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战祸
傅瑶自从冻伤了身子,就总是体弱多病,吹一点凉风都能病上多日。好在她也没了出门的心思,宫里的事大多交给徐良娣,每日待在锦阑殿偷闲,冬日里更是抱着炭盆不出门。
皇后对她的不满与日俱增,但有徐良娣在,她又那么识相,皇后便也不再为难,全当没有这个儿媳。
万迦柔自从冷宫出来后,一直都只是个小小美人,为人也低调了许多,再不复从前的嚣张跋扈。
日子仿佛就这么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些腥风血雨,傅瑶过得总算是安逸的。
淳载八年的秋天,徐良娣诞下了皇长孙,帝后大悦,当即下了道旨意,他日太子登基,封良娣徐氏为正一品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
皇长孙的诞生让傅瑶也有了些活气,她看着肉嘟嘟的婴儿,满脸笑意的徐春宜,总会想,当初她若悔婚就好了。
这样的话,萧楷就不会被牵连,徐春宜也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他们一家三口一定很幸福。
萧楷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却也只是无可奈何,自从沂山之后,傅瑶就像是心死了一样,她将自己封闭起来,时常将自己当做这东宫里的透明人。
其实傅瑶的心里没有他,这是一年多来萧楷渐渐想明白的,傅瑶向着他,敬着他,忠于他,事事以他为先,处处为他着想——却唯独,爱着萧靖钰。
那爱很隐忍,很克制,带着自讽和无可奈何,明知不该,却还是情难自已,于是不断自欺欺人。
淳载八年的冬天,北狄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灾,卅耶王次子携北狄铁骑进犯中原。
北狄部众背水一战,来势凶猛,大靖铁骑连退数百里,失城池十二座。
淳载帝大怒,令朝中举荐将帅之才,前往边境率领大靖铁骑。
然朝中重文轻武已久,一时竟无可用之才。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推荐年已六十的老将军于维。
于维曾是大靖铁骑的主帅,少年将军曾也风光无限,更亲手将北狄驱逐关外——可也因功高震主,被淳载帝鸟尽弓藏,找个由头收回兵权扔在京中蹉跎至今。
于维擅长兵法,现场上诡谲多变,又对北狄铁骑了如指掌,简直是不二人选,百官立刻附议,更有于维上书请命。
淳载帝只好下旨,令于维为主帅,前往边境。同时,淳载帝以己度人,为了牵制于维,特赐将军府,将于维亲眷悉数接入其中,由官府奉养。
尽管如此,于维还是义无反顾去了边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年少时就想着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如今多年过去此志不改。
他已经六十岁了,两鬓斑白,体力也大不如前,这次出征,根本没想着回来。死在战场上,死在最辉煌的时候,岂不妙哉?
于维被束之高阁多年,一入战场犹如游龙入海,在对战中大获全胜,不断攻城略地。
捷报传回京,圣心大悦,当即封他为镇北侯,以示嘉奖。
那天于维刚打完胜仗,还没从鲜血带来的亢奋中过去,就溜达出了军营。
结果刚出军营没多久,就见到一个裹着破棉袍的青年,青年脸上恹恹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阴郁,唇线抿得笔直。
于维身上甲胄未脱,身后还跟着亲卫,他叫住那青年:“喂,小子,你娘是谁?”
青年眉头皱起,他眉骨上有一道疤,已经很淡了,只在眉头皱起时才能看出些痕迹。
他只冷冷瞥了于维一眼,又一言不发地走开。
却不料于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看是六十岁的老头了,那手劲一点都不小。
于维看着他的眉眼:“听闻先帝第十九子被废为庶人,发配边疆,就是你小子吧?”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萧靖钰脸上的阴郁立刻变成森然戾气,他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管得些吗你?”
于维看着他即将走远的背影,突然高声喊道:“你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想来儿子也不会太差劲。你若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边疆烂到死,就跟我去打仗吧!”
萧靖钰回头看他:“你认识我娘?”
于维嗯哼一声,顶着张干枯成树皮的老脸转身往军营走。
当年他受淳载帝忌惮,曾有一宫女出手相助,后来他凯旋归来,那宫女却早已被秘密赐死,只留下一个被丢在冷宫中的婴儿。
这么多年他都有心无力,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那便还了这份恩情吧。
萧靖钰就此跟去了军营,并更名为许憎,许雁秋对此表示受宠若惊,差点吓得去改姓。
于维有意培养故人之后,却不曾想根本就是养了头猪,他把军营扎在哪,萧靖钰就跟到哪,却从来不管任何事,只吃饱喝足,再偶尔听他讲个故事。
于维发现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天生是个冷清冷血的,这世上很少有他关心的事,至少于维目前还未发现。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像个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可眉眼间又带着阴郁,仿佛对某些东西有着格外的执着。
出于好奇,于维就跑到军医帐里找许雁秋,许雁秋支支吾吾地透露了些大概。于维听后就觉得头疼,对着萧靖钰那张阴沉的小脸,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囫囵咽下去。
有次寒夜,于维喝了点酒,就点着他的肩膀问:“小子,跟我打仗吧,军营里不养闲人。”
萧靖钰心安理得地反问:“不能养不也养了这么多时日了?”
于维就在他身旁坐下了:“男人啊,还是得有些志向和抱负,否则姑娘家是不会喜欢你的。”
萧靖钰冷哼一声:“多嘴。”
既是说于维也是说许雁秋。
于维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知道人姑娘为啥避你如虎狼不?”
萧靖钰拿着酒壶的手顿了顿,他确实不明白,自己究竟多不堪,才能让傅瑶和太后联手,如此算计他。
于维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人活着不只为那点儿女情长,我们还有许多事可做,你将全部感情都放到一个人身上,可问过那人是否愿意?”
“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在意的。”
他自小一人,早就看透了人情冷暖和世间丑恶,早将自己变得浑身是刺,只余下一点柔软,是给傅瑶的。
于维:“可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能逼人家啊。”
萧靖钰声音有些冷:“我若不逼紧些,她就和旁人双宿双飞了,哪里还会看我一眼?”
于维:“这有什么不好,你就不想让她开心些?”
萧靖钰眉眼的阴鸷愈发浓烈:“我绝不容许她和别人如胶似漆,只要我手段强硬些,她就会和我在一起,到时她想要什么我都给。我也能让她开心,为何要将她给别人?”
于维打了个酒嗝:“你小子无药可救了,你若继续执迷不悟,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现在岂非已足够远?”
于维见劝说不了,只得道:“那我们打个赌,就算你把她绑在身边,日日宠着爱着,她也不会快乐。”
萧靖钰兀自灌了一口酒,辛辣的烧刀子顺着咽喉灼烧到肺腑。
于维往后面一倚,抱着酒壶道:“到时你就放手吧,免得到最后不可挽回。”
萧靖钰沉默许久,才踹了他一脚:“老头,你该回去了,明日还有仗要打。”
于维哼哼一声,过了好一会才爬起来:“跟我去打仗吧。”
萧靖钰:“不去,别拿什么家国大义来套路我,我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情怀。”
于维只好自己起身回了大帐,边走边念叨:“老了啊,老了啊……”
萧靖钰呵出一口白气,自觉无趣,便也回了自己的军帐。
战场上总是刀剑无眼的,永远不知道死亡和胜利哪一个会先到来。
于维和卅耶王次子卅毋都是难得的将帅之才,他们都精通阵法,可卅毋却比于维更为阴毒一些。
于维误入他布下的陷阱,遭到偷袭,距离最近的右翼军队又迟迟无法突围,只能被卅毋围剿。
萧靖钰得知前线急报后,立刻飞奔上马,带了一队人前往。
可惜待他抵达战场时,只看到于维一挥手中□□,将身前插着的箭矢全部砍断,身后猝不及防被人捅进一把长刀,浓稠的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于维放下挥舞的□□,柱在地上,站立在尸山血海中,阖上了浸着血水的双眸。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能拼一把,至少还能收回大靖失地,却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名北狄铁骑再次挥舞长刀,想砍下他的人头,却只听“咻”的一声,一把重剑甩过来,重重砸在他头顶,他当即坠了马,倒进了血泊里。
隔着尸山血海,萧靖钰的冷冽的目光钉在了卅毋身上,后者三十上下,身着黑甲,脸上带着嘲讽和挑衅的笑,而后一挥手:“收队!”
萧靖钰喝了一声:“追!一个都不许放过!”
可他身后竟无一兵一卒行动,一个将军解释道:“他们熟知地形,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再追也只是徒劳。”更何况萧靖钰无官无职,他们又为何要听此人的?
萧靖钰怒喝一声:“那便不追了?!”
那将军道:“主帅生前有令,不追。”
萧靖钰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他愤而下马,来到浑身是血,早已没了气息的于维面前,低声道:“我会用卅毋的人头来祭奠你。”
于维的尸体是萧靖钰亲手扛回去的,他不想让于维再受马上颠簸,就背着他,一步步走回了军营。
也是到了军营之后,他看到了于维留下的遗书——那是送给淳载帝的折子,请求以布衣许憎为帅,带领大靖铁骑完成未竟之事。
萧靖钰翻开他的遗物,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伪造好的身份文书。
他不禁苦笑,这老头是早就想拉他下水了啊。
可难道不知他狼子野心,心中并无大靖子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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