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史朝义眨眼，又确认了下，巷子幽静昏暗，与刚才并无不同，但是，珍珠不见了。

        他捂心，一下心惶。“珍珠！”他大叫。

        惶然四看，巷尾无人影无倩踪，街口，李归仁和史朝英奔出来，瞠目结舌，他们一直守在那里，除了史朝义，再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但是，郭珍珠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史朝义猛拔身上房，在房顶呆立片刻，面上终于恢复人色。

        “归仁，拿我鱼符去府衙，请幽州太守薛嵩调一百守卫给你。”“朝英，拿我虎符回兵营，叫李宝臣李怀仙依计行事，事成后，全军拔营出发。”“我向北，突厥王都勣北方向，三十里处等你们。”

        史朝义掷下象征身份和兵权的鱼符虎符，交代完毕，房上点足狂奔，几点几纵，向幽州城门方向纵去。史朝英扎起红裙裙角，追着史朝义出城方向下去。李归仁扭头狂奔，再次折返府衙。

        夺马，出城，向北，急驰，约十里，史朝义追上了马车。

        阿波达干一行胡商打扮，老爷骑马，夫人坐车，管家驾车，家院家丁二十余人。为了抢郭珍珠他真是用尽心思，把四大左卫留在安军大营里喝酒好让自己放心大意，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连孙子兵法都用上了！史朝义恨声叫停，阿波达干还真摆手示意停车，史朝义拍马冲向马车，一鞭抽管家模样驾车的葛腊哆，凌空鞭子转向，一下卷下车帘，车里蜷缩了个女孩，正是郭珍珠。

        “朝义……哥……哥……”郭珍珠哑着声音，向前扑了一扑，力竭摔在车门边。

        “珍珠！”史朝义一跃上了马车，葛腊哆让位，让他抱起人。史朝义上下检查，火冒三丈，郭珍珠颈上一道鲜艳红痕，已肿了起来。“不是我伤的！”葛腊哆高举双手，史朝义出手如电，两指捏了郭珍珠后颈，小人儿“嗯”了声，头沉他怀里，晕睡过去。

        “谁伤的她？谁把她交给你？张家……不对！郑巽！”史朝义心思是真快，葛腊哆就说了一句“不是我伤的”，他已经想了方方面面，葛腊哆不敢动手，突厥就没人敢动手，那就是大唐的人，张玉涵？晾张家不敢，也没这个本事！那就只可能是随意出入他军营和幽州城的御史中大夫郑巽了！好个准驸马爷，这么着急回去做新郎官呢，还是赶回去投胎呐！

        史朝义心里发狠，面上平静，打量阿波达干这副富商打扮，冷哼一声。

        阿波达干知他手段，不欲得罪郑巽，只得说，“二弟，为兄只是向郑兄求助一个不情之请，谁让二弟你不肯施以援手呢！”

        那郑巽是丞相李林甫的表弟，阿波达干和史朝义私下以兄弟相称，正是因为两人在西京的势力均有李林甫一派，这三个人，其实各知彼此。

        “倒是二弟你如此着紧这孩子，可是……动心了？”阿波达干凑近史朝义，史朝义换手抱人，怒哼，“胡说！“

        噢，否认那么快，胡说便是说对了。

        阿波达干更见成竹，“二弟，你就把这孩子借我几日，我保证，绝不伤她。“

        “你想都不用想，我不会答应你。“史朝义一口拒绝。

        “哦，二弟拒绝得这么干脆，可知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便宜的事？“阿波达干摆手，葛腊哆抱刀近前——

        “等等！“史朝义叫停，”我有东西跟你交换。“阿波达干凑近，史朝义反有点踌躇，就在此时，幽州城外军营方向几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人高叫着什么，史朝义抱人一掠三丈，不用交换了，他的人到了。

        人马到近前，却是突厥的人，而且来的人大呼小叫，“王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葛腊哆大吼一声。

        马上人翻身下马，单腿跪下，陌刀插地，“大唐安北都护府郭子仪出兵九原，夜袭勣北金帐，可汗猝不及防，战死！”

        话音未落，葛腊哆怪叫，纵身掠向史朝义，一刀劈下！

        寒意沁骨的陌刀如雷鸣电闪，劈向史朝义头顶，束发金冠轰然而碎。“住手！”千均一发，阿波达干挡在史朝义身前，双手铁掌扣住刀背，青筋毕现。

        “二弟，你那交换的东西，最好足够有趣。”阿波达干狞笑。

        史朝义轻叹，“今夜酥油花灯节，本是郭子仪与庆绪约定同时出兵的日子，郭子仪夜袭白眉金帐，庆绪夜袭右相金帐。”他说到此，阿波达干与葛腊哆脸色已大变。

        “庆绪昨夜出发，急行三百里，今日酉时袭右相，戌时破金帐，再过半个时辰，亥时便能全速返回，明日此时，他应该已过阴山。所以，左贤王，白眉既死，右相重创，你义父、李丞相让我带给你四个字——自立为汗！“

        史朝义短短一句话，阿波达干脸色铁青，葛腊哆和余下守卫抽刀眈眈，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乱刀砍死史朝义和郭珍珠，然而短短数十妙，阿波达干脸色变换，咬牙、呲目、紧绷、凝重，终于，僵硬吐出一句，“多谢史副使相告！“

        “你若此刻全速返回勣石，郭子仪应还未能回撤大唐境地。“史朝义说出要命一句。

        “二弟，我先行一步！”阿波达干再不迟疑，拨马向北，葛腊哆与一干胡将即刻扔了辎重，收刀上马，转瞬人走马奔，尘土飞扬，很快走得远了。

        片刻后李归仁与幽州太守薛嵩赶到，来的还有张保宝，一干幽州守卫人马逾千。史朝义抱郭珍珠进马车，李归仁相扶，“大人，我来！”史朝义举手抹汗束发，他刚才实在是没有把握，险些……

        遥遥旗帜翻飞，大队铁骑扬尘赶来，领先两匹快马奔到车前，“大人！大人！”李宝臣和李怀仙两人翻身下马，满面兴奋，“大人，四大左卫与其他突厥人均已伏诛，末将幸不辱命！”

        原来，今夜藏历正月十五，藏历酥油花灯节，郭子仪与安庆绪史朝义约定，郭子仪夜袭突厥白眉可汗金帐，安庆绪夜袭突厥右相，史朝义夜袭突厥左相。史朝义为救郭珍珠与阿波达干做了个交易，他放任阿波达干回巢左相金帐，当然，他也不吃素，他营里的阿波达干四大左卫和旁边突厥营里的突厥人他一个没放过！

        “伤者留下，整队出发！”史朝义一声令下，李宝臣李怀仙手下军士负伤者弃马交箭，其余军士重整盔甲补充箭矢，动作有序步履一致。

        “朝义，听说九原郭子仪与突厥开战，可是真的？可需小弟率军同往？”张保宝后知后觉，昨晚妹妹张玉涵与史朝义似乎有些暗潮涌动，他觉得应该把张家和史家之间的关系拉近一步，所以赶来帮忙，在史朝义上马前询问。

        “张兄愿同往？同往左贤王金帐？”史朝义一笑。

        张保宝大吃一惊，“左贤王？朝义，你要攻打突厥左相？使不得，幽州与左相以誓相盟，不起干戈，再说葛腊哆神力无匹，十二左卫以一当百……”

        哈哈哈——哈哈哈——李宝臣像听了什么笑话似地大笑，李怀仙把马前一大包物什掷于地上，黑暗中一股血腥之气迅速漫开。

        “朝义先斩后奏多有得罪，还请张兄在伯父面前告个罪。所谓誓盟，史某破了。十二左卫已去其四，阿波达干敢动我的人，我史朝义睚眦必报，多杀几个，倒是毫不介意！”史朝义飞起一脚，包内物什四散滚出，圆不隆冬几颗物什骨碌碌滚到马车底下，正是突厥四大左卫惊骇血披的人头。

        糟了！他忽叫不好，马车早没了帘子，郭珍珠经这些人闹腾大叫大笑，刚醒转过来，捂着颈子探出身来找他，一看到地上的人头，一声未吭，晕厥软倒。

        幽州太守薛嵩是个极为识时务的人，酥油花灯节那晚李归仁第一次来幽州府衙借钱，薛嵩大方出手千两银票，李归仁第二次来幽州府衙借兵，薛嵩大方借出千名守卫，还亲自带队，第三次，李归仁来问他借住所，他直接把幽州府衙借了给史朝义。

        史朝义把虎符交给李宝臣李怀仙兄弟，命俩兄弟领着安军继续追左贤王，只追不击，把突厥左相赶到阴山外即扎下营帐工事，郭子仪还在突厥王都勣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阿波达干是螳螂，那他史朝义就是黄雀，他静待其变。

        他带郭珍珠住进幽州府衙后院，当夜前院嘈杂，薛嵩把后院腾空，前院李归仁薛嵩忙忙碌碌，处理一应，后院寂静，府衙管家和姨娘一切听史朝英指挥，将屋里铺满软毡，炉火烧暖，备好清淡晚饭茶水。史朝义净手，取了药箱，进内室给郭珍珠治伤。

        “公子……”史朝英拉住他。

        “你下去吧，今晚我不叫你，你歇息去。”史朝义赶人。

        “公子，这是小姐的。”史朝英塞了个压岁红包给史朝义，史朝义莫名。

        “这是您守岁夜留给小姐的压岁红包，小姐每晚都放在枕下！连出来都带着！”史朝英急得，“公子，小姐心里有……”

        史朝义竖指，轻声，“朝英，我知道。”

        他合了门，往里间去，一会儿里头女孩痛楚哀哀，男人怜爱轻哄。史朝英吹熄外间烛火，轻声关门出去。

        史朝义解了郭珍珠胡装外裳，雪白中衣，她右肩昨夜被弩机后座力擦红，今夜右颈又被掌劈得红肿，女孩本就娇弱，现下整个右边身子一碰就叫痛，死死抓住自己手不肯让他上药。

        “珍珠，我知道，很痛，我知道，转过来，让我看看，朝义哥哥是神医，神医治病一点儿都不疼，我保证，一点儿也不疼……”他扳过她身子，手上倒满了晶莹的膏药，用炉火烘热了，下手飞快地捂住她伤处，他掌大，她肩小颈细，满掌握住，手下缓缓施力，一分慢上一分叠加，又看她面上表情，她神情痛楚他便轻柔，她放下戒备他便力度加上，上完一回药府外打了更声，三更了，好不容易。

        “别怕，我在，我知道，我知道。”他搂着她，药一上完她就停下颤抖，依偎他怀里昏昏睡着。

        他知道她被自己失控吼时多委屈，知道她一个人在昏暗吃人的巷子里有多怕，也知道她有多信他依赖他，她也许不能说自己是谁，但是她对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她情急箭射白狼王旗为自己解围打气是真的，她翻上高高军鼓为他教张玉涵双剑剑法吃醋斗气也是真的，她每晚枕着自己守岁夜送她的压岁红包睡觉，她半身衣衫被他解了却乖巧地打开身体任他上药揉捏。朝英告诉他，她心里有他，而他，只怕心里有她更多。

        他知道自己宠她，放任她耍小聪明，偷偷吐掉自己开的人求都求不到的药好赖在他家里。他知道自己一眼之后再忘不了她在他府门口阳光底下旋转跳舞的娇俏模样，因此让朝英给她梳他族少女最漂亮的发辫和金绣红装。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张手抱她搂她，所以他避开她，大年初一狠心回平卢回北疆军营避开她，避开这个好兄弟当珍宝一样收养在家里两年的未来嫂嫂。

        但是，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吃醋，他吃他兄弟的醋，他吃她哥哥的醋，他吃和她猜灯谜送她花灯的面具男人的醋，所以他失控冲她发火，一看到她泪水，他又冷静下来，想安慰她，想哄她不哭，想跟她赔不是，所以他回去买那副她目光流连的九连环，反把她置于危险重重中。

        他知道她被掳时心跳骤停，他单枪匹马追去救她，哪怕是陌刀临头他都不放手，他甚至泄了军机拱手同僚跟阿波达干做交易，只因为那一刻，什么兵权军功，都抵不上她半分，只要她安然无恙，什么他都可以不要。

        所以，那么多的他知道，归根结底，就是，无论她是谁都不要紧，他喜欢的是现在的郭珍珠啊！

        每个昆仑奴面具下的人都不一样，郭珍珠只有一个，他史朝义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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