卫珏命人取了赏金来,那些泥瓦匠却坚决不要。
回话的老头道:“大老爷,我们此来并不是为了赏金。北洛镇出了怪事,都说是不归那孩子下山杀的人。这怎么可能?我们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贱民,他都能待我们如此。他一心修道,是个良善的人,体面的人。这孩子话少,不喜欢与俗世之人打交道,定然不会出面解释。曲老家主不在了,我们做长辈的,这时候就不能再躲着了。”另外几个泥瓦匠流着泪纷纷点头附和。
曲舟心下不禁感慨,若不是这些信物,谁能想到云顶之上的曲不归是个木匠,曲函谷竟是个土财主。这两位家主分明身怀异能却超然物外。几个泥瓦匠被他们以礼相待,如今这份气度远非常人可比。
利高者疑。案件的突破口是花柳病。镇上所有得病的人都死了吗?此病为何会传到寺外?徐重霄命人将家里死了男人的妇女全部验身,花柳病发的统统被押在了寺前的广场上。
圣主没有出面,曲舟便也让金海辰在驿站里等着,自己带了几个医术高超的清教僧人慧空、慧明、慧觉、慧法在镇上打听消息。卫皎跟屁虫一般追随。曲舟只当他是要在自己身上找寻父爱。可镇民见到身穿制服的人就跪地磕头,浑身抖似筛糠,任搜任翻,话都说不溜,反复也都是那几句说辞。
各路人马早已将北洛镇翻了几十个个儿,仍是找不到失踪圣女的踪迹,没头苍蝇一样满镇子乱窜也是浪费时间。一入镇子曲舟就感觉被什么目光盯着,只好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天迷惑敌人。
选送圣女入寺的传统已有近百年,不可能第一次出这种事情。从前患病的圣女和僧侣有没有人活下来?若没有解决的办法,如何能维持双修多年?强龙不压地头蛇,镇民们怕的可不止卫珏和真宗僧人。
曲舟如常回到祠堂,找来镇长吴忠杰,拐弯抹角唠了好一会儿家常后才往正题引。“这地面上哪里有像样些的妓馆?”曲舟脸上浮上一层猥琐。
“我们镇守着几座山,地少人多,穷得厉害。都是老实百姓,日子过得紧吧,哪有那心思。”吴忠杰看了一眼坐在曲舟身边的卫皎,试探道:“大人若真想,可得去来溪镇。他们那里倒是可以逛逛,不过小地方怕是没什么姑娘能入得大人的眼。”
卫皎盯着曲舟的下半身礼貌问道:“你去那种地方能干什么?”
曲舟一本正经道:“自然是去问案。”她试了多次终于确定曲星凝身上的凝荑丸可以维持内监身体机能,吃得久了深觉自己娘了不少。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也难怪小孩子有此灵魂一问。
“如何查?”梁嫣芷从鼻孔里叱出不屑。
曲舟故意偏过脸瞧着梁嫣芷,笑嘻嘻道:“镇长莫要误会,在下是去寻治疗花柳的方子。不知妓馆中的女子若是染病如何医治的?
“那些娼妓做多了脏事才会遭天罚,郎中诊出病来,自然是要被烧死的。”吴忠杰回道。
“那嫖客呢?寺里的圣女、和尚若是得了病又该如何?”曲舟心道,糊弄谁呢,若是大家都不尝试治病,发现了就烧死,医学还怎么进步?
镇长眼神有些闪烁道:“天罚徇不得私。一旦发现,圣女就会被赶出寺庙烧死。和尚们会被隔绝起来,听说好多人最后都受不了痛痒自杀了,尸体也是要焚烧的。”
“就没有活下来的?病治好了的?”曲舟有些不死心。
“倒是有一个没死的。她命太硬,害得一家人为她应了天罚。”吴忠杰道。
“谁给她治的?为何没人向她讨教治病之法?”卫皎忙问,望着曲舟的眼中满是敬佩。这无疑是几天来最大的收获。
“回王爷,说起来她还是我族中长辈,从前的镇长正是她父亲。我那个叔爷做了一辈子好事却没留下个种,成了绝户。后来轮到他家送圣女进寺,他也不是没钱买个丫头换了送进去。这人直了一辈子,还是把自家闺女送进去了。没多久叔奶奶竟真的又怀孕了。原以为圣女入寺的功德让老天爷开了眼,叔奶奶能再生个儿子出来,第二个却又是个丫头。后来叔爷死了,二表姑是女人不能继承家业,镇长的位子就传到了我爹这里。后来也就在我们这一支血脉里传了下来。”
梁嫣芷打断了镇长的啰嗦:“所以得病的是?”
“是我那大表姑。她从小读了些书,识文断字,是个有打算的。得了病谁都没惊动,偷偷逃回了家中。那时候村民们也是打到他们家门口闹过的。叔爷心疼闺女,一病不起,过了两个多月就死了,这就是他闺女身上的天罚应到了他身上。我吴家毕竟世代旺族,身份不一样,葬礼是要大办的。出殡的时候大表姑混在队伍里逃了出去。大家觉得天罚叔爷已经替她受了,左右她也活不了多久就没再理会。她在我们吴氏祖坟附近搭了个草棚给叔爷守孝,没想到后来病竟好了。”吴忠杰道,“这不是天罚是什么?克死了爹娘妹子,她还活得好好的。”
“你这个大表姑现在人在哪里?”曲舟不想理会他这些屁话。
“就在吴家墓园旁边,她一直守着叔爷和叔奶奶的坟。从不与我们接触,镇上的人也都躲着她。”吴忠杰语气里颇有些厌恶愤恨。
打发走吴忠杰,天已经擦黑。跑了一天,卫皎一点也不觉得疲累,摩拳擦掌叫齐了护卫的人马,打算夜探吴家墓园。曲舟却伸了个懒腰道:“王爷,咱们在人家祠堂住着,夜里再去打扰人家祖宗,实在说不过去。明日,明日定喊着王爷一起。”
是夜,直看到曲舟屋子里灯灭了,跟踪的真宗僧人才离去。梁嫣芷是高手,跟踪者必然不敢靠太近,吴家墓园的线索暂时还算安全。
自被宗山欺辱过,曲舟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便起身藏到祠堂正殿旁的一块石碑后,等着一个少年的出现。那少年夜夜都会在她门外徘徊半宿,再叹息着离开。
不多时,果见一名少年手里提着个木盒跪在了正殿外。他从盒子里拿出几盘点心,边哭边道:“少爷,桐哥儿又来看你了。如今祠堂里住着大人物,不能烧纸钱给你。不过桐哥儿知道,少爷你在那边也一定不缺钱花。这回我带了花糕来,少爷可别再训我了,俺知道是陆家姑娘喜欢吃。她要是开心了,少爷便高兴。你为了她命都不要了,桐哥儿也只能认了这个少奶奶。少爷不在了,老爷看俺碍眼,他们就都欺负俺。俺屁股上的伤还没好,痒得厉害,但好歹伺候过少爷,见过世面,这才被指过来伺候。俺倒盼着这案子他们查得慢些,要不是他们来,桐哥儿这几天也不能天天来看少爷。少爷,俺打听清楚了,那人是宫里的内监,不是星凝道长。少爷再等几日,封镇子前俺就给山上捎了信,估摸着这几天人就该到了。”
“你找我何事?”曲舟从石碑后走出来,沐浴着月色周身自带仙气。
“仙长?”那少年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俯身咚咚磕起了头,“大人饶命。”
曲舟化出闪着紫光的如意剑诓骗道:“可识得此剑?”
“真的是仙长?您老人家为何在此处?”桐哥儿抬手抹了满脸的泪水鼻涕,咧嘴笑起来,“求您救救我家少爷少奶奶,求求您了!”
曲舟收了剑,身背左手,右手捋着压根没有的胡子道:“当救不当救,你且说来听听。”
那是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吴家大少爷长生和陆家二姑娘招娣。
“一个丫头片子跑来学堂干什么?你那‘下不出蛋’的娘没教过你女孩子家家的该干些什么吗?”吴长生甩着手里的弹弓在一群小兄弟的簇拥下,甚是得意。
“这话谁教你的?你是不是想死?”陆招娣拍了拍屁股,从原本蹲着的窗台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石头子儿扔到吴长生脸上。
“你你知道我爹是谁么?你怎么敢?”吴长生瞧着眼前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小姑娘竟害怕得倒退了两步。
“我管你爹是谁,你爹不教你做个人,先生教的书你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今日便换我来教教你怎么说人话!”陆招娣从地上拾了根手腕粗的树枝,搭在石头上,一脚踩断。握到手里的时候正是个趁手的兵器。
起哄的小弟们一溜烟全跑了,躲在学堂里嬉笑着瞧着热闹。吴长生被一个跟自己一样大的丫头片子狠狠地揍了一顿。
“服不服?道歉!”陆招娣命令道。
“我不服!你手上拿着棍子,我什么都没拿!”吴长生嘴硬道。
“好,那你想怎么比?”陆招娣扔了手里的棍子,“咱们比摔跤,敢不敢?”
“比就比。”吴长生肿着脸应道。
结果又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尽管他都已经使出了最下三滥的招数,拽女孩子辫子。
“知道以后见着我怎么说话了吧?”陆招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散开的头发甩到身后,“我最讨厌别人拽我辫子了,今天这顿打是你自找的。”她吹了一口自己胳膊上的擦伤,恶狠狠地瞪着吴长生。
“我让我爹找你爹去。你欺负人,哇!”吴长生额头上流着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陆招娣一瞪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要面子,哇哇哭着跑了。
陆招娣背着打来的猪草回家的时候,正碰到自己爹在家门口冲着镇长点头哈腰地道歉。吴长生额头上包着白布条,乖顺又一脸委屈地拽着他爹的胳膊。瞅见陆招娣,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老六啊,不是我说你。你瞅你养了个什么丫头?把我家长生打成这个样子。这可是我的独苗,出了什么事儿你赔得起么?你说你生了四个都没生出个带把儿的来,就把闺女养得比男娃还野啊?”镇长指着陆招娣更来劲了。
陆胜男坐在自家门口,捡了个石子扔到了镇长的腿上。
“是俺把闺女养野了,她回来俺一定收拾她。这是俺家那口子赔给长生少爷养病的一篮子鸡蛋,镇长您一定要收下。”陆老六把鸡蛋篮子塞到镇长手中,瞧见吴忠杰还没有作罢的意思,从院子里拎了个长凳子出来,“你个死丫头,谁让你把长生少爷打成这样的?趴这儿!”
陆招娣趴到凳子上,被她爹拿着藤条打到屁股上出了血。她一面瞪着吴长生,一面嗷嗷叫着疼。
“好了,好了,我们走了。你这个闺女太野了,可得好好管教。你说她一天天漫山遍野地跑,也不在家学点女娃该学的手艺。你知道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啥外号?‘小瞪眼’!就她长了一双大眼啊?逮着谁瞪谁?你瞧瞧,还瞪呢!她这样的,大了怎么嫁得出去?谁家敢娶?小心把你家这个老四也带坏了!”镇长拎着鸡蛋,拉着被瞪得发抖的吴长生走了。
陆老六忙不迭地道:“俺一定好好管教!”
陆胜男跑过来扶起自己姐姐。陆招娣小声嘀咕道:“我嫁谁关你屁事儿,又不是嫁给你?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
陆老六戳了陆胜男额头一下。“老四啊,你就跟着你二姐学吧,你咋就不学点好?你学你大姐多好?”
“我听狗蛋儿说了,是他先骂的人。他活该!”陆胜男指着吴长生的背影道。
吴长生回头看了一眼。陆招娣赶紧趴回凳子上,又嗷嗷叫着:“疼死我了,我再也不敢了!哎呀,疼死我了!”
吴长生抱着书包走到窗子边狗蛋儿的位置,一言不发盯着他。狗蛋儿赶紧收拾东西跟吴长生换位置,一边滚一边说:“少爷,您请!”
陆招娣总会蹲在外面偷听先生上课。吴长生忍不住趴到窗户边看她拿个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瞧着瘦,打起架来力气倒大得很。屁股上的伤好了么,这么蹲着疼不疼?陆招娣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正看得出神,陆招娣抬头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吓得他缩回了座位。
第二日,他多带了一个煮鸡蛋去学堂。为此还狠狠地被照顾他的老妈子夸赞了一番,“少爷,现今不但去学堂准时了,就连饭量也大涨啊。”
上了一节课,那丫头的肚子果然又叫了。他偷偷把鸡蛋递出窗外,没好气地说,“给你的!”
陆招娣没理他。
他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辫子,把鸡蛋放到了窗台上。又扔出去一个小纸条:“给你的,吃吧!”
陆招娣不客气地将鸡蛋剥皮吃了,在他往外看时,又瞪了他一眼。
后来除了每日的鸡蛋,他的纸笔也经常因为‘刮大风’被刮到外面。课间打闹的时候连套着软垫的凳子也给扔了出去。
吴长生拦住要去给他捡凳子的小弟:“少爷家有钱,去了‘小瞪眼’那儿就不要了!”
陆招娣也毫不客气,抓起来就坐。
吴长生扔了张字条:“这都是你家的鸡蛋,我不赚你便宜。”
不一会儿,陆招娣扔进了一个纸条:“本来就是我家的。筐子别忘了还回来。”
可他将自家的煮鸡蛋放到窗台上,陆招娣也照吃不误。他忍不住扔纸条问:“吃了我这么多鸡蛋,连句谢谢都没有?”
陆招娣回信道:“这是你欠我的,谁让你告刁状!”
“你也算是那‘小瞪眼’的准妹夫,她是吃什么长大的?少爷我对她够宽容的了,她还不知道感激?”吴长生逮住狗蛋儿问。
“谁是‘小瞪眼’的妹夫?我才不要她那个妹妹呢。她妹妹跟她一样厉害。小瞪眼可不是好惹的。连蝎子都敢抓,胆子大得很。”狗蛋儿反驳着。
“她敢抓蝎子?她一个姑娘家抓蝎子干什么?”吴长生知道她野,却想不到她野成这样。
“她娘腿脚不好,抓了蝎子来泡药酒。”狗蛋儿指着远处的南山,“她后晌就该打一筐猪草回去。在学堂听了课,这会儿该是跑南山上赶工了。夏天还好说,也就蚊子多点儿,日头长。现在天黑得可快多了。”
下了学,陆招娣把纸笔往窗户里一扔,背着竹筐匆匆上了山。吴长生望着陆招娣映着夕阳的剪影,紧随而去。桐哥儿跟在他屁股后面喊着‘少爷’。
他一身臭汗地爬上山去却找不到那丫头的身影了,只好对着桐哥儿吼,“这臭丫头脚程太快了。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桐哥儿拿出竹夹子和一个陶罐子,不解地问:“少爷,您好端端的,抓什么蝎子。回去晚了,老爷怕是要担心的。”
“拿来!少废话,要么帮忙,要么滚蛋!”吴长生学着往日里陆招娣的打扮,将袍子撩起来在身前打了个结,扒拉着草丛里的石块。可太阳落山也没抓到一只蝎子,他只好蔫头耷脑地回到下山必经的路旁,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嚷嚷道,“累死少爷我了,走不动了。你要是急就先回去,别在我耳朵边唠叨了。”
“俺哪敢一个人回去?那还不得让老爷打死。”桐哥儿嘟囔着。
陆招娣背着竹筐,手里拿着装蝎子的陶罐路过。瞧了吴长生一眼,也没说话。
“唉,你等等!我迷路了,你得帮我带路!”他站起来追上去,绕到陆招娣左边,右手托着她身后的竹筐。
“跟上呗!”陆招娣流着汗,冷冷地道。
吴长生一马当先地在前开路,傍晚的小路看不清楚,几次差点摔跤。
“你这带路的走得太慢了,回去晚了,我爹要骂人的。”他忍着脚上水泡的痛走回去,一把抓过陆招娣背上的竹筐,交到桐哥儿怀里。“背这么多东西,难怪走得慢!”
桐哥儿瘪了瘪嘴,默默将竹筐背到身后。
“不用,还给我!”陆招娣想把竹筐抢回来。
吴长生抓起陆招娣的手,拖着就走。“拿好你的陶罐子,快走吧!他比你力气大。”
他躲在巷子口,直瞅着陆招娣进了家门,才转身往家赶。“累死我了少爷,你干嘛帮‘小瞪眼’?她不是打过你么?”桐哥儿揉着肩膀问。
“‘小瞪眼’是你叫的?人家一个姑娘家都背得动,你就背了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他摆出少爷的架子训斥道。
“不是,少爷,真的很沉啊。”桐哥儿委屈极了。
吴长生整天跟着陆招娣满山跑,最后还真出了事儿。桐哥儿气喘吁吁地跑到陆招娣身前,“小瞪陆招娣,救命啊,你快过来帮忙啊!俺家少爷从百丈崖上滚下去了,可咋办你说?”
陆招娣将陶罐子扔进竹筐里背着,抓起镰刀就跑,地上割好的几大堆草也顾不得收了。“他没长眼啊,怎么就摔下去了?”
“半个月了,少爷头一回抓到蝎子,一害怕竹夹子没夹牢,让它跑了,就追着找,脚底下踩空了。”桐哥儿跟着边跑边答。
“哪摔下去的?这个呆子,抓个蝎子,爬那么高干嘛?”
“就山顶那几颗野柿子树那里。还不是因为崖上视野好,能瞅见你在哪割猪草么?”
“你傻啊,别跟着我了,赶紧回去叫人啊!”陆招娣红着耳根子,猛地停下脚步冲桐哥儿喊,“这时候地里还有好些人在,大声喊,就说吴家少爷出事了,他们肯定都来帮忙!快去!”
桐哥儿这才醒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
“喂,救命啊,有没有人啊!”陆招娣边往山上爬,边用双手放到嘴边喊,回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这路她熟得很,很快就到了百丈崖边的野柿子树旁。
途中她已经将经过的谷子地里,没被拆除的稻草人身上的绳子和破衣服,全部解了下来,扔进了身后的竹筐。吴长生滚下去的地方很明显,崖边枯草被压得东倒西歪。
陆招娣喘着粗气蹲在地上,一边编着绳子,一边冲崖底喊话。
“吴长生,听得见么?吴长生!你听得见么?”
“我在这里!”吴长生的声音飘了上来。
陆招娣赶忙趴到崖边往下看。锦衣少爷被岩壁上蓬乱生长的酸枣丛挂在了半山壁上。她长舒了一口气:“人笨了点,运气倒是好!你等着,我拉你上来!”
吴长生瞧见陆招娣的脸却哭了起来:“好疼啊!我好疼啊!”
“你别乱动,等我编好绳子放下去拉你上来。哭什么?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很快就会有大人来的,你家书童已经下山喊人了!”
吴长生哭得更厉害了:“陆招娣,我会不会死啊?我一动不敢动,已经僵住了。我拉不住你的绳子。”
陆招娣安慰着,把编好的绳子一端绑到了柿子树上,一端扔了下去。“你死不了,祸害遗千年!酸枣枝上都有刺,你跌到上面,当然疼了。等你上来了,我给你挑刺儿。”
吴长生哭着:“陆招娣,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觉得我是个大祸害?”酸枣丛开始晃动。
“我要是讨厌你,在这跟你废话什么?还巴巴地跑上山来救你?我讨厌的人才不会跟他说一个字呢。”陆招娣看他不敢翻身,却哭到眼看就要摔下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抓着绳子大胆滑了下去,“你别怕,要死我跟你死在一块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个人第一次共赏夕阳,竟然是在崖壁之上。
酸枣丛根部粗壮,旁边坡度也不陡。陆招娣扒着岩壁上的石头,一步步试着踩过去。抓住吴长生的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待吴长生站稳后,用绳子绕过腰,将两个人绑到了一起。“长生少爷,你抱紧我,我背你上去!”
吴长生手不敢离开岩壁,边哭边抖着腿,颤着声音:“你别管我了,快上去,这里太危险了!”
“你运气好,上面这段崖壁不陡,我顺着绳子爬下来很顺利的。快上来吧!你不上来,我就不走,在这陪着你。”陆招娣难得温柔地跟他说话。
吴长生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知了一般抱住了陆招娣的肩背和腰身。她将腰上的绳子收紧了些,抓着绳子一步步往上攀爬。
“好在一路上谷子地很多,这绳子够长。就是不知道晒了这么多天还结实不,少爷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胖了?抱紧我,别松手啊!”
尽管一直开着玩笑,吴长生也听得到她喘着粗气,出了一身的汗。手上虽然已经包了些破布,仍是磨出了血。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多吸一口气两个人就掉下去了。
快到崖边时,陆招娣却已经力竭了。她安慰着:“没事儿,我从小就力气大,吃得了苦,拉得动咱们两个人!等我歇会儿,一会儿就好!”
吴长生怯懦着:“都怪我没用,我应该自己抓着绳子的。这样你就没有这么累了”他一只手抓住了绳子问,“这样你松快些了么?”
“你把落下来的绳子在手腕上再绕一道。一会儿,你尽量扒住崖边,脚也找好地方,踩得稳当点啊!”陆招娣缓了缓,继续往上爬。
举着火把的大人们赶到的时候只瞅见还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瘫倒在地上。像是洗过澡一样,陆招娣的头发和衣服因为汗湿都贴到了身上。她爆发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才爬上来,再也没有余力解开绑在腰上的绳子。
吴长生嗷嗷叫着被抬到了担架上。“爹,你把招娣儿带上,她手上全是血,要治伤!”
他爹回身向着人群:“陆老六两口子来了吗?你闺女”
话没说完,吴长生就挣扎着往下翻,哭喊着:“你让招娣儿到我旁边来,她下到崖壁上把我背上来,没她我早死了!你让招娣儿到我旁边来!让她好好养伤!”
陆招娣躺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根子小声说:“少爷,你尿裤子了!”
这回吴长生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关切道:“我刚才吓蒙了,谁让你爬下去背我的?你不知道会有危险么?我是个男人,应该我保护你。”
学堂里的同学漫山遍野地在抓蝎子。陆招娣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拿针给吴长生挑手上的酸枣刺。自从在学堂窗户边给大病初愈的吴长生挑过一次刺后,他就经常会被刺到。枣树,月季花、白蒺藜、木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能刺中他。
吴长生指着桐哥儿冲山上的人喊:“抓到一只,两个铜钱,点过数后找他拿钱!”
“你别乱动,扎错地方了!”陆招娣拽了他的手一下,“你要这么多蝎子干嘛?”声音虽大,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吴长生脖子也红了:“我抓蝎子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么?非得让我说出来?”
陆招娣笑了却不敢看他:“一下子抓这么多,我也用不了啊,那得泡多少酒?”
“我去药铺子买来的你不要,那我只能让他们抓活得了。”
“好了,挑完了。”陆招娣松开手把针线插回荷包装好。
“什么?你再好好找找,我手还疼着呢!”吴长生抓过陆招娣的手握着,“你看看!”
狗蛋儿他们跟桐哥卖了蝎子,嬉笑着:“长生少爷,你那哪是为了挑刺儿?”“少爷收蝎子是为了报恩!”“挑刺儿这恩好还,抓个蝎子就好了,救命之恩怎么还?”“以身相许呗!招娣儿,你嫁不嫁长生少爷?”
“招娣儿是你叫的?”吴长生扔了一块石头,跳起来,赶跑了起哄的。
陆招娣儿脸红得猪肝一般,背起竹筐就走。
吴长生追上去,将陶罐绳子交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道:“招娣儿,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陆招娣儿低着头:“你别胡说了!”
桐哥儿识趣地退开。
“我没胡说,你不是说不讨厌我么?我会让你喜欢我的,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掉了一次崖,你怎么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了?”陆招娣儿红着脸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了。
“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吴长生在她身后大喊。
从此陆招娣儿在北洛镇的外号,从‘小瞪眼’变成了‘少奶奶’!因为这个称呼,她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老爹的几顿打。
挨打倒没什么,还被吴忠杰堵在巷子口,指着鼻子骂却着实让她心里难受。‘山鸡也想变凤凰?’‘狐媚下贱的东西离我家长生远一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你娘肚子不争气,你就也是个生不出儿子的!’
可那是长生少爷的爹,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受了委屈就还回去。陆招娣索性不去学堂了。
“招娣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理我了?你跟我说句话啊?”吴长生纠缠着问。他去山上找她,她也是远远看见他的衣角就跑。
“少奶奶,少”桐哥儿惊叫着站在山坡上喊,陆招娣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慌忙改口,“陆陆招娣,少爷掉崖了,救命啊!少爷本来想抓蝎子给你的”
“掉哪儿了?怎么又掉下去了?他长不长记性?”陆招娣从筐子里抄了绳子就跑那次之后她习惯在竹筐里放一根又长又粗的绳子。
“老地方,俺下山喊人了啊!”桐哥儿这一次倒机灵了。
陆招娣一口气冲到崖上的柿子树旁边,瞧见一片被压倒的枯草。“吴长生!你听得见么?”崖壁的酸枣丛上没有人,她声音颤抖,近乎歇斯底里地冲着崖底喊,“吴长生!你说话啊?长生?”她浑身都抖了起来,想流泪却流不出来。“人呢?明明姓吴,却起个名叫长生,你爹是怎么想的?我早就让你改名字让你别来,就是不听!长生,我来救你了,你别怕我来救你了,长生”
她慌乱地把绳子绑在柿子树上,另一端系到自己腰上,刚要动身到崖底看看,就被人从身后结结实实抱进了怀里。
“招娣,招娣,我在这呢!”吴长生掰过她僵硬的身体,捧着她满是泪水的脸,“我在这呢,招娣儿!”
她想挣脱开,死命地捶打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如今是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了。她再也打不过他了。
“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要吓我!”她缩在他怀里,再也不挣扎,紧紧抱着他,哭着。
“我错了,招娣儿!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真打算从这里跳下去了。”
“你敢,你跳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呜呜呜”陆招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长生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着眼泪,直恨不得亲上去。
“好了,别生气了,那你别再不理我了。”
“我割的草,我抓的蝎子,我的竹筐和镰刀还都在山下呢!”陆招娣的鼻涕抹了吴长生一身。
“我赔给你!”吴长生温声哄着。
“你拿什么赔啊!”陆招娣打了他胸口一下又哭了起来,“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我娶你!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吴长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塞到陆招娣手里,“刚才等你的时候我一直捂在手里。这是我的聘礼,你别嫌弃。我知道婚事你爹和我爹都不同意,我会想办法的,你千万不要再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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