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牡丹
沈之谓双手负后,将周遭风物纳于眼中,略带神伤,道:“父亲一走,京中只剩我兄妹二人,幸而有你照看缈缈。我这个妹妹心思灵巧,看似糊涂,实则明白,性情其实最似母亲。”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母亲走那一年,她伤心许久,不再如从前一般无拘无束,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她那性子也该养一养,如今这般不就很好?”
顾元知跟在其后,点头附和。
“兄长在与官人说我什么坏话吗?”
身后传来一个娇俏女儿声,沈疏缈提着裙上前来,站在二人中间左一眼,右一眼,眼中满是探寻。
沈之谓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额头上,将人推回顾元知身边,嫌弃道:“你家官人夸你呢!”
“噢?”她弯唇一笑,看向顾元知,“那官人再夸一遍?哪有背着人夸的?”
沈之谓进了马车,又掀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摆手赶人,“别在我眼前说,你们回去关起门来想怎么夸,就怎么夸!”
贺时凝早就在车内等着,眼下也打开小窗,笑道:“折腾了好几日,你也心疼心疼你家二郎,昨夜在宴上给你兄长挡了不少酒,今朝又去上朝又来送行,快回去歇着吧!”
临走前,又低声叮嘱沈疏缈,“别忘了嫂嫂跟你说的话。”
待马车外二人走了,沈之谓问道:“你神神秘秘地跟缈缈商量什么呢?”
贺时凝拿着拨浪鼓逗瑜哥儿,睨了夫君一眼,“还能是什么?你不想当舅舅了?”
永昌伯府的马车就靠在渡头东边的夹道上,沈疏缈与顾元知并肩而行,身旁没了沈之谓夫妇,场面似乎冷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
沈疏缈侧首看向身侧的男子,轮廓清晰,鼻梁挺拔,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凝然正气,她笑问,“官人不好奇嫂嫂与我说什么了吗?”
顾元知下巴微倾,眼里闪着碎金,也笑着说:“既是单独与娘子说的,那必然是秘密,想来我也不便知晓。”
雪巧扶着沈疏缈上了马车安坐,顾元知进来挨着她坐,一路晃晃悠悠,路过会仙楼时,她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
“听说会仙楼新出了不少菜式点心,官人陪我去尝尝?”
顾元知推开小窗,见酒楼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语中满是歉意,回她道:“我还有公务在身,须得回府处理,让月浓雪巧陪着你好好尝尝,不必着急回府,马车仆从都留给你,这处离府不远,我带着参商走回去便是。”
她笑嘻嘻地送他下车,朝他福身,“官人慢走。”
月浓看着顾元知的背影,皱着眉道:“主君好歹位列三品,还穿着官服,这般打扮走在大街上怕是不妥。”
沈疏缈一心想着吃食,拉着雪巧往酒楼内走,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那绛紫色的背影,结巴了一下,道:“他…他要走,我也拦不住啊!”
雪巧追着主子的脚步,小嘴巴巴道:“娘子快走!晚了就吃不到了!”
会仙楼上,采莲阁内,满桌佳肴,色香味俱全,珠翠之珍,令人食指大动。
雪巧双眼放光,吃着碗里的,盯着桌上的,嘴里上下咀嚼,含含糊糊道:“娘子,原来不用水煮,不用油炸,也能做出如此美味。”
沈疏缈夹了一块油焖笋尖,“这叫作,炒!回去记得让院里的厨子也学一学,如此往后都不愁了。”
几人饭足,临走还给伙计打了赏钱,又新点了一份菜式,装入食盒回了永昌伯府。
月浓跟在身后,笑道:“这食盒莫不是娘子给主君带的?主君真是好福气。”
“哎呀!”沈疏缈突然脚步一顿,摸了摸空空的袖子,“月浓,我帕子丢了,你快去快去帮我找找,马车上没有,就是落在会仙楼了。”
此事可大可小,丢了帕子事小,被有心人捡了那就事大了,月浓忙转头带人去找。
雪巧提着食盒,问她:“娘子,咱们快回琅玉阁吧!这菜都要凉了。”
沈疏缈摸了摸发髻,径直往主院走,脚下都不带停的。
“这…不是给主君带得啊!?”雪巧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沈疏缈瞪了她一眼,“你没听见官人说他公务繁忙,哪有空闲吃饭?眼下快至晌午,公公婆母定还未用膳,咱们给他们送去尝个新鲜。”
雪巧半懂似懂地点点头,立即脚下生风,往主院而去。
沈疏缈陪着二老欢欢快快地用了午膳,又陪着饮茶闲话。
秦夫人握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缈缈就是想得周到,这几日伯爷成天嚷着吃不下饭,方才倒是不喊了。”
永昌伯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笑着和秦夫人打趣,“你不也多吃了半碗菜。”
“眼下这天儿日渐炎热,公公婆母若是食欲不振,我教厨房做些新鲜花样,要清淡以免上火,但也要美味让人欲罢不能。”
她这一张巧嘴若真想逗人开心,就算严肃威严如官家都能乐呵呵笑上两声。
春困秋乏,夏盹冬眠,六月初的天气,已经染上了暑气,午后人总是分外渴睡,沈疏缈便不作打扰,起身回琅玉阁。
主院与琅玉阁中间隔着花园,莲池,和一栋藏书楼。
顾元知从楼中出来,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抬眼一看,有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沈疏缈的簪子突然掉落在地,雪巧替她捡起来,边走边给她往髻上簪,两人拧在一处,就这么大大剌剌的在他面前经过。
待二人走出老远,到了莲池,顾元知看着背影笑了笑。
身后的参商见他不吱声,便也不敢吱声,收回目光走到顾元知耳边,喊道:“主君别看了,娘子没瞧见咱。”
荷叶田田,莲花瓣瓣,含苞欲放,或盛情绽放。
沈疏缈指着清澈的湖水,对雪巧道:“过些日子,弄艘小舟来放进湖里,等结了莲蓬,咱们下去摘。”
雪巧抠了抠脑门,一脸为难,“可奴婢不会划船。”
“划船有什么难的?我来划。”沈疏缈一拍胸膛。
雪巧看了看那水,眼晕,嘟囔道:“可奴婢也不会泅水。”
“采个莲蓬罢了,我还能将你丢进水里去?再说,泅水有什么难的?”
二人慢悠悠的回到琅玉阁,月浓已将锦帕捡了回来,到底是没弄丢。
沈疏缈折腾了两日,眼下也困倦起来,由着月浓换了一身轻巧的衣衫,伏着软榻侧躺着小憩。
窃蓝蜀锦配轻薄绢纱,颜色浅透鲜嫩,银色的丝线绣满领口与袖口,裙摆遮住双腿露出一截白绫袜,雪巧蹲在她脚边执扇送凉,风轻轻撩起墨发,浅睡的女子黛眉粉颊,红唇雪肌,当是美人如玉,犹似盛夏红莲。
黄昏柳梢后,晚霞漫天,沈疏缈坐在窗前搭上绣架,摹一幅池鱼飞鸟图。
水波粼粼,银鱼漫游,天高云淡,飞鸟如箭。
月浓坐在小杌子上梳理丝线,根根挑出来搭在木架上。
后厨的烟囱从滚滚浓烟变成股股青烟,晚膳的菜品一道道传进堂室,雪巧撩帘进来,“娘子,该用膳了。”
沈疏缈头也没抬,问道:“官人呢?”
“听藏书楼的下人说,主君下晌出门办事去了,眼下还未归。”
沈疏缈眉头一挑,看向月浓,吩咐着,“将丝线都收好。”起身转过屏风去用膳。
天色稍暗时,府内处处点起灯笼,长廊短亭,檐角桥边,盏盏明灯,像天上的星星。
顾元知回琅玉阁时,沈疏缈正坐在檐下的乘凉椅上,玉手轻摇美人扇,美人拂笑如云端。
“官人回来了?”她余光瞥见他颀长的身影。
顾元知踏过园内的两丈拱桥,走到她近前来,与之一道进屋。
沈疏缈亲自替他更衣脱靴,又将他牵到矮榻上,月浓端来雪里梅子汤,她拿勺子搅了搅,将里面的碎冰化开,双手奉上。
入口清凉却不冰,解暑消渴。
“岳父离京,娘子不必太过伤心,若是得闲,我便陪你回宜阳常常看望。”顾元知放下碗盏,抬眸看她。
沈疏缈摇扇的手慢下来,眼帘微垂,低低道:“爹爹竭虑半生,如今能回荣归故里,颐养天年,我心里是高兴的,只是担忧他老人家膝下无人照看,孤零零的。”
一旁剪烛芯子的雪巧差点将自己的手指烧出一个洞来,撇撇嘴,将灯笼匣子盖上。
静夜渐深,月浓将内室的床铺好,燃上安神的檀香,悄悄退了出去。
顾元知坐在矮榻上,灯光映在书页上,将泛黄的纸照得透亮,墨笔勾出的字笔笔清晰,他指骨清瘦,节节分明,伸出修长的两指轻翻书纸,响起独特的沙沙声。
窗外明月挂树梢,台下流萤扑满园,夏风扑棂,沈疏缈站在光影里,又好像陷在融融夜色里,许久许久不曾动,直到窗边飞进一只小小流萤,落到她抬起的指尖上。
她低头浅笑,对着这小小的一团荧光,生出一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的情绪来。
沈疏缈转身朝软榻上倚着的枕边人,浅浅唤道:“官人。”
顾元知自书中抬眸,那双桃花眼清清冷冷,好似融进万千月色,他听见自己的枕边一字一句说道——
“官人写封和离书给妾身如何?不若休书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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