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广平王李俶发现凡是有郭子仪在的地方一定是惊天动地，就这一个月，光辕门刀下救人的戏码就上演了两回，还让突厥左贤王破了戒，不但暗中援手把十二左卫借他破石堡城，还以身做肉垫陪郭子仪跳崖，哈哈哈，陪郭子仪跳崖，优雅如广平王也不厚道地捂嘴笑，郭子仪单腿下跪给沈若鸿送梨花那一幕实在太解气，气得舍命陪君子的阿波达干当场甩袖就走，连营帐都不要了。
唐军拔营，这次真的要走了，散伙前营门口又是一番热闹。首先，朔方军与河东军同出，郭子仪与李光弼两人两马，辕门口狭路相逢。令人大跌眼镜又大感喟叹的是，郭子仪马上伸手，伸向李光弼，“李将军，不打不相识，我们，相逢亦是朋友，如何？”
李光弼颇为感动，刚才拔营时，朔方军李嗣业过来打招呼说，“我们将军想与李将军说句话，将军说，他绝不会让您尴尬，请您等他一等。”
两人在辕门握手言和，朔方军向西，河东军向东，分道扬镳。
郭子仪来到广平王李俶的队伍前告别，他让沈若鸿在朔方军的车队里等着，之前李俶来跟沈若鸿告别过了，闹得动静颇大，沈若鸿的父亲沈阁老是李俶的父王太子李亨的授业师恩，他二人从小就认识，关系亲近，再加上沈若鸿总是男装示人，李俶有时都忘了她是个女孩子，说话便无顾忌。
李俶说，“珍珠……哦若鸿啊，你爹爹你师傅真是所托非人。”
呃？沈若鸿呆一呆，她爹她师傅把她托给李俶了，哪有自己说自己“非人”的？
“你看，沈阁老和公孙大娘托本王照顾你，本王还未将你带回长安你脚还未踏进我广平王府，你心就被人偷走了，连人也跟着人回九原了，哈哈哈哈……两情相悦管什么媒妁之言……哈哈哈……”李俶狂笑，沈若鸿狂羞，郭子仪赶紧来接人。
“我发誓，这辈子，我只娶你一个，只爱你一个。”郭子仪在李俶面前对沈若鸿说。
这回连李俶都感动了，要说郭子仪的表白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跳崖生死一刻居然还有心摘一束梨花给心爱的女孩，人突厥左贤王一腔爱慕瞎子都明白了，就差把半壁金帐举到面前求他另眼相看，他居然当众送花求亲沈若鸿。很好，很好，若鸿他当妹妹一样，郭子仪当得起他李俶的妹夫！不过，要是日后，那个女孩成了他的人，这辈分……哟……不就乱了么……
“子仪，等我宫中制宴完了，我就去范阳找你妹妹，你等着，三月我必来九原会你们！”两人告别，郭子仪转头就把怀里的信交给仆固怀恩，让仆固怀恩出发去范阳看望妹妹郭珍珠。开什么玩笑，他妹妹才十四岁，他哪放心得下把她一个人寄养在范阳安府，安府啊，安庆绪的家！他听说的时候差点厥倒，幸好，安禄山造反还有好几年，他得赶紧抢官抢钱要权要势，把妹妹接回身边！
打发走了仆固怀恩，他再去送沈若鸿，突厥白眉可汗请他去勣石突厥金帐做客，大唐和突厥这几年关系亲近，突厥的版图又紧贴着他驻守的九原，这个邀请他不能拒绝。但他有一种预感，这次去突厥金帐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但他不能让这个一口答应自己求婚毫无所求的姑娘跟自己一起趟这趟浑水。
他把刚认下的五个儿子托付给沈若鸿，好像有点不太道义，刚求了婚，转头就给未过门的妻子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石堡城一战后朔方军中牺牲的军士留下五个孤儿，他收养了，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最小的才两岁。
“爹爹，郭曜不是小孩，爹爹让郭曜跟着您吧！“最大的儿子十五岁，他取名郭曜。这小子黑瘦矮小，但一双眼眸光坚定得很。郭子仪答应，郭曜立马从马车里跳下，李嗣业让了匹马出来，郭曜翻身上马，的确颇成稳。
“爹爹，郭旰陪着娘亲去九原，爹爹放心，郭旰会照顾娘亲，照顾弟弟们。“二儿子十三岁，取名郭旰。这小子是机灵鬼，一口一个娘亲，也就沈若鸿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他才求亲还没跟她爹下聘也没大婚，她听了也不反驳，就是红了一张脸。
“我初五就能到九原，你等我。“郭子仪最后亲了亲沈若鸿颊，她坐车，郭旰同一辆车，这孩子睁着大眼看得吃惊，大唐民风开放，但当众亲吻好像还不多见，他求过婚了嘛，亲女朋友有什么问题。
两队人马一往西去向九原，一往北去向勣石。郭子仪带了陌刀先锋李嗣业和他义子郭曜，二十名军士。一队人才走了十里，突厥左杀葛腊哆抱着长刀，跨马金刀跟一座石佛似地挡在路中间。
“左贤王有什么话要带给我。“郭子仪亲自出马，这尊佛凶得很，互相省省力，他直接说高句丽话，也不用避人耳目。
“王爷无话。“葛腊哆也说高句丽话。
两人两马在路中间彪上，都不说话，也不让步。
“那葛将军你有什么话？”郭子仪忍不住，天色不早，他只能先问。
“今日，是王爷寿辰！”葛腊哆扔下一句，拨马就走。
哦，今天是阿波达干生日。
时辰不早，郭子仪传令扎营休息。此处还未出塞外，最近的驿站有两所，一所略小，十里之内，一所略大，二十里之外。有驿站住干嘛还要住帐篷，他下令全体急行十里，住最近的小驿站。一下马，驿站已有人迎出来，管事轻声到郭子仪马前，“郭将军，左贤王已在前一所驿站歇息。”
郭子仪点头，反问人要采办些物什。“哟，郭将军，您真是慧眼，鄙站虽小，确是方圆三十里进京八百里加急唯一的驿站哟！”那管事激动，这位郭将军，人长得俊，眼光也好，居然问他这里驿站有没有往西京长安运送的荔枝，还出手大方，一出手大腚金馃子，问他买一筒荔枝。他这驿站有一口古井，冬暖夏凉，西域各国往西京进贡的鲜物只能在他这儿运送，前头那个驿站大有什么用，八百里加急孝敬贵妃娘娘的荔枝从来只能从他的驿站送！
驿站管事送进来两竹筒荔枝，放在剩着冰的木桶里。郭子仪又去伙房看了看，弄来一些做“酏食”的面粉，酏食是发酵后的小麦磨成粉，蒸制食用。小麦自春秋时期就有，三国时期诸葛亮发明了“馒头”，就是用小麦磨粉发酵后蒸制的面食。但是面粉烤制成蛋糕唐朝肯定没有，所以郭子仪费了老大的劲，把面粉合水调和，倒进铜制的大鼎，然后用长刀架到炉火上烘烤。
烤面糊的时候，他又让管事去弄点西域进贡的糖，这驿站虽小，五脏俱全，不知哪个小国居然进贡了几瓶类似果糖的糖块，清亮清甜，据说是宫里娘娘们夏天吃绿豆沙的最爱。他让伙房搞了盆蛋清，沿着盆壁慢慢倒入西域的果糖，一边拿一把筷子哗哗打蛋清。
“郭曜，来帮忙，别停啊，一直打，顺这个方向打，我叫你停你再停。”郭子仪拖来个苦力。郭曜探头探脑，被他抓来打蛋清，自己腾出手敲碎糖块，细细撒进盆里。郭曜那小子看着瘦，气力真不小，而且手稳，打得那个利落，不多一会，一盆蛋清加了糖粉，立马雪白膨胀起来。
“爹，这是啥？“郭曜张嘴，郭子仪挖了一大勺喂他嘴里，甜津津，凉凉得，哇，荔枝，爹爹又喂了他吃了一颗荔枝，这是贵妃娘娘才能吃的吧！
“这叫奶油。“郭子仪也偷吃了一勺，来唐朝那么久，都没吃到过这些东西，以前妹妹最爱甜食，每天下午都要吃蛋糕，栗子的，草莓的，抹茶的。
这时面糊烤得了，烤得真是……丑……底下黑，上头黄，中间还好，他用刀把烤黑的切掉，只留中间烤得奶黄的胚，再横里一刀，上下两片，晾到凉了，挖了大勺奶油，抹在两片蛋糕中间，然后合为一体。再挖了剩下的雪白奶油，拿刀仔细抹了整个蛋糕上，剥了几颗荔枝，去了核，晶莹剔透地放在蛋糕的顶上。
“好了，我晚一点回来。“郭子仪问伙房要了个大食盒，底部垫了冰块，铺上层干净的纱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千辛万苦做成的奶油蛋糕放食盒里。
“爹爹，那左贤王心术不正。”郭曜突然说。
“我晓得，小孩子早点睡才能长高。”郭子仪老气横秋地叮嘱儿子，走人。
上了马，坏了！郭子仪发现这奶油蛋糕要是骑马这么十里一颠，那还能是奶油蛋糕嘛？”备车备车！“他叫李嗣业，李嗣业真不是盖的，没多久居然弄来一辆极舒适宽敞的马车，郭子仪像抱着个婴儿似的抱着奶油蛋糕大食盒往马车里一坐，李嗣业赶车，去十里外阿波达干下榻的大驿站。
半路上郭子仪还在想，阿波达干对他是什么意思，他是知道的，但那是不可能的。第一，他喜欢沈若鸿，这个心思迷糊简单，但满心满眼只看自己只为自己的女孩。第二，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天做个蛋糕祝他生日快乐，还了他两次援手的人情，他要和沈若鸿结婚的，千万不要跟阿波达干再多纠缠，老实说，阿波达干太强悍，他那个左杀葛腊哆也高壮得过分，他估计，再加一个他大概都打不过。大唐啊，他是郭子仪啊，真是命中注定打一辈子仗啊，怎么才能有权有势，怎么才能保护妹妹和若鸿一生一世呢……
郭子仪醒的时候，头顶星光漫天，脚底雪白软毡，阿波达干就立在他眼前，一手撩帘，一手已触到他面前一拳的距离。
“呵，我居然睡着了，马车摇晃的真是舒服。“郭子仪笑，把怀里的大食盒往阿波达干手里送，阿波达干双手接下。
“子仪，我备了酒菜。“阿波达干挂帘，引他进驿站。
“哦，我也准备了礼物。“郭子仪撩袍，跳下车。
这驿站宽敞干净，布局呈回字型，正中一个四四方方假山环水的天井，抬头是星空月夜，低头流水咚咚。天井正中一方石桌，对面两张石凳，旁边立着一人高的冰桶，桶里冰镇着大桶美酒
“葡萄酒？”郭子仪大乐，自来这里他还没喝过葡萄酒，大唐军营里的酒跟水似的寡淡无味。
“你的眼光真是精准。”阿波达干含笑点头，又含笑看着郭子仪抱起一桶，拆了封口蜡，将暗红色的葡萄美酒先倒在大酒鼎里，醒上片刻，再分别倒入他二人面前的酒鼎里。
“今日是我三十一岁生辰。”阿波达干摇晃酒鼎，晕开酒晕，仰头，美酒入喉。
“祝你生辰快乐。”郭子仪也晃酒鼎，晕开了酒晕，举鼎在阿波达干酒鼎下方轻轻敲击一下，再仰头，一口饮尽。
“这也是你家乡的礼仪？”阿波达干斜睨郭子仪的酒鼎。
“是啊，和长辈碰杯时需碰在杯的下沿，以示尊敬和敬仰。”郭子仪正襟而坐。
“我只大你十岁，就是你长辈了？”阿波达干气笑了，郭子仪不接话，两人静了一静。“你带的是什么礼物？”阿波达干突然问。
天井里没其他人，那个大食盒就放在假山边上。郭子仪去拿，还问阿波达干要了火引，看他悉悉索索背靠着假山半天，阿波达干兴致起来，放轻手脚走到他身后。“生日——啊——”郭子仪一回身，吓了一跳，这人总是不声不响地站在背后。
“祝你生辰快乐。”郭子仪又说了一遍，他手里捧着大唐第一个鲜奶蛋糕，蛋糕上插了一支细细的蜡烛，橘红色的蜡烛火苗跳动着，映着他的笑颜，眉目如画，暖意融融。
两人用了酒菜，吃了蛋糕，阿波达干举手叫人又搬进一桶葡萄酒，“子仪，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家乡还有一个礼仪，就是和长辈喝酒的时候，长辈不说停，你也不能停，长辈说再喝，你也得再喝。”
呵呵，郭子仪拱手笑，“长辈说话，子仪自当遵命。“
这一天晚上，两人共喝了五桶葡萄酒，阿波达干越喝说话越洪亮，郭子仪越喝眼眸越清亮，一夜尽兴，天光微亮，阿波达干送郭子仪到驿站门口，叮嘱李嗣业仔细扶他上车，又约定了翌日一起出发，这才回转驿站里头。
天井里头，石桌上还剩下半边蛋糕，半支蜡烛，阿波达干点燃了蜡烛，拾起地上揉做一堆的白袍。郭子仪偏爱干净，昨晚带来了两套衣服，也换了两套，一套刚进来就换，说衣服上沾了烤蛋糕的面粉，来得急忘了换了，第二套，喝到第三桶葡萄酒的时候，他左嗅右嗅自己的衣袍，说实在忍不了满身酒臭味，叫门口的李嗣业送衣服进来给他换。
“子仪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阿波达干觉得今晚这酒越喝越醇，但越喝越欲罢不能。
郭子仪，生于宁夏，年二十一，祖上三代武将，父郭守敬，官至柳州太守。十一岁陇西叛乱，父母双亡，从此在王忠嗣军中历练，十年戎马，官至横塞军五品军使，而已。
但，这个郭子仪，这么一副秀气柔美的绝色容貌，搏命的时候居然兄弟义气得比谁都不要命，打仗的时候又比谁都胆大心细计谋阴狠，两情相悦的时候又比南方的西湖还要柔情似水，拒他于千里的时候，又是那么的用完就丢，翻脸不认人！
“子仪，你对我，也不是无心的，对么？”阿波达干蘸了一点蜡烛上沾的鲜奶奶油，郭子仪说这叫鲜奶蛋糕，他亲手做的，大唐绝无仅有，别无分号。
他收拢掌心蜡烛，蜡烛上的火苗最后跳动，他清楚记得，郭子仪捧着蛋糕从假山后转头那一刻的样子，他双眼湿濡濡的，眼波清亮纯净，他樱色的薄唇一张一合，他说，“祝你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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