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夏不觉（二）
瞧沈夫人出来的方向，约莫方才也是往顾老将军那里跑了一趟。顾氏家庭和睦人尽皆知，沈夫人为何会郁郁不乐，又为何要在他面前要同婢女们做这一出戏给他看？
“公子，出了巷子，往前头直走，拐个弯走到集市上，沿着街走两步便能瞧见百味楼的牌匾了。”
莺莺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模样。
顾容与眉头略略皱起：“莺莺姑娘，蓁蓁妹妹她”
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他察觉到莺莺有些不自然的眨眼，叹了口气，摇摇头，把心中的疑惑压下去，只轻声道：
“麻烦莺莺姑娘了，我这就去找蓁蓁妹妹。”
莺莺微微颔首，似乎担心顾容与再向她探什么话，多说无益，干脆掉头就走。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顾容与望着莺莺唯恐避之不及的背影，无奈之下只得先配合着她们把这出戏演全了，转身向百味楼走去。
这厢顾蓁蓁大朵快颐，原本心存疑惑着，还假装矜持矜持，等了许久萧晅还是什么也没提，她也就暂时将心放下来，寻思着先吃再说，若是萧晅决定再做什么幺蛾子，大不了见招拆招。
他们坐在厢房里，这么一大桌子菜，只他们二人吃着实勉强了些，但顾蓁蓁又不愿意浪费，便懒懒地坐着，吃一会儿，看一会儿下头戏班子排的戏，歇完了便接着吃。萧晅不挑她的茬，两人面对面坐着，时不时还就这出戏做几句交流，顾蓁蓁恍恍惚惚的，觉得坐在她面前的萧晅好像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晅，几番想问他怎么了，甚至不厚道地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些不太体面的可能——当然终究并没有问。
这顿饭吃了许久，连饭菜都已热了两回，实际上她早已吃得很饱，顾蓁蓁却始终没有问出萧晅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夕阳渐晚，珠帘半揭，屋子背着光，戏已尾声。顾蓁蓁用手撑着额头静静地往下看，演的依然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风花雪月，讲的是一个女子最初对一位公子一见倾心，惨遭辜负后怒而削发出家的故事。
顾蓁蓁看过的话本多，因而对这个故事大致有一些印象，面前的戏幕同她记得的情节略有出入，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原来的故事里，那痴情女子的人生停驻在了青灯古佛旁，而在戏中，曾经辜负她的男人却幡然醒悟，追到寺庙里求她原谅。
望着那演着忏悔的白脸小生，顾蓁蓁只觉得索然无趣。
萧晅注意到了顾蓁蓁的兴致阑珊：“怎么了，你不爱看？”
顾蓁蓁一愣，第一反应却是惊讶于他为何那样快便瞧出了自己晦涩的沉默，别开脸去轻声道：“没有，只是我看过这个话本，这些人演的跟我看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没想到萧晅会追问，萧晅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顾蓁蓁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仍然坦白道：
“原来那个话本里，这个负心汉并没有后悔，也没有追到庙里挽回这女子。”顾蓁蓁瞥了一眼台上的花好月圆，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从戏台上挪开的目光捎着些许厌恶，但她仍平静道：
“更没有破镜重圆。”
萧晅听着不远处的热热闹闹的咿咿呀呀，天色在顾蓁蓁慢悠悠的语调中徐徐黯淡，他看不太清楚顾蓁蓁的表情，却莫名的有些不安：
“你不喜欢吗，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
顾蓁蓁瞥他一眼：“既已辜负，何必回头假惺惺地装深情。”
“可是为何他不能是真的悔过，然后真心诚意地想要同这女子白头偕老呢？”
顾蓁蓁低头喝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你怎么能一棒子打死！”萧晅莫名激动起来：“或许他之前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以将自己的心意表达给女子呢？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坏，悔悟之后真的会好好待那女子”
萧晅越说越慌乱，顾蓁蓁察觉到他把事情愈扯愈远，脸上还写着一种异样的认真与紧张，这样的反应出乎顾蓁蓁的预料，她抬起眼来，忍不住疑惑了：
“你又非戏中人，有什么可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晅醍醐灌顶，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是啊，他急什么？
萧晅有些恍惚地捧了面前的茶，袖子遮住了半张脸，沉默不语。
看着萧晅一脸受了打击的模样，顾蓁蓁一头雾水的同时又有些于心不忍，她困扰了一阵，只能将这归结于萧晅入戏太深，不禁感慨万千，诧异萧晅居然是这样单纯的人，这样的想法让她不自觉放柔了语调轻声宽慰：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也不是没有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不定呢。”
只是她不信罢了。
萧晅垂下手，指尖按在杯壁上慢慢摩挲，过了一会儿他又又抬起脸，满脸忐忑地问顾蓁蓁：
“若是真的，你会原谅他，同他重归于好吗？”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顾蓁蓁狐疑，原本想要随便说几句话敷衍过去，抬眸间却恰好迎上萧晅的目光，那样来势汹汹的赤诚，灼得她哑然无语，在心里备好的回应因这一记碰撞也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
她夹了一筷子菜，借着嚼劲含糊其辞道：
“大约不会吧。”
但她又怕萧晅继续同她继续缠下去，连忙补道：
“当然也许也是会的，只是我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所以不太清楚。”
萧晅有些失神，他的目光直直地朝顾蓁蓁望过去，在这昏暗的余晖下令她说不上来地心悸，这心悸在沉默的发酵下弄得她愈发不知所措，她的答案不好吗？左右兼顾，应是万全才是，为何萧晅仍是闷声不语，脸上还露着令她无法视若无睹的落寞？
戏已落幕，台上的花好月圆惹得席间一片叫好，而这欢呼反而显得她与萧晅之间的寂静死一般的令人发慌。顾蓁蓁不怕萧晅无理取闹同她争执不休，却苦恼于这样的沉默，这令她忍不住质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同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晅的不对劲或许并不完全因为这幕戏，终于难得地沉不住气，仰起脸来问他：
“萧晅，你怎么了吗？出什么事了吗？”
她看着萧晅的眼神在涣散中一点点凝聚，慢慢地回过神来，露出一些幽怨的不快。
然而正是这样的不快令她稍稍安下心来，相比方才待她无比温顺的萧晅，她还是更习惯这样的萧晅，果不其然她听见了萧晅的抱怨，带着一贯的刻薄：
“你还真是难伺候。”
只是这对话为何牛头不对马嘴？顾蓁蓁来不及多想，却见萧晅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来，没等她回过神来，丝帕柔软的触感抵在她的唇边，顾蓁蓁身子一僵，萧晅眉头略挑，他已从方才的失智中清醒过来，同顾蓁蓁的相处再一次由他把控。他十分满意顾蓁蓁此刻的反应，目光虽呆呆的，但耳垂却相当诚实地氤氲着红晕，叫她一贯秉持的端庄与沉稳露了馅。
见好就收，尝到了甜头的萧晅格外明白这个道理，趁她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收回来，还揣着那一方丝帕，假装淡然道：“吃没个吃相。”
顾蓁蓁蓦地烧红了脸，她为片刻之前自己觉得萧晅单纯感到后悔，懊恼之余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是了，萧晅同杨韬一样，也是浪迹于秦楼楚馆的常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杨韬对女人那副轻浮的孟浪行事叫萧晅学去了几分也是情有可原，并非只是他对她，对那位姑娘想来也是如此，兴许眼中会更多些情意。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自己，她假装听不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干咳几声掩去了自己的慌乱，并刻意让自己不去追究为什么方才忘记躲开一事——也不去追究为何她心中已然清明，却有一丝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萧晅欣然点头，先她一步站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扶她，却不想被顾蓁蓁刻意避开，自己撑着桌角站起身来，垂着头整理自己的裙摆。萧晅只当顾蓁蓁仍害着羞，自如地缩回手，还不忘十分贴心地说：“磨磨蹭蹭的，我先下去结账了，你快点。”
顾蓁蓁沉默着点点头。
萧晅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有退有进，张弛有度，不枉他看了那么些兵书，也算是懂得了一些灵活变通，做得好极了。
萧晅一边洋洋得意着，一边自以为体贴地为顾蓁蓁留一些属于女子独自娇羞的时间，头也不回地便下了楼去。
只是他已下楼结了帐，甚至同掌柜的寒暄了一会儿，但仍不见顾蓁蓁下楼来，他觉得顾蓁蓁娇羞的时间着实久了些，忍不住要重新上楼喊她。然而在这个时候，从店门外突然闯进一袭青衣，女子看上去慌慌张张的，甚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有些吃痛地龇起牙来，跌跌撞撞却还是十分坚定地朝萧晅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拽住了他的胳膊。
“萧公子，帮我一下！”
挽住他胳膊的女子竟是如烟。
他同如烟虽并非男女之情，认识也不太久，但仍算半个熟交。萧晅敬佩如烟在烟花柳巷中坚守的那一份清白，况且如烟人很好，从不阿谀奉承，也帮过他不少忙，故而萧晅虽下意识地想要将胳膊抽出来，听了这话也只得作罢。
他从未见过如烟那样紧张的模样，不自觉地也一道无措了起来，压低了声问：“出什么事了？你为何如此紧张？”
如烟目光闪躲：“遇见了一个不想、不，是不敢遇见的人。”
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萧晅也搞不清，只听见如烟仓皇地解释道：
“实在抱歉萧公子，我方才走投无路间碰巧撞见了您，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如烟今后必然好好赔罪。”
“哦哦哦那你”萧晅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是想问如烟还要这样抱着他的胳膊抱到什么时候去，顾蓁蓁就在楼上，萧晅身形凝滞，不知道是不是被如烟的紧张感染了，心中也焦灼起来，连额上都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方才他还嫌顾蓁蓁动作慢，此刻却希望顾蓁蓁一时半会儿最好都别下来了，否则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此般局面——再说解释了顾蓁蓁可能也不信。
萧晅急得不行，脑子一岔，居然有一种自己在偷情的惶恐感，可又不好推开如烟；同样，如烟半挽半松地倚着他的胳膊，尴尬不已，也跟做贼似的心虚，眼神飘飘忽忽的，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随后目光跟被滚水烫了似的迅速抽开，转过头来哆哆嗦嗦的。
好在如烟虽然着急，到底还是有分寸的，留了一个心眼同萧晅再次解释道：“多谢公子相救，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再等一会儿他就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后放弃寻她了吧。
如烟在心中如此祈祷。
萧晅从一团乱麻的心绪中分出一点神来点点头，期待着这个“一会儿”赶紧过去，此外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顾蓁蓁这个时候下来了，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好不容易他和顾蓁蓁的关系有一些缓和，要是再来这么一出，顾蓁蓁肯定又要恢复从前那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模样了。
他又想起顾蓁蓁说的那句“大约不会吧”，虽说后面她仍说了两句体面话，但以萧晅对顾蓁蓁的了解，那绝非出自她的真心，想到这里，萧晅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一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一边招呼着不远处的伙计：“就你了，你赶紧上去，想办法拖住跟我一道来的那位姑娘，无论如何别让她下来。”
如烟没想到萧晅居然在同别的女子幽会，动作也凝滞了，愣了一瞬正欲松开，余光瞥见门外似乎飘过一个同那人身形相似的身影，吓得她把头又往下缩了一些，搞得她搭在萧晅胳膊上的手此时拽也不是松也不是，只觉得无比煎熬。
只是如烟万万没想到，这个“一会儿”确实是让她等到了，但，也没完全等到。
而萧晅派出去的伙计，也止步在了台阶上，抬起头看了看，为难了一阵，又低下头去，慢悠悠地将脑袋转了过来，无辜地朝萧晅望去。
“萧晅。”
“林雨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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