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还是星星
穆烈从东江米巷出来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晕染成了橘红色，懒懒地趴在古老又沧桑的青黛色的瓦片上，苟延残喘着。
穆烈沉着一口气，直想快些回到自己住的教堂。
伊万站在门口，神色一如往常那般和蔼慈祥，双手叠在身前，覆在脖子上挂的那个十字架上。
他笑着说：“殿下，您回来了。”
伊万的声音有些苍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依旧透亮。
穆烈抬头看着伊万，身体放松了几分，勉强笑了笑：“伊万叔叔。”
伊万心疼地张开臂弯，抬起一只手想要摸摸穆烈的脸颊，犹豫了一下，温热的手掌最终落在了穆烈的背上：“殿下，您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一会儿我会把晚饭送到您的房间去。”
穆烈的身体僵了一下，松了手臂，垂眸点了点头：“好，我还不饿。”
离开了伊万叔叔的拥抱，转身的一刹那，脸色又冷了回去，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伊万望着穆烈瘦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穆烈回到房间，踢了鞋，一头栽在了床里，恨不得一觉昏死过去。
可他舍不得啊，纵使有千万个放弃这个天地的理由，仅仅只剩下那么一个挽留他的，他都舍不得离开。
……
“星星，星星！”
穆烈闻声“噌”地坐了起来，眼睛里的星光闪烁了一下，顺着窗户往外瞧，又听见了窗外那人压着嗓子小声叫道：“星星！”
穆烈的语气却是藏不住的高兴：“哥哥！你先从树上下来，我出去接你！”他赶紧跳下床，跑到窗前，打开了窗子，扒在窗台上急切地说道。
教堂外的皂角树长得高大，枝繁叶茂，尽管穆烈住在小楼的第三层，苏赫此时坐在的那个枝杈依旧 能舒展到窗边。
苏赫笑得露出了两个小酒窝：“你真让我进去？”
穆烈看着苏赫脚下小孩儿手腕细的枝杈心惊肉跳，半个人都趴到了窗外：“哥哥你先下去，你等我给你开门！”
苏赫的酒窝更深：“不用这么麻烦，星星，你先让让，离窗子远一点。”
“诶？”穆烈愣了一下，听话地向后退了两步。
只见苏赫猛地往前冲，一步一步地在树枝上跳着，到了树枝的尖儿，苏赫的脚尖一点，跳了出去，动作轻盈，跳进了窗。穆烈看着他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痴了，也不知道往后退，由着苏赫硬生生得往他身上扑。
苏赫自知躲不过，伸手护住了穆烈的后脑勺，扑在了地毯上。
“你看这样多好，星星又是星星了。”苏赫直起身，看着躺在地毯上的穆烈虽然愣了神，可眼睛里又有了“星星”，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坐起来靠在床边。
穆烈愣了一下，揉了揉脸颊，坐在了苏赫的身边，坐姿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两只脚紧紧地并在一起，双手抱着腿。
“哥哥的武艺越发精进了。”穆烈吸了吸鼻子，下巴支在膝盖上，带着吃醋的意味。
苏赫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没有多进步吧，前一阵宫里头选御前侍卫我还落选了呢。”
穆烈瞪着眼睛鸣不平：“那是你们那个皇帝有眼无之呜……”
穆烈话还没说完，便被苏赫捂住了嘴：“不可胡说！”
穆烈扒开了苏赫的手，忿忿不平：“本来就是！哥哥那么厉害，凭什么不选你！”
苏赫笑：“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在宫里头当御前侍卫可就不能随时出来找你咯。”
“那他们不选你就是他们的错……”
哥哥是那样好的哥哥，凭什么不选他？
“就算是选上了，哥哥我也不会去当的。”苏赫揉了揉穆烈的脑袋：“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将来征战沙场，驱除鞑……保家卫国。”
穆烈眼睛里的星星又暗了：“哥哥……”我的国家……也是鞑虏啊……只是后半句话，穆烈没说出口。
“嗯？”苏赫没明白他的意思。
正说着话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穆烈一听见敲门声，“嗖”地一下站起来，这颗冷脸星星又端起了脚步，扬着下巴走到了门口。他开开门，看到门外的是伊万，这才松了半口气：“伊万叔叔，你怎么来了？”
伊万笑着抬了抬手里的餐盘：“殿下忘了？您还没吃饭呢，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穆烈又松了另外半口气，接过伊万手里的餐盘：“伊万叔叔，麻烦你再端来一份晚餐吧。”
伊万有些疑惑：“殿下，您今天……胃口很好？”
穆烈微微皱眉，看了看身后：“诶？”哥哥走了？
苏赫早已不见了踪迹。
伊万也跟着探着脑袋往穆烈的身后看：“发生了什么事吗？”
穆烈回头，警惕的往旁边迈了一步，站在伊万的正前边，生怕他进屋似的：“没什么，一份晚餐就够了，伊万叔叔早点回去休息吧，不用管餐盘。”
伊万笑着点头：“好的，殿下吃完也早些休息。”说临走前帮穆烈关了门。
穆烈舒了一口气，端着餐盘放到桌上，眼睁睁地看见苏赫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哥哥！”
爬人家床底非君子所为，苏赫挠了挠头，先不好意思了：“我是爬窗户进来的，本就做得不体面，怕吓着你们这儿的人。”
“刚刚是伊万叔叔，你见过他，其实……”
穆烈本想跟他说光明正大地见面也没事儿，可是又想到苏赫是正经的贵族子弟，将来在朝廷里大展宏图的，而自己是强盗来的人家国家，若是传出去他与自己交往甚密，生怕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便硬生生的转了话题：“其实你这样，真是应了昨天你讲的那个偷情的侍卫。”
苏赫听得直乐：“怎么？落选的侍卫来幽会自己的童养媳么？”
“哥哥！”穆烈自然是听说过那帮纨绔怎么编排自己和苏赫的，听这话红了脸。
苏赫也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说两句浑话自己的耳朵倒先红起来了，手微微握拳放到唇边，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你不是还没吃晚饭呢么……你先吃，一会儿该凉了。”苏赫跟穆烈学过俄语，听得懂刚刚他和伊万在说什么。
“嘁，我们俄国人才不怕吃凉的呢。”穆烈撅了撅嘴，小声嘟囔着，拉开了餐桌边的椅子坐到上边，又拍了拍旁边的那张椅子，别扭地说道：“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
苏赫不跟他客气，自己拉开椅子坐坐上去：“我不饿，但是可以陪着你吃。”天知道苏赫晚上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就跑出来了。
“哦，那我吃了。”穆烈努了努嘴，拿着勺子狼吞虎咽的吃着——在伊尔库兹克的基地的那两年，他早就忘了品味食物是什么样。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圣尼古拉教堂是俄国人建的东正教堂，这里头住的都是从俄国来的传教士，准备的饭也是俄式的：一小碟酸黄瓜，一碟冷肉，几片大列巴，还有一碗俄式的粥——典型的俄国饭。
苏赫瞧着桌子上的饭菜皱了皱眉：“他就给你吃这个？”那语气好像伊万怎么虐待他们家星星了似的。
穆烈不以为意，一边大口吃着粥一边回答他：“俄国的饭就是这样。”
“你还是一半的大清的人呢！就吃这个个稠饭、糙面饼和咸菜，怎么长身体？”苏赫急了。
“俄国人天生高大，我将来也会是高大雄壮的。”穆烈双手捧着脸，眯着眼睛憧憬着，嘴边沾着一粒米。
苏赫脑子里想象着星星变成一头熊或者一头狮子，立马劝说自己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又看了看比同龄孩子长得都慢的穆烈，不忍心打击他，点着头哄道：“对对对，以后我们星星将来一定又高大又……又雄壮。”顺手抬手用拇指擦掉了他嘴角的米粒。
苏赫又想起来了什么：“诶对了星星，既然你回来了，等下次来找你的时候我把你的小狮子给你带过来啊，今儿出来的匆忙，忘带了。”
那个小狮子的布娃娃……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自从进了基地，穆烈已经许久没有梦到过星星妈妈了，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对于妈妈的故乡来说，自己是个坏人，星星妈妈是不喜欢坏孩子的……
穆烈僵了一下，扯下一大口面包嚼在嘴里，掩盖住了自己的哽咽：“不用了，当初留给哥哥就没想着在要回来。”
苏赫笑，抬手摸了摸星星的脑袋：“你当初留给我，是想给我个念想，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随时都能见到你，自然是该物归原主了，我可梦到你的星星妈妈说想她的星星了啊。”
穆烈吸了吸鼻子：“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从在基地遇见的第一个死人开始，穆列就知道，人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切，我阿玛还说我是个孩子呢，你能有多大？”苏赫揉了揉穆烈红色的小卷毛。
穆烈拍开苏赫的手：“老摸脑袋会长不高！”
“你不是说俄国人都天生高大么？”
“本来就是！”
苏赫的酒窝更深，心里却想：星星啊，别再强迫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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