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灭门
那曾经艳极一时的蝎尾花,在一夜之间凋敝残败,与这青石板上的残红一般,一旦没入泥淖之中,不过是任人践踏足底污秽罢了。
“浪里行船,大起大落,昨日还是无赦卫的最高长官,谁会想到今日就沦为了你我的阶下囚?”点着一碗油灯,狱卒们唾沫横飞,百无禁忌,一壁厢闲磕牙,一壁厢吐了满地的瓜子皮。
这昭狱已是许久没有开张了,真就是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地头。
昨日他兄弟几个还在百无聊赖的数瓜子皮,上头却突然间扔进来这么一条大肥鱼。更有甚者,为一睹无赦卫指挥使姑厌大人的尊容,竟主动请缨宿直,以便围观唏嘘。
哐啷——
一只破瓷碗自铁窗之中被人掷了进来,不偏不倚地擦过她的松垮的歪髻,厮琅琅地落入地坪之中。
姑厌默不作声地倚着密不透风的墉垣,一夕之间,金泥凤变作无声鸦,一双睽睢的眼窝冰冷而沉顿,却不见了往昔里的飞扬神采。
“装死?”
“别叫唤了,她不会回头的。”玉扶笙拾起脚边的花枝放入掌中翻看,那奇异的花骨朵上沾着晨间的新露,娇艳欲滴。
“指挥使大人可真是好兴致,这都入了昭狱,还得空伺弄花草呢。”
猝不及防地,姑厌那瘦骨伶仃的手指像是被毒蜂狠蜇了一针,疯了似的朝着那监门厮撞过来,嘶声咆哮:“还给我!”
被这声羸悴而凶狠的咆哮惊得二人面上一愕,直拔腿连连后撤,玉扶笙手中的蝎尾花像是生了脚,不自觉地从手中滑落。
监门之中的姑厌一袭素缟,拖着那沉重的镣铐,踞下身子,将那染尘的蝎尾花捧过手中,轻掸尘埃,眷眷地摩沙抚弄,唇边的笑意弥艳弥深。
玉扶笙目睑微阖,徐徐抱臂于胸前,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释出唇间。
据说这昭狱是镇国公阿慈当年亲自主持修缮翻新,严密如铁桶一般,其中机关阵法何其玄妙,不言自明。
许多年前,大疏昭狱一度是羁押前朝囚虏的囹圄要津,岂料此去经年,今时寄监于此的,竟是那亲手将他们缉拿入狱的姑厌大人。
人人都道她怙权自恃,杀戮无度,可谁又知,曾几何时,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对前路一无所知,却凭着一腔孤勇决然前行的失乡之鬼。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场血雨。
陌路蹀躞,四野惊鸿。
村人被屠杀殆尽,尸横遍野之中,那人如烟尘般出现在她眼前,戴着一张骇人的黑面具,将一个不冷不热的馒头递到这口若啖血女孩手中,冰凉的五指套似有一股跃动的生机,一点一点地拨开她紧蜷的拳头。
“那个人,是你杀的?”
“是他先动了杀机。”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
“既然会杀人的话,那就跟我走吧。”
无法看到那面具之后的神情,小小的拳头反握住那人的手,她异常笃信,他是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神明。
可如今,那深居于玉衡宫内的神明,却只托人送来了一枝几近荼蘼的蝎尾花,便不再过问她生死。
姑厌唇间释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她早该明白,自己在那个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供驱策的杀人工具,而这样的工具,他手里不计其数,眼中更是不屑一顾。
事到如今,她究竟还在瞻跂些什么?
“她好像傻了。”明纱敲了敲牢门,里面的人毫无动静。
“我们走吧。”
“玉姐姐?”明纱有些错愕地看着身边的女子。
本是于腹中起草了许多痛言詈辞,可当玉扶笙见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舌尖一涩,无言以对。
她断不是那载怀矜恻的囊揣之辈,只是羞辱她又如何?落到这般田地,本就是对她莫大的羞辱。
“走吧。”
玉扶笙柔柔探掌,摩挲向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似有温润的气流夺眶而出,刺痛着纱布之下的每一寸肌肤。
她要堂堂正正地杀了她,为族人报仇,而不是像个懦夫般隔着那冰冷的牢门对她百般奚落。
“明妃娘娘,时间到了,咱们回宫吧。”身旁的老太监提醒道。
那是陛下派来盯梢的人,生怕她二人对姑厌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当真,可笑。
二人悻悻地踏上了回宫的宝盖凤轿。
承蒙皇恩,明日明纱尚要为驿馆中的丹阳使团践行,也算对此事有个圆满的交代。
至于那出现得蹊跷的酿玉,究竟是何人密结外援,假借丹阳国君之名把这道催命符送到她手中,她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沾明纱的光,陆欺欺承明妃娘娘旨意,出宫与丹阳使团接洽宴席事宜,便又有了光明正大溜出宫的由头。
“唔,还是这市井里的酥饼好吃。”
自驿馆中出来后不久,陆欺欺已是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见她缩肩躲在那把稍显拥挤的油纸伞下,与那人肩并着肩,每走过一处食寮,便要停下脚步来观其规模,嗅其烟火。
直到申牌时分,天色将晡,二人方穿过街巷,向着凤京城中的另一隅走去。
“到了。”泓洢望向那朱红大门之上的匾额,有些无奈地拍了拍陆欺欺的肩。
分明事前已经劝过她莫要多管闲事,可她仍然执意要在今日登门走一遭。
只见那辅首衔环的朱漆大门虚掩着,二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快步向前,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那腥气滋蔓的朱漆大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陆欺欺挺脚欲进,却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得身形一颤,缓缓向后撤脚。
举目望去,一片萧瑟,本是错落有致花木掩映的潇洒庭院之中,几具七窍流血的尸首经过一夜凄风苦雨的无情冲刷,已经开始微微发涨,雨水混着血水,在那膏润的腥土上流了满院的狼藉。
泓洢健步避开那横陈于跟前的尸身,一个轻跃落入影壁之上,向下一一俯瞰:“昨晚死的,没有活口。”
陆欺欺不由得低呼,这陛下都还没来得及抄姑厌的家,是谁这么急于杀人灭口?
本想趁着对方疏于应对之际,潜入姑厌家中寻找些线索,谁知竟遇上了这般惨案。
没有泓洢那般来去自如的脚底功夫,陆欺欺只好将一方锦帕捂了口鼻,头目森森地游走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四下勘察。
书房里的手札书信均已被焚作灰烬,房中密室之门也堂而皇之地敞着,只是里边四壁皆空,除了扑面而来的寒气,几乎空无一物。
“后院也看了,加上牲畜,一个能喘气的都没有。”
陆欺欺不禁蹙起眉头,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甚至连这些无辜的家仆也不放过?想来,姑厌一案还未曾闹得满城风雨,即便是仇家寻仇,也不必多此一举,抢在皇帝敕令之前痛下杀手,牵连无辜。
那么与姑厌来往甚密的步飞絮呢?
陆欺欺稍一思量,他倒是极有可能为了规避拔出萝卜带出泥,铤而走险。
被那冲天的血腥味灌得胃里气血翻滚,她双膝一软,顺手扶住院中那一方水井,于井口处取座歇脚,双掌朝着鼻底搧了数个回来,也挥不去那满腔的腥气。
都怪刚刚吃了太多酥饼,腹中积食,这会儿才恶心得直犯怵。
甫一坐下,陆欺欺便听得耳边鸦轧两声,斜眼望去,竟是那井口辘轳在无风自动。
她警觉地转过身来,抬眸定神,顺着那辘轳上的左右颠荡的麻绳一路向下望去,一片幽深之中,井下传来了一阵羸悴的呼唤。
“救……命……”
井下水声沸然,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竭力地呼喊着,回声荡荡,如泣如诉。
陆欺欺背脊一凉,咝咝地倒吸了两口冷气,大白天的惊得牙齿直打颤,两只手干搓了几个来回,直搓得满掌通红,方捶捶胸脯,双目一阖,探头入井口,洪声向着井下询问:“你、你是人是鬼?”
“姑娘救我……”
“泓洢你快过来!”陆欺欺生怕那口井里钻出来个贞子,便连看也不愿意看了,捂着口唇连连向后撤退,直至不小心退着退着踩中了某具尸身的脚趾头,才目睑一紧,遽然收脚驻足,连珠炮似的向着脚下的逝者致歉。
泓洢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怕成这样,还非要来。”
“我、我哪知道会有那么多尸体!”陆欺欺接过他手中的伞,便见得他束紧辘轳,将那井中之人拽了上来。
是个女子。
薄薄的衣衫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袭血衣好似啼血杜鹃。
陆欺欺警惕地与她隔着几丈远,直到她颤抖着撩开那一头鬼气森森的湿发,将那一张湿漉漉的美丽面庞露了出来。
这张面庞苍白得让人凄然不忍,却又能于苍白之中窥见那洗尽铅华的清丽本质。
天生一副锦绣丛中生来的冰肌玉骨恰似那出水芙蓉,尤其是在她抱臂轻颤之时,那风姿就像是白莲着了风露,芍药迎着风,真真是我见犹怜。
“你是何人?”泓洢一边擦拭着指上的湿润,一边抬眸望向她,波澜不惊。
那女子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唇上生生被泡脱了一层霜白的皮屑,浑身止不住地打着寒噤:“我是姑厌的贴身丫鬟,有人……想杀人灭口。”
确定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之后,陆欺欺忙上前几步将她扶住,疾目扫过四下,方启唇问道:“你可知要杀你们的人是谁?”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知晓他与姑厌之间太多的秘密……”
泓洢听罢,旋即摁下陆欺欺搭腕诊脉的手,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寻个落脚的地方。”
那女子向着泓洢哑声一笑,双目一阖,颓然倒在了陆欺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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