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郭子仪有时觉得，阿波达干好像是他的兵法师傅，比如他说行事绝不可全力而出，前、中、后军各自有分工和作用，比如他把自己堵在勣石城说“不恋战，方可善战”，还比如，无论他是乔装出城还是在金帐用密道把葛腊哆耍得团团转，最后阿波达干总是在城门口守株待兔等着他。
大唐天宝七年二月，突厥左相撤入葛逻禄山。从那时起到七月，郭子仪一直未能还军九原，阿波达干的突厥左相部是绝对的精锐之师，他背倚茫茫葛逻禄山，时而鬼魅突袭，时而遁逃无踪，四、五月，阿波达干与吐蕃及一众西域小国结盟，反夺王都勣石。此时安庆绪与史朝义已还军，回纥叶护被葛勒可汗默延啜叫回，广平王李俶出使回纥，葛勒可汗不置可否。
整个六月，九原横塞军倾巢增援，郭子仪坚持陈兵勣石城外，阿波达干出城他就打，打不赢就退三十里，阿波达干回城他再进三十里，大家兵力相当，勣石是个石头城，也是个孤城，上万人的军队要粮食要武器，只要围住勣石，阿波达干总有一天弹尽粮绝。
郭子仪与阿波达干相持到七月，胡地七月雪纷飞，李光弼出兵肃清了安西叛乱，大唐与契丹、吐藩、大食等西域强国联盟，截断了阿波达干的西路。回纥葛勒可汗默延啜终于点头出兵，叶护率回纥铁骑重回勣石城下，与郭子仪兵合一处，彻底斩断了阿波达干的东路。
一日大雪纷飞，勣石大开城门，城内毫无人烟。阿波达干将城内所有人和辎重都带走了，再一次遁入葛逻禄山，这一次，突厥左相部再没有回来。
八月，硝烟散尽，塞外晏然。皇帝大封功臣的圣旨下来，郭子仪拜朔方兵马右使，横塞军改号朔方军，戎灵州。安庆绪为鸿胪卿，范阳都知兵马使兼广阳太守，史朝义为幽州节度副使兼柳州太守；李光弼升河东兵马右使。
朔方军大军还军灵州，人人银甲换黑甲，抵达灵州城门。
朔方军先锋张守瑜出城迎接，他身边是一身白甲头扎白巾的未亡人、高秀岩的夫人、也是他的妹妹。高秀岩出征战死，妹妹生下孩子后即披挂返回军营，张家高家两家都是武将，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也是朔方军女将。
郭子仪全身墨黑，扶柩到高夫人面前，双膝跪地，叩了个头。
“高兄勇战得胜，我带他回来。”他说。
“秀岩是自愿跟随将军出征，他临走时说，这辈子若是没有一个甘愿赴死跟随的人，这日子该多无趣！”高夫人受了他一跪一叩，勒马横戟，含泪回自己队伍。
其他朔方军随张守瑜入城，郭子仪立在城外，直到最后一具战死军士的棺柩最后一名朔方军士兵都进了城，他才拖起步子往城里走。
城门下的绯衣少年等了他很久，他走向她，她亦走向他，两人紧紧相拥。
“子仪，我爹爹说，有人来，就有人走，这就是江湖。”沈若鸿说。
“恩，你爹爹说的对。”
“我师傅也说……”
郭子仪吻住她，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想吻她。
沈若鸿话被堵在口里，她指着城外，那里一角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四个加起来超过三百岁的人，马车外站着强忍大笑的广平王李俶。
马车里的是结伴云游天下的沈若鸿的嫡亲爹爹前太子太傅沈阁老，沈若鸿的授业恩师剑圣公孙大娘，以及沈阁老的老友神医国手独孤藐，天象家李该。
剑圣公孙大娘今年已知天命，早闭关不再下山，前不久听说宝贝弟子一下山就被个男子拐了成亲，立即闭关也不闭了，冲下天山来看是哪个登徒子如此大胆勾引她关门弟子！结果，这一看，她说，“这郭子仪长得不错，行事大气，重情重义，这门亲事看起来还是若鸿占了便宜。”
神医国手独孤藐童颜鹤发，老顽童一般，抱肚大笑，“不错不错，这个孙女婿我觉得不错！郭家还有女孩么，我徒弟二十有四还未娶妻……”
“阁老，我们还进城么？”李俶笑完了来问，沈老一行六月就到九原，一等两个月，等到女儿等回来了大胜还军的女婿，几位老人反而要走了。
“不进了，让年轻人好好团聚，明年让小郭带若鸿回门呐！”沈阁老也是好说话，无媒妁无喜宴的，他老人家一开口就是回门，这是太满意了，这女婿他要定了！
公孙大娘与李该下了马车，他二人相约一起去天山，公孙大娘闭关在天山，天象家李该算了算，说要去天山看星象。沈阁老与独孤藐回返吴兴乡下。四人两北两南，在此分别。
“李爷爷，公孙大娘，一路慢走。”李俶恭敬向李该与公孙大娘告辞，那李该是唐初年著名的天象家李淳风之子，今年已快满百岁了，一向是行踪飘渺云游四海，最近听说应安禄山厚禄相请占侯凶吉，但李老先生去了一趟洛阳，一句箴言也没留下。
“那小子的面相，若是男，必是帝相之相。”李该白发白胡，一派仙风道骨，他对李俶说道。
那小子……帝相之相……意思是，郭子仪保的就是真龙天子？
“若是女呢？”李俶脱口问出。
“若是女么……“李该看李俶一眼，嘴角蠕动，发了几个无声的字，反问道，”广平王不是已定下郭家女儿了么？”
送完四老，李俶刚要进城，冯立上前禀报，“殿下，史副使进城了，安副使和安大人也进城了！”
史朝义？安庆绪？安庆崇也来了？
郭子仪沈若鸿刚进城，前脚到的史朝义，后脚来的安庆绪和安庆崇。
朔方军刚迁军灵州，灵州府衙一片忙乱。安庆崇则是老派作风，带着他二弟先去了驿馆，再叫手下捧了拜帖去灵州府衙，相约郭子仪。
沈若鸿是个路痴，前面大军进城后她一个人带郭子仪回灵州府衙，走来走去居然找不到衙门，正好史朝义就在后脚，还是史朝义带着他俩进灵州府衙。
郭子仪把史朝义请进后院一间小楼楼上，进了楼他才发现，这楼恐怕是以前府里女眷的闺楼，楼下假山梨树，微香浮动。
“朝义兄，伤好些了吗？”郭子仪首先问候史朝义伤势，史朝义为救他受葛腊多一刀后先在安庆绪军营里紧急救治，战事略平稳后安庆绪亲自护送回平卢养伤。
“快好了。”史朝义不在意地笑，话虽如此，郭子仪却发现从见面到进楼他几乎没动过右臂，高秀岩受了葛腊哆一刀肋骨尽折而死，而史朝义则五个月右臂不能举，突厥左杀葛腊哆实在是以一抵百的猛将。
“朝义兄，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险救我？”时隔五个月，郭子仪第二次问史朝义，而且他相信，今天他刚还军史朝义就来，绝不是平白来串门的。
两人在楼上聊得时间略久，沈若鸿敲门送进茶水，就听史朝义在说，“郭兄，你知道么，珍珠生病时一直叫我哥哥，把我认作你，她说，她觉得我和你很相像，有我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沈若鸿把茶水放下，郭子仪斟了一杯，递到史朝义左手上。
“朝义兄，听说我妹妹在洛阳，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把她接回来吗？”他诚心诚意地问。
“郭兄，洛阳气候好，是小弟提议送珍珠去洛阳休养，小弟能送她去，自然也能接她回来。”史朝义左手接茶，诚心诚意地答，“只要，郭兄能想一桩非珍珠回家才能成的事。“
两人都看沈若鸿，沈若鸿莫名，稍后，史朝义告辞，拜帖送进府衙，太子太保安庆崇、鸿胪卿安庆绪，相约郭将军驿馆一会。
郭子仪换便袍，让沈若鸿换女装，还叫郭曜去还军的几大车物资里翻出只紫檀的大盒，三人出发去驿馆。到了驿馆，郭曜进去通报，安庆崇安庆绪迎出来，郭子仪张口就叫“大哥”，“大哥！小弟郭子仪，珍珠在您府上叨扰了那么久，小弟还没去拜访您，倒让您大老远来了，小弟太失礼了！”
他示意，郭曜直接出手礼物，那只大盒实在太沉手，郭耀双手捧盒，郭子仪打开盒盖，盒子里面是一块紫色丝缎，丝缎托着一块紫蓝色的巨型石头，那石头形状似山非山，条痕浅蓝色，上有黄色星点。郭子仪又从腰间鱼袋里取出一颗夜明珠，用紫色丝缎一包裹，淡紫色夜明珠光泽照下巨石，整块石头呈半透明至不透明间，光泽似琉璃又似蜜腊。
“听说大哥喜欢西域玉石，小弟偶得一块壁琉璃，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郭子仪把盒盖盖上，郭曜把盒子送到安庆绪手上。
“大月氏青金？”安庆崇识货，他手下掌握大唐与西域的商货往来，波斯商人买从他手上买下大唐的丝绸和瓷器运回西域，又把西域的宝石、药材卖给他。大月氏青金石是西域最金贵的宝石，青金石，俗名又称金点壁、或壁琉璃，这么大一块青金石原石郭子仪做见面礼送他，既表明尊敬他，也了解他喜好，送礼送到人心里去了，再者，就是郭子仪眼光精准，是个经商的好苗子！
安庆崇好财，安庆绪好武，郭子仪是做过功课的，送了礼，进屋再谈，一谈谈到掌灯，当然是安庆崇和他谈，安庆绪和沈若鸿听不懂他俩说的那些，也没那耐心听。
“大哥！”安庆绪拿脚踢他大哥。
“庆绪，你外面等我。”安庆崇打发他二弟。
“若鸿，你去外面逛逛。”郭子仪把快睡着的妻子支出去。
两人接着谈，安庆崇自然提到安庆绪和郭珍珠的事。这回是他压着他二弟来的灵州，突厥平定，郭子仪官升朔方兵马使，从二品，再往上就是正二品的节度使官阶，跟老爹安禄山同级。二弟一直磨蹭不愿去提亲，年后还把女孩子送来他府上，美其名曰，洛阳气候好，好让珍珠好好休养。他算看出来，他二弟不是不想提亲，是想抢亲啊！他跟安庆绪说，咱安家有那么不堪嘛？怕啥？大哥陪你去提亲，你不去提，怎知道人家哥哥不愿意把妹子嫁给你呢？
果然，郭子仪张口就叫他“大哥”，他一颗心放下，接下来，就是商量如何操办婚事了。
“小弟已托广平王殿下向沈阁老提亲，正想跟您商量，小弟打算先接珍珠回来，修葺宅院一家团圆。等年底小弟迎娶若鸿后，立即来洛阳与大哥详谈庆绪和小妹的事，大哥觉得如此可好？”郭子仪恭恭敬敬问，安庆崇立即点头，郭子仪新立军功，自是先成家娶妻，再谈及妹妹婚事，何况郭珍珠实在太小，还未及笄，哪能抢在长兄前出嫁。
两人谈完，郭子仪和安庆崇同出驿馆，安庆崇是个财迷兼工作狂，天都快黑了，他居然要乘夜赶路去大食商驿巡视算账。
“爹爹，娘亲和安将军切磋武功，嫌此地施展不开，他们俩去校场比武去了。”门口郭曜朝房顶打响指，房顶上郭旰，立即翻檐走壁跑去校场报信。不多会，沈若鸿从房顶翩然而下，紧跟着安庆绪也到。
“郭夫人，轻功是你胜，安某认输。”安庆绪抱拳，跟着安庆崇告辞走。
“你跟他比轻功呀。”郭子仪去牵沈若鸿，她头上发都湿了，手上也汗津津的，“还比了什么？”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出那么多汗。
“还比了拳脚，他赢。这人还挺有风度的，我用剑，他没用刀。”沈若鸿叫渴叫热，旁边递来一块手巾和暖壶，是来了一会的广平王李俶。
“安家来提亲？”李俶一脸戾气，郭子仪叹气，把人引进刚才那间屋子，今天他刚回新家，已经接待了三拨人，一拨比一拨不好对付。
“本王说过，我绝不是把珍珠当一般女子。子仪，我也向你保证，此生我只娶她一人为我妻子，也只爱她一人，你信不信我？”李俶万分诚恳，郭子仪不是不信，而是——“广平王，我朝礼法，亲王可纳妾两名，媵五名，五品以上可纳妾与媵共三名，五品官以下只能有妾而不能有媵……”
李俶“噗哧”笑，打断郭子仪，“子仪，你知道得可不少，不过，你可知我朝礼法，亲王只有一名正妃，是为亲王妻，我以我生母之名起誓，我只会娶珍珠为我妻子，妾与媵，算不得妻子的。”
郭子仪气结，大唐的礼法原来是这样的，一夫一妻多姬妾制虽然也叫做一夫一妻，但是一夫一妻多姬妾制。
“子仪，你去查这些，说明你心中还是在思量我上次求亲。我可跟你明说，珍珠在洛阳，我已经派人把她从洛阳安府接到了洛阳行宫，等我回京交旨后我就去洛阳接她回灵州，我若接她回来，你可再不能跟我顾左右而言他……”
“广平王殿下，我郭家还有一个家规。”郭子仪也打断他，一说家规，李俶满脸提防，郭家哪儿那么多家规。
“我们郭家人选丈夫选妻子，一定要选自己真心喜欢的，所谓君王之意、长辈之命、家世相配都不可强逼强压。所以——“
“所以，我跟你打赌，我李俶即便不表露身份也定能得了珍珠芳心暗许！”
李俶不在这浪费时间，他急着回西京交旨，然后去洛阳接人。他问郭子仪讨信物，好让珍珠相信他非肖小歹人，“算了，没信物我也有办法！”李俶等不及走了。
“我算不算是个信物？”沈若鸿指自己鼻子，“我跟李俶去洛阳接珍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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