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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团


月逢入伏,初晨梦里就已觉暑气,琅玉阁的院廊下花木繁盛,修裁得貌,假山边的流水涓涓潺潺,是惺忪半醒半梦间别出心裁的乐音。

        沈疏缈悠悠转醒时,顾元知已身着官服服服帖帖地站在窗前整理扶冠,晨曦柔和的光芒淡淡地笼罩在他的周身,墨发束起,脖颈修直,宽肩平整,紫衫袖袍泛着透亮。

        “官人怎么不叫我?”她支颐半撑,惺忪着睡眼,看着顾元知的背影。

        顾元知脚下转了半圈,理顺袖袍,轻咳道:“往后我自己更衣便是。”

        沈疏缈撑开半睁的眼皮,懒洋洋地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抹开半点笑意,道:“官人…想得周到。”

        “我今日下朝后要去翰林议学,午膳就不回府用了。”顾元知嘱咐着。

        沈疏缈微微打了半个哈欠,泪花涌上眼眶来,问道:“可带常衫了?”

        她说完见眼前人神色莫名,心下了然,只得推开薄衾,起身去梨花柜中取出一套月白轻衫,一条银锦袍带。

        “官人如今身为御史,是官家重臣,殿前或是禁中行走,着官袍、配金鱼袋理所应当,但若是去翰林院议学便不妥了。”

        她将衣衫一一叠好,谨言道:“官人出身翰林,若行酌水知源之举,也该入乡随俗,议学与朝堂上诸公卿相议论国事不同,翰林乃文人之所,奉行清议之名,若着紫衫官服不免有仗势之嫌,还是如夫子先生一般着白衣较为适宜,但毕竟身份有别,还需配银袍带、戴玉冠彰显身份。”

        顾元知听她句句在理,落到实处,当下顿时觉得自己确实疏忽,心中喜慰,轻声道:“多亏娘子细心提醒。”

        沈疏缈将衣衫物品托雪巧递给参商带上马车,回身笑道:“以官人如今声名,就算没有我这份细心也是无碍的,有些事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无功无过,同归者自会为官人说话,殊途者就算官人穿布衣麻服也会说你故作打扮,别有用心。”

        顾元知听她不急不缓地说话,自己便也不急不缓地应她,“那娘子为我如此考虑良多,可算是同归者?”

        沈疏缈坐去妆镜前梳发,自铜镜中回望身后人,浅浅一笑道:“为官人思量,当是为大娘子的本分!”

        天上云彩,如地上琉璃,风一吹,抬头就碧空如洗。

        朝议之后,顾元知自大庆殿而出,转身要去翰林院,几位要好同僚知他去向,纷纷告辞,可刚出长庆门抬头就见三叔顾文滨在等着自己,自上次二人醉酒一别,细数已有数日。

        顾文滨走上前,开口便云里雾里地问,“说清楚了?”

        顾元知眸中带疑,“三叔何意?”

        “你少给三叔装糊涂,别磨磨蹭蹭不说实话。”

        顾文滨上次喝醉,当夜便被闻夫人好好教训了一顿,清醒后自觉这顿教训不能白挨,非要从顾元知嘴里弄出些货真价实的东西来。

        顾元知稍稍沉吟半许,见天色蔚蓝,心中舒畅,浅道:“三叔莫怪,只是此事我也无从说起,还需好生琢磨,令我弄清楚,想明白。”

        顾文滨见他未曾否认,也心中有数,便笑笑不再多问。

        言罢,顾元知至值房小舍更衣后,叔侄二人便朝翰林院而去,顾文滨虽非出身翰林,但曾任太史令,与翰林院几位尊长论过古今,修过前朝之史,算有几分交情,便一同前往去凑个热闹

        顾文滨见他换了一身打扮,围着他观赏了两圈,颇为满意地点头道:“一番好心思啊!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啊?”

        不等顾元知答,他又自作满面笑容,打趣道:“你不说我也瞧出来了。”

        顾元知扬眉浅笑道:“三叔过奖了!”

        宫城北廊,翰林院内,清风朗月,数位待诏、供奉与同院官早就侯在堂上,寒暄过后,同顾元知说起今日议学事宜。

        入伏天热,时候闷燥,议学之地,难以商榷,后经议定摆在图画院的竹林中,那处临水临湖,湿润便少些暑气,竹林清爽,又寓意颇丰,实乃不二之选。

        院中学子对这场议学早就翘首以盼,图画院原本清净,毕竟不用言语作书画,靠得是笔墨,今日士院与各局之人一涌而进,连医官院也有人来占位,竟比过年节还热闹。

        王玉端与王墨言、文羽镜三人也在其中,议学尚未击鼓鸣始,众学子却都已待坐等候,各自三两成团,低谈议论。

        王玉端前两日经王览举荐,由王墨言领到画院报道,谁知来时信心满满,归时却只是差强人意。

        文羽镜是个热心肠的少年郎,安慰道:“子云莫要灰心,徐艺学向来脾气古怪,做事全凭心情,咱们就是刚好没碰上好时候,但眼下先生既然允你留下,便是来日方长,此事不急。”

        王墨言也附和道:“细数徐艺学门下几位弟子,谁没有在他手下吃过闭门羹?他为人总是阴晴不定,一时晴好,一时风雨,捉摸不透,乃是稀疏平常之事,眼下不点头,可焉知来日之事?”

        求学拜师一事,王玉端也是本着虚心伏低之态来的,他虽出自书香名门的王家,但在遍地才子的汴京并不稀奇,吃亏受教在所难免,被拒之后,心情一时有些郁郁,但是想通解怀也容易,更何况有王墨言与文羽镜的劝慰,找回平常之心就更容易了。

        三人年纪相仿,又有连丝的姻亲在,如王览所言,志同道合,无所不谈。

        未初之时,远处鼓声轻响,阵阵散于林间,学子议声渐息,水声渐起。

        竹林洞门之前,有人银带玉冠,白衣浮衫,步步而来。

        一张清案,洁净无尘,一鼎炉香,青烟寥寥。

        案边无书无册,只有一袭无垢白衫,一位端方君子。

        顾元知盘膝而坐,与众学子不分上下。

        他目光坚毅有神,不言之时自有不凡气度,神情不故作威,不过分和,声音清脆,如金石之声,“今日与诸位相会竹林,不论为师,不论为官,凡俗之别,暂置云泥,只作议学之道,在座者皆可畅所欲言,大胆相问。”

        话音徐徐而落,在列学子皆身定神定,心无拘束,静坐闻声。

        顾元知眉眼拂过身前身后的根根青竹,未先论古今大家,未提及名诗辞赋,只从眼前之景物议起。

        “洞条畅而罕节,标敷纷以扶疏。吸至精之滋熙,禀苍色之润坚。春露秋霜,清冷寒凉,时有秋蝉声鸣,或有玄猿长啼,亦不失孤雌寡鹤”

        不远处廊下,几位笔录正铺宣压角,点墨提笔,欲将此番议学诸子的问抒答叙一一录在纸上。

        日斜影长,竹林鼓起声落,日晕绚烂之色笼于翰林正院之上,白衣学子纷纷散去。

        不远处,亭楼阁下,顾文滨饮茶远观,将竹林议学从始至终听得津津有味,直叹此番学子卧虎藏龙,各有所长,颇有些洋洋得意之怀。

        见顾元知拎袍进亭,喜不自胜地将他引到身侧坐下,“此番竹林议学当真是回味无穷啊!”

        顾元知点头笑道:“翰林藏贤纳才,我朝之幸。”

        “自古万千学子考科举,入翰林,都有拜相之志,元知你今日可瞧出几个大才?”

        顾元知摆手,不入他的话套,只道:“前程千百,犹未可知,三叔莫不是想收弟子?”

        顾文滨从不自找麻烦,只是想起近日听来的一桩趣闻,“听闻翰林院有位新学子,与你有三分像,有人还错认成你呢!”

        “嗯?”顾元知放下茶盏,眼露求知,“不知是哪一位?”

        顾文滨想了想道:“坐在你右下侧三列,王览老儿爱子旁边的那个,听闻是出自同一脉的临川王氏。”

        顾元知在翰林学士院时,王览曾带领过他,对其子王墨言也有些印象,眼下顾文滨所提之人,不由得让他想起方才议学之时,那人见解独到,提问犀利,面对别人的反驳或是赞同,都能不卑不亢,有条不紊地应答如流,算是个有才之士,他记得。

        顾文滨说完又有些纠结似地烦恼,“三叔方才远远看着此人竟也有一刹那觉得他与你有一点相似之处,可回过头来一想,你们二人相貌不同,举止不同,他如今只是一介学子白衣,气度自然也与你不同,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哪里相同,但就觉得在你身上似曾相识。”

        顾元知倒未曾察觉出什么,只低眉浅笑,不作应答。

        议学事了,顾元知却还脱不开身,要去玉堂看望几位尊长,而顾文滨急着回府,便先走一步。

        日暮黄昏之时,天边流霞万千,黄金璀色,极尽炫目。

        顾元知携清风过堂院,要出翰林院,路过衡兰别馆时,在廊檐下拾得一副万壑松间图。

        高山峭壁环成回字,万松林立,错无章法又浑然天成,意境深远,此景非入深山不可得,但足下却是繁盛人密的汴京,那就只能是作画之人巧思善察。

        顾元知轻轻一笑,正抬头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画院学子王生参见顾大人。”

        这声音有些熟悉?顾元知听出来,转身果然不出所料,见来人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画上,问道:“不必多礼,此画是你之作?”

        王玉端收回手揖,直起身上前回话,“学生拙作,方才路过别馆不慎遗失,特地来寻。”

        顾元知将画展开,将边角的余灰弹开,以双手递给他。

        王玉端惊恐,忙俯身低眉抬双臂去接。

        “此画倒是不拘一格,不知你如今在翰林哪院?又拜了哪位先生为师?”

        王玉端微微抬头,神态自若,眉间含着恭敬之意,回道:“大人谬赞,学生幸得举荐入翰林图画院讨学,尚未拜师,但能得方寸之地思学致志,已心生感激。”

        “画院?想来也是。”顾元知眼眸轻转,笑道:“画院有位徐艺学技艺高超,手下之作意境深远,我也曾向他讨教过一二,是位极好的先生,可以前去拜访讨教,于你有益。”

        王玉端闻言点头称是,微微一笑道:“大人说的是,但学生来时尚浅,功夫不足,定悉心勤勉后再去拜访徐艺学。”

        顾元知闻言只笑不语,抬头见天色已晚便转身要走,临到要出别馆时又回过头来看着廊下仍站着的人,轻问道:“不知汝之名姓?”

        廊下人愣了愣,脚下不自觉往前踯躅了两下,俯身神色俨然回道:“学生王姓,名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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