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华
“唔——”
他猝然抽身,吃痛地低吟了一声,微微蜷曲的舌尖之上立时漫出了一片腥红,也不见得多疼,反而有一丝馥郁的腥甜萦在齿颊之上,让人饕心大动。
他下意识地吞咽,浅呷了一口,抬眸看她,那人却早已从他的怀抱中踉跄遁逃,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兽,怒睁杏眼,忿忿不安地去摸索腰间的短匕,那手却赫然一抖,于空无一物的后腰之上扑了个空。
只见对方手中把玩着那柄短匕,尽管身负重伤,却仍是一副占尽上风的疏懒模样。
“你疯了吧!”无计可施的陆欺欺通身汗下,樱桃般的唇瓣上还残留着他的血丝,愤怒之下,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狼狈地抵着玉粳米牙的斗狠模样,格外俊俏可爱。
“如此一来,你我二人不就都中毒了么?”
双手枕在脑后,他眉如远山,语气轻佻,琉璃般的眼眸中流露出得意之色,和一丝丝稍纵即逝的莫名之情。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何类相从,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这世间芸芸众生是如何描绘个中渊鱼,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触,藏在她的一颦一笑之间,令他不由得有些患得患失,生出一种眈眈逐逐的夺攫之心来。
就好似有股捉摸不定的暗涌在那些积年旧伤之中焕然生长,源源不断地竦踊着他变幻莫测的百感。
月照花林似霰,那满面呆滞的少女微张着檀口,迎着静谧的月光,兀自不动。
直到舌尖上的血腥味骤然发涩,她方狠狠地抿紧了下唇。
仿佛这一枚染血的吻,直接将她方才那一身斗狠的力气尽数卸尽,再无反唇相讥的迹象。
那一瞬间,她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疯狗咬人,人是不能咬回去的。
因为人是人,狗是狗,她哪里能与狗争疯?
石光如练,一切喧嚷,寂然停声。
沉默,良久的沉默。
陆欺欺蜷缩着身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警惕地望向一旁的宸若,身体中的困倦之意阵阵袭来,强打着精神的她已是强弩之末,不知不觉中,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渐渐地向着肩头偏倚而去。
“过来,坐下。”宸若命令道。
“才不要……”陆欺欺生无可恋,神色露怯,这厮既然能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想来也不是个博文约礼的君子,她不想理睬他,可是她现在就是个羊入虎口的小倭瓜,连着抵抗都毫无威慑之力。
宸若惨白的面容上悬着泰然自若的笑容,在一片蓁芜中璀璨夺目:“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你觉得你躲得到哪去?你若不过来,我就……”
“我来了!”陆欺欺生怕这孟浪之徒再行放诞风流之举,慌忙打断他,硬着头皮将身子挪过去,又不敢贴得太近,拿捏着分寸,恰如其分地在二人之间留出一条缝隙。
宸若垂着头,似是恢复了许多,声音逐渐驰紊有度:“你究竟有什么魔力?”
陆欺欺睁大了眼睛假示茫然,心下暗忖,定不能让他知道生玙之事,万一这疯狗打神石的主意,要将她挖心剖肺可如何是好?于是便揪着一颗怂人胆胡诌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呀?治好你不就得了?”
他冷笑一声,“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对我说上一句实话?”
陆欺欺不吃这套,掩口打了个哈欠,热泪一度盈眶:“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这不是有样学样么?”
“不愿对我说实话,却愿冲撞那人、舍命割腕救我?”
一语中的,忻然得意。
陆欺欺不禁头皮发麻,这人身上是长了一百双眼睛么?怎么什么都能被他知道?
她恨不得啐他一脸唾沫,这家伙还好意思说呢,自己好心好意救他,他却倒打一耙将她掳走,还、还丧心病狂地折磨她,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吞声不语,不愿再回想方才的情形,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又反咬了狗舌头。
不过更令她懊悔的是,这人就是条疯狗,她就不该招惹他,偷人家令牌。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报应迟早要销缴。
眼下她有些悔不当初,一件件一桩桩追溯过去,更是把肠子都悔青。
满腹的皮里阳秋,嘴上又不敢过于声张惹怒了他:“对,我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如今你的人情还清了,从此以后谁要再把刀架到你脖子上,我一定拍手称快。”
宸若低眉浅笑,哪里会被她这些话唬住。“我还欠着你的承诺,无灾无晦的,你怎么就咒我死呢?”
“如果你能活着走出去,我自然什么都答应你,一个愿望太少,三个如何?”
那日在兰楼的承诺,她自是记得。
陆欺欺心下一紧,说不出的怪异,原以为只是无心的玩笑,他竟记悬在心上。
小心翼翼地,她侧目觑了他一眼,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鬼话连篇的狗男人,会是个一诺千金之人。
“这第一个承诺,我已经兑现予你,所以你自不必归还我的人情。”
是指令牌一事吧?陆欺欺暗自苦笑,分明是我从你那顺手牵羊来的,怎又作数了?“你可不像会把他人的承诺记挂在心上的人。”
“不是他人,”宸若的眼中微微漾起涟漪,“是你。”
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明黠。
陆欺欺讷讷沉声地看着他,竟辨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是实是虚。
“今日是我的生辰。”见她不搭话,宸若自说自话起来。
她惕然凝眉,斜睨向他:“可是实话?”
他似笑非笑,戳了戳她含苞待放花骨朵似的脸颊,继而于她眼前摊开那满是血污的手掌,只见一片猩红之中,两道触目惊心的蓝痕赫然入目。
那伤口早已结痂,疮口却显出一种异样的生机勃勃,好似一双伺伏在黑暗之中的兽眼,渗出细密的诡谲的蓝,烙入掌心纹路之中。
“每逢生辰,这病便会发作,如你所见一般。”
那声音清浅如波,仿若在淡淡叙述他人往事。
陆欺欺却一身五心,暗自腹诽起来,什么病?难道是疯病?
否则真的很难解释他的这一切以折磨她为乐的异常行为,瞧瞧他这些造作,哪一件像人能干出来的事?
她微微抬起的臂滞在半空,委顿不决,终是垂入身侧。
仿佛颅内有一个声音反复警醒着她,他之发肤、他之言语于她而言,都是不能触及的深渊,愈是深入地了解他,愈是会苦得累身之具。
她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看不出任何端倪,“抱歉,你这病呢,我这样的乡野大夫,恐怕束手无策。”
可再看他时,那垂下的眼帘中又含着闪烁的湿润,霎时充满了倦意的笑攀上唇边:“不过,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快乐?为何生辰会快乐?”他唇边的笑一览无余,夹着那样生冷的艰涩。
陆欺欺拨了拨脚边的篝火,竟不知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着的身体,好奇地问:“不快乐?那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呀?”
不知是否是因为身子过于困乏,脱口而出的陆欺欺回过神来,方缓缓捂住了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还是不要对他好奇过多,免得又要引火烧身。
宸若手中把玩着灰针叶,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在掖庭殿里熬过一夜,第二天也就好了。”
年年岁岁在那一夜里,他唯一的慰藉,是窗栊外清冷的月光,迨夜方休。
那是怎样的挫骨之痛,他自然不会告诉眼前这雪一样无暇的少女,只如堕入十八层地狱,再一次次重生在这世上,仅此而已。
“一个人?”
宸若漫不经心地颔首,那个老头子,可算不得什么人,充其量,只是一个以打着药饵的名义向他行刑的刽子手,其行为与恶鬼无甚差别。
而他,则是他悉心栽培的另一个恶鬼。
自幼在杀戮中成长起来的人,对于他人的一点点越界之举,尤为敏感。
从来都是身履险地,如履薄冰,哪里会有这样的人,给予他一点点的善意。
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他得罪那个人,也没有人会对他施以援手。
直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厌恶并抗拒来自他人的善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配得到那些毫末不足的垂怜。
更何况,身处凤京权力倾轧的洪流之中,宦海流波,哪里会有真正的善意,又何必花心思去细心甄别?
然她对他而言,似乎不一样。
且是他笃定中的与众不同。
尽管她对他并非是百般温柔,尽管她总是有所图谋。
诚然,她在他眼里,不过是胡闹,但他甘愿陪她在这一场又一场的生死角逐之中胡闹,他从未觉得乏味,甚至……有些沉湎其中,不愿抽身。
眼见着眼前的少女愈发昏沉,又不敢交睫入梦的模样,他的唇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浅笑。
也不知道怎地,那双手握拳的少女抿着唇,突如其来地叹出一口气,却透着些将断不断的古怪。
风泛寒眉,只见她拢紧了领口,唇齿相抵,小声地吟唱起来。
似是底气不足一般,翻来覆去那一句“祝你生日快乐”,一边用双手打着节拍,一边小声地浅唱起来,虽与那箫声笛韵相去甚远,却有着让人忍俊不禁的魔力。
“诶诶诶,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在我们那儿,过生日都得唱这歌!”她唱歌有那么难听吗?好吧,她承认,的确是有点难以入耳。
意识到自己的歌声给人类带来了困扰,陆欺欺涨红着脸,偃旗收声。
他依旧在笑,笑得愈发灿烂。
陆欺欺没好气地背过身去,靠着冰冷的树干,嘴里不知嘟嚷着什么,不消一会儿便没了声。
原来是身体熬不住,昏睡过去了。
宸若不禁嗤笑,瞬息之间,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孔,向一片漆黑的草丛中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勾了勾指头,低声命令道:“拿来。”
一袭夜行衣的宿泽眼观鼻鼻观心,诚惶诚恐地递上那件雪狐皮大氅,合着您老人家光着身子挨饿受冻在这傻坐了一晚上,现在倒想起来穿衣服了。
“爷?”
宿泽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主子,只见他接过大氅,迈着沉重的步子,径自走到陆欺欺跟前为她披上,将那瘦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上车。”那声音又恢复如常,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她……”宿泽望向宸若怀中的熟睡的女孩,一时咋舌,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
宸若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今个是怎么?话都不会说连贯了?”
今个儿最不正常的人明明是你好吧?!
宿泽搔手弄耳,无言以对,看看主子这春风得意的样子,若不是他潜身在草丛里看了一晚上的戏,怕是要以为他中了哪门子邪。
“车架已备好,涪都那边随时听候差遣。”
“免了,回凤京。”
“得令。”
说罢,他望向主子怀中腮凝新荔的少女,睡容恬淡,白璧无瑕,连毛孔都挑拣不出一个来。
她又怎会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主子精心部下的局,而她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那几个异族人再如何手眼通天,也只能束手就范。
凤京城外辉夜阁恭候明纱公主大驾——寥寥数字,落在那斑驳的匕首之上,不消时日,便会辗转至那几个草莽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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