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高高


教堂外的皂角树在慢慢地长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转眼将要迎来它的第一次花期,整个北京城又安逸了下来,城里的人们看着脚下,不看前方通往死胡同的砖石路,也不回首身后的狼藉一片。

        相传俄人的孩子健壮如熊,天生蛮夷,可列夫如今已经九岁了,别说健壮如熊了,个头还不如当年的苏赫那么高,身子骨也不如九岁时的苏赫那般壮,好似长相随着斯拉夫民族,而身形却像个营养不良的清国人。

        列夫心里急得暗自较着劲儿,尤其是看着不知道比自己大好几倍的苏赫。

        这几年苏赫倒是长了不少,几乎每年都往上窜一窜,福晋总笑他:“你这孩子长得忒快,刚给你做了衣裳,又要重新做了。”

        列夫是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咬着嘴唇仰着小脸隐晦又心酸:“哥哥,你怎么又长个了的呀……”

        苏赫被说得有点懵,挠了挠头:“嗐!这可不就又长了呗,星星,今儿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啊,让你尝尝春天是什么味儿。”苏赫的心思简单,根本没明白列夫是什么意思。

        列夫心里着急,没有理苏赫的后半句话,红着脸小声问:“那……你是怎么又长个的呀……”

        “哈?”

        苏赫更懵了:“这还能怎么长,就该长了就长了呗……”可话还没说完,低头看见他的小星星红了眼睛,咬着下唇,即将要梨花带雨的模样。

        列夫虽然年纪小,但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俄人的本族服饰又与蒙古服饰有些相似,平时出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总是戴着帽子系上头巾,只露出那一双漂亮地琥珀色的眼睛,像个蒙古族女子,故而列夫走在街上有不少蒙古贵族的纨绔子弟撩骚。

        苏赫出面阻拦过几次,那些个纨绔子弟多半是仗势欺人的,苏赫的阿玛现在正得皇上重用,纨绔们又打不过他,所以谁也不敢招惹苏赫,只是在背后传着:“瞧!僧王家的贝勒爷又带着童养媳出门喽!”

        ……

        苏赫瞧着小列夫这个模样,急着哄着:“星星你别急!我想想!肯定是我忽略了什么才不小心长这么高的!”苏赫皱着眉头左想右想:到底什么办法,到底什么办法……

        眼瞧着列夫眼睛里的“星星”要掉下来了,苏赫急中生智,指着树说:“是树!对,因为我喜欢挂在树上,所以给拉长了!”

        列夫仰着小脸,瞪着大大的眼睛满脸写着疑惑。

        苏赫看着他没有要哭的意思了,暗自舒了口气,继续讲着自己的“长高秘籍”:“想当年,哥哥我最爱翻到树上摘果子,胳膊吊到树上往下坠着,于是胳膊变长了,倒挂金钩的腿挂在树上抻一抻,于是腿也变长了。”说得头头是道,跟真的似的。

        “真……真的?”列夫半信半疑。

        “那当然是真的了,哥能骗你么?”苏赫拍着胸脯,其实自己心里头也没底,有些心虚地用笑来掩饰,露着小酒窝:“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列夫吸了吸鼻子:“那……行,行吧。”

        苏赫抱起列夫举得老高,让他抓住横着的那根树枝:“星星,够到了吗?”

        列夫高高地举起手,仰着脑袋要够那根树枝:“哥哥,在高点,在高点!”

        “好嘞!”苏赫露出两个小酒窝,使劲儿往上一托,往上蹦了一下,与此同时列夫伸手一抓,终于挂在了树上。

        这回终于轮到了苏赫抬着头,一对酒窝里汲满了树影漏下来的光:“这回真成抬头看星星了!”

        列夫低着头,有些害羞:“哥哥,你看我有没有长高?”

        苏赫仰着脸笑:“高,我们星星最高了,都挂到了天边儿去了!”  逗得挂在树上的列夫“咯咯咯”地笑着,晃着两根腿。

        树枝“沙沙”地摇曳,夹杂着细小的“咔嚓”声,枝杈断开了一个缝儿,枝条也弯到了极限,列夫的身体往下坠了几分。

        他被吓了一跳,深吸了一口气,僵直着身子不敢乱动,奶音颤颤巍巍的:“哥、哥哥,我……我觉得树枝断、断了……”

        “星星别怕,你跳下来,哥哥在下边接着你。”苏赫张开手臂虚环在列夫的腿边。

        “哥、哥——啊——”

        “星星!”

        还没等列夫说完,那根树枝彻底断了,苏赫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手本能地护在列夫的后脑。列夫被抱得高高的,惊魂未定。

        等回过神来,列夫低着头搂着苏赫的脖子“咯咯咯”地笑着,眼睛里是灿烂的星星,一点也看不出害怕来。

        苏赫抱着他,仰着头也笑地开怀,脸颊边是深深地酒窝。

        “星星,以后你想到高处去,哥哥都会托着你,你若想下来,哥哥也会护着你。”

        “好呀!”

        少年拉着那孩子的手走在巷子里,那枝断了的枝杈被他们插在了树旁,上头含苞待放的皂角花静待花开。

        ……

        巍峨的冬宫屹立在静静流淌的涅瓦河畔,倒影在河水之上,随着河水的波动而破碎斑驳,亚历山大柱刺破乌云,静静地守着昔日辉煌。

        阿穆尔斯基伯爵穿着一身军装,腰间悬挂着佩剑,站在装饰着孔雀石的金色大殿之下,谦逊地低着头:“陛下。”

        沙皇高傲地扬着下巴,下达命令:“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穆拉维约夫,我封你为东西伯利亚总督,即刻前往任所伊尔库兹克,妥善的解决‘黑龙江问题’。”

        伯爵单手放在肩上,毕恭毕敬地行礼接旨:“是,陛下。”随后挺起身板,左手握着剑柄转身走出了皇宫。

        天色渐渐地暗了,整座城市都变得寒冷得多。丝毫没有像遥远的东方的那个国度那样,有春的意味。

        “哥哥,明天你会来找我吗?”列夫仰着小脸满脸期待着问,两只手背着叠在身后,脖子上挂着解下来的头巾。

        苏赫有些为难:“明天不行,明天我要随阿玛去春猎,依例所有贵族子弟都必须参加,所以……”

        “没关系,哥哥!”列夫善解人意地弯着大眼睛,尽管带着些失望,可还是笑着说:“哥哥我等你回来呀!”

        苏赫也笑了,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摸了摸列夫的小脑袋:“好!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张顶好看的鹿皮!”

        “嗯!”列夫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哥哥再见!”

        “星星再见!”苏赫也笑了,往王府的方向跑了两步,又回头摇了摇手,露出了两个酒窝。

        夕阳西下,吐着新芽的皂角树染上了一圈橙色的光晕,树干下的泥土上,是那枝努力活着的断枝。

        执事祭司依旧站在门口等着,列夫弯着大大的眼睛笑得灿烂:“伊万叔叔!”可执事祭司却笑不出来,看着跑过来的列夫,微微动了动嘴角:“列奥尼达殿下,司祭大人找您。”伊万的年纪大了,再也抱不动列夫了,牵着他的手走到了教堂门口。

        列夫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手搭在门上迟疑着,抬头看了一眼伊万,小声说着:“伊万叔叔……”

        伊万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列夫的后背:“去吧。”列夫舒了一口气,进了教堂。

        司祭在圣像前诵着祷告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于天……”

        列夫乖巧地站在他的身边,直到司祭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才开口问道:“教父,听说您找我?”

        “是的殿下,我在清国的任期将至,即将回到教皇身边,伯爵殿下希望我将您送到伊尔库兹克去,他受沙皇陛下之命赴任于此。”

        一听说可以见到爸爸,列夫眼睛里的星星亮了起来,高兴地问:“真的?!我可以见到爸爸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嘘!”司祭把食指放在唇边,微微皱眉,或许是嫌列夫的声音太大。

        列夫闻声立刻捂住了嘴。

        “明日。”新任的司祭已经到了,只等明天交接仪式过后,便可以动身出发。

        “明日?!”列夫等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吃惊,可看到司祭皱着眉稍有不满的神情,他压低了嗓音,又问了一遍:“教父,您是说明天?”

        “是。”

        列夫犹豫着,小声问道:“可不可以晚几天……”

        司祭低头看了他一眼,有抬起头继续盯着圣像:“不可以。”

        列夫垂头丧气得从教堂走了出来,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伊万,叹了口气,又耷拉着脑袋回了自己的房间。伊万远远地看着,微微皱起了眉。

        列夫坐在窗前,趴在窗户边,看着天上的星星,身后的床上是一只摊开着的箱子,还有零散的几件衣服。

        伊万在门口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列夫听见了敲门声,转头看到:“伊万叔叔?”

        伊万动了动嘴角,笑得勉强:“我来看看您。”

        “伊万叔叔会跟我们一起走吗?”列夫仰着小脸问道。

        “恐怕不行。”伊万依旧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列夫追问道,可伊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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