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巫山一段云(四)
陆昔哭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来,这期间宋玉岚倒也不再阻拦她,只任由她哭;可怜顾蓁蓁并不是非常搞得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得拘谨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们二人,一声不吭。
见陆昔的眼泪终于有要止住的势头,顾蓁蓁连忙将自己方才倒好的茶水递了过去:
“陆昔姐姐,你喝点茶。”
陆昔用帕子拭去泪痕,惭愧道:“让顾小姐见笑了,方才我没能忍得住。”
顾蓁蓁忙不迭摇头,用余光偷偷瞥着宋玉岚的反应。只见她终于将飘忽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坐直了身子,直直地盯着陆昔问道:
“哭完了?”
陆昔满脸愧色:“对不起,明明是我对不住三玉岚姑娘,反倒是我哭的比谁都丢人,实在对不起。”
宋玉岚皱起眉头:“我问你,我嫁给世潇后,他可曾与你再有牵连?”
陆昔面色发白:“绝对没有,小谢大人对玉岚姑娘一心一意,绝无半分逾矩。我同小谢大人在他随父入京的那一年便告别了,此后再无交集,我若敢骗玉岚姑娘半个字,便叫我由雷劈了去!”
“一心一意”宋玉岚盯着纨扇上的绣花,嘴角勾了一抹十分薄凉的笑,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轻声道:
“那你便没什么可对不住我的。”
“可是若不是我执意”
“世潇走了,故人想来送他最后一程是人之常情,你又何须为此道歉?天下哪有那样不讲道理的事情。”
陆昔愣了愣,紧咬下唇,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再次忍不住涌了上来,很快便又蓄了两汪泪。正当顾蓁蓁以为她又要哭得停不下来的时候,陆昔抬起脸,眼泪顺势而下,而她迅速用袖子将它擦去,随即笑了出来:
“玉岚姑娘,小谢大人能娶您,是他的福气。”
宋玉岚望着她:“你当真觉得这是他的福气吗?”
若他与她的姻缘当真是他的福分,花前月下,那夜洞房花烛,他掀起她的盖头,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又为何是“对不起”?
若他真的待她一心一意,为何他的从前她一无所知,唯独在他长眠不起后,那些她所不知道的过往里关于的他的一点一滴才慢慢浮现?
面前的姑娘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到底是她不曾来打扰自己与丈夫相敬如宾的三年,还是其实自己才是破坏他们两小无猜的不速之客?
然而这些问题,宋玉岚突然一个都不想问了。
陆昔那样真诚地望着她,泪盈盈的目光,语气却是坚定的:
“自然是小谢大人的福气。”
罢了,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宋玉岚把玩着扇子,叹了口气,语气活泼了些:
“行了,不谈这个了。我此番来找你并不是要同你说这些,我是想问你,你来京城可有什么事么?”
陆昔身形一滞,垂下了脸去,手攥住了一方裙角,捏得死死的,青筋若隐若现,沉默了半天才肯张口:
“我要嫁人了。”
顾蓁蓁瞪大了眼。
宋玉岚把扇子往桌上一拍,眉头拧了起来:
“你要成亲?”
“嗯。”陆昔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聘礼我爹娘已经收下了,下个月便出嫁。”
宋玉岚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要嫁给谁?”
“那人他虽大我一些,但看上去十分踏实,况且他承诺会对我好,我爹娘也同意了,这样也好。”
完全是答非所问,这下连顾蓁蓁都在心底暗暗有种不妙的感觉,果不其然宋玉岚猛地一拍桌子,瞪着她大声问道:
“我问你是谁!”
陆昔并不抬头,也不应声,仿佛坐着就成了座石雕。宋玉岚有些不耐,正欲再次发问,却听得她细若蚊蝇的回答:
“是鸿胪寺主簿黄大人。”
“他的年纪都能做你爹了!”宋玉岚惊愕之余痛心疾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骂道:“你是怎么想的?若是嫁给寻常人家大大方方出阁便也算了,固然那黄大人并非孟浪之徒,然而他家中可还有个厉害的夫人,你如何就想不开要委屈自己做妾呢!”
顾蓁蓁也忍不住劝道:“陆昔姐姐,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宋玉岚正欲再骂,从屏风内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这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顾蓁蓁回忆起自己方才无意间瞥见的一截脚踝,迟疑地循着声音转过头去,陆昔也很快站起身来,扔下她们跑进了屋内。
宋玉岚皱着眉跟上前去。
顾蓁蓁来不及多想,连忙也追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孩子,被褥已然被他踹到了一边去,他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自己,眼睛没有睁开,眉头却皱着,同时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咳嗽声,柴瘦的身躯随他的咳嗽声而颤抖着——那样苍白的面孔,顾蓁蓁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陆昔慌慌张张地扯过被子替他盖好,又伸出手在他的额前摸了摸,略微松了口气的模样,然而这份松弛转瞬而逝,又被一丝苦涩的笑取代,她怔怔地看着这个小男孩,一言不发。
“这个孩子是谁?”
“是我哥哥的儿子。”陆昔轻声回答着宋玉岚的问题,轻轻地摸着小男孩的头:“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哥哥和嫂嫂四处寻医,抓了各种方子,却也不见好。”
宋玉岚不语,只听陆昔继续道:
“玉岚姑娘,你知道么?从前我来的时候,这座院子里种的是花,康康还闹着让我陪他捉蝴蝶的来着。”
“康康”大约就是这个躺在床上的孩子。
“黄大人给了我爹娘和哥哥嫂嫂不少银子,他并没有强求我嫁过去,是我自愿的。”
“哥哥嫂嫂待我一向很好,爹娘也已经容忍了我那么多年的任性,过去的二十多年我已经过得足够开心,足够了。”
陆昔背对着她们,然而顾蓁蓁已然听出了她的哭腔:
“我不能看着康康这样下去,我还答应要陪他捉蝴蝶。”
寂静。
屋内只听得陆昔隐忍的哽咽,还有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顾蓁蓁无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来到此处之前,她未曾想到故事的背后竟会如此狼狈。
宋玉岚沉思许久,深吸一口气:
“把婚退掉。”
“玉岚姑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她走上前去,望着那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轻声道:“你忘了我是谁么?我是宋玉岚,是当朝玉岚公主,我可以替这孩子找最好的大夫,你的聘礼我也可以替你还清,你不能嫁过去。”
陆昔摇头:“我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玉岚姑娘的好,我欠姑娘的已经足够多,不该再让姑娘替我操心。”
她惨淡地笑了一下:“我不配。”
“你也知道你不配。”宋玉岚黑着脸:“一来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你不欠我什么,你听不懂人话么?”
“二来你当我是谁?我说了,我是宋玉岚,是玉岚公主,你当这点事值得我去操心么?药草同金银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呢?你要为了自己所谓的心安理得眼睁睁看着你的侄儿送命么?”
宋玉岚绕开顾蓁蓁沿着床缘坐下,伸出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柔声道:
“况且我住的那园子里花多,蝴蝶也多,你侄儿若是好了,想来会喜欢我那里。”
风从窗子的缝隙间溜了进来,顾蓁蓁屏住呼吸,等了许久,终于听见耳畔传来的低声哽咽。
告别陆昔的时候天色已晚。因她强留着宋玉岚和自己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宋玉岚只好应下,她们二人便去厨房忙活了好一阵。顾蓁蓁不会做饭,百般无聊,便坐在陆昔侄儿床前呆呆地望着这面孔稚嫩的孩子,甚至贴心地为他掖了下被角,然而或许是她没能掌控好力度,就这么一下竟惊动了他,男孩缓缓睁开眼来。
顾蓁蓁手足无措:“啊对不起”
男孩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姐姐,你好漂亮啊,你是仙女吗?”
顾蓁蓁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更用力地摇头:“不”
“仙女姐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姑姑告诉我的,她说人死的时候就会有仙女来接他。可是姑姑说仙女要好多好多年后才会来接我,我不信,看吧,果然姑姑说的是不对的。”
顾蓁蓁很快反应过来小男孩口中的姑姑是谁,不禁笑了出来,看着他轻声道:
“你姑姑说的当然是对的。我不是仙女,我是你姑姑的朋友?反正我只是来你家玩的啦,打扰到你了吗?”
小男孩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你真的是我姑姑的朋友吗?那太好了。”
顾蓁蓁起了点兴趣,忍不住跟他多聊几句:“好在哪里?”
“因为我生病了,姑姑来京城后一直都在照顾我,都没有时间出去交朋友。我睡不着的时候偷偷看她,姑姑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人陪她说话,我觉得姑姑照顾我太辛苦了,好可怜。”
“是吗?”顾蓁蓁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若有所思,末了笑着安慰道:
“以后不会啦,我和另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姑姑以后会经常来找你姑姑玩的,你也要好好的,把病快点养好,这样你姑姑就不用辛苦了是不是?”
小男孩似乎受到了些鼓舞,眼巴巴地望着顾蓁蓁:
“那姐姐,你以后来找姑姑的时候,可以也顺便陪我玩一玩吗?爹娘不准我出门,我都好久没见到我的朋友们了,我好无聊呀。”
顾蓁蓁心有所动,问道:“你叫什么呀?你多大了?”
“我叫陆子康,姐姐,你可以叫我康康。我已经八岁啦,过了今年的生辰就是九岁了!”
九岁。差不多的年纪,怎么人同人的区别就那样大呢?顾蓁蓁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冷冰冰的臭脸,他似乎从小便不爱笑,眼中也从未浮现过属于孩童的光芒,除了个子的增长和脸庞一日日更加棱角分明,那人待她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漠。她从回忆中抽离,又看了看面前可爱稚嫩的脸庞,对比之下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伸出手摸了摸陆子康的头发,由衷地劝道:
“好呀康康,我答应你。那你也答应姐姐,以后要多笑一笑好不好?”她想了想,为自己没有由头的要求找了个借口:
“因为姐姐听说,多笑一笑的话,病也会好得更快的。”
陆子康十分听话地点点头,笑了出来:
“好,我听姐姐的话。”
顾蓁蓁也微笑着点点头。天色渐晚,她望着窗外的袅袅炊烟,白色的烟与夕阳染作一处,雾蒙蒙地透着橘光,她的心事如这烟一般的飘渺,恍恍惚惚间才回过神来,那个一向在自己面前冷着脸的人,他们已有数十日不曾见过。
回去的路上,宋玉岚扶着额,一副有些疲惫的模样,然而顾蓁蓁从她上扬的眉梢猜得出,她是欣慰的,那是不同于她一贯如面具一般挂在脸上的微笑,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轻声问:“玉岚姐姐,我该明白什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宋玉岚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问她,淡淡地抬起眼来,不答反问:
“你瞧我同陆昔,可有什么不同么?”
顾蓁蓁不明白这个问题意义在何,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好了,我同她,并无不同。”
顾蓁蓁不明所以。
宋玉岚侧过脸去,望着天边,天一点点热起来,明明已有月光,彩霞却拖拖沓沓地不愿离场,她的脸上光影交织:
“当初皇兄赐婚,一道圣旨将我嫁到了谢家,大约也是因此,陆昔至今未婚,而我那个去世的丈夫,临走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看似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而我若说,当初我们各有选择呢?”
“赐婚本是一句戏言,在它不曾成为圣旨前,我大可以向皇兄求情,求他不要将我嫁给我不认识的人;我那夫君亦可以在他的父亲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告诉谢大人他想娶的并不是我,陆昔也是,可以同世潇袒露心迹,至少不留遗憾而这些本该为自己争取的事情,我们三人,一个都不曾去尝试过。”
“我们为何不去做?因为我原本并不在乎自己要嫁给谁,皇兄要我嫁给谁我便嫁给谁;世潇呢?大约是担心连累谢家吧,而陆昔,可能是担心连累世潇终究我们三个都太傻了,最终沦落至此。”
宋玉岚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或许你也知道外头如何传我的,红颜祸水,他们都说,是我害了世潇。”
顾蓁蓁皱起眉头。
“或许他们说的对吧,心才是这世上最难医的疾,我的出嫁于他而言本就是一处心病。”
“所以,蓁蓁。”宋玉岚安静地望着顾蓁蓁,眼神厚重如同沉淀的记忆,她缓缓道:
“你同当年的我们太像了。”
“你并不明白,你最该做的,不是同萧晅退婚,而是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
宋玉岚轻声道:
“在替旁人考虑前,我希望你先好好替自己考虑。”
她揉了揉顾蓁蓁的头发:
“傻丫头,其他的事都先放一放,先疼一疼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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