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正月之后，萧女史向郭子仪辞行。萧女史身有银带九銙，属中宫，内飞龙苑，但她毒虽已解，身体已大不如前，无法再行圣命履公职，因此打算回京辞官，就此返回三苗。郭子仪尊她为大姐，他挽留萧女史继续住在郭家，同时，他派长孙全绪代萧女史进京。

        二月底，长孙全绪办妥事情从西京回来，带回来一封火漆封口、信封上一片空白的信。夜深人静，郭子仪拆了信，信的落款一个字——俶。

        送信回来的是长孙全绪，信里的内容也是关于长孙全绪，大致意思是赞赏长孙全绪性情沉稳，治军得法，俶已荐其统领羽林军，调任年后到，先与郭将军打个招呼，望将军割爱云云。

        郭子仪掩信，沉思。

        萧女史是李俶的人，他知道。李俶发脾气离开灵州后，萧女史提出辞行，如果他没挽留萧女史，可能也就没有现在这封信，但他挽留了，还派长孙全绪代萧女史进京，这是他对李俶的示好。而李俶不仅受了，还还了个示好，把长孙全绪提拔成了大唐羽林军的统领。大唐羽林军，也叫神策军，是离皇家最近的人，负责整个皇城、皇宫的安全部队，在这歌舞升平的天宝盛世是不可多得的镀金之所。李俶提拔了郭子仪的人，如此，郭李之间的羁绊又重系，这一次，是郭子仪先伸的手，但他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

        四月里，史朝义与回纥特使罗邪将军同来灵州。史朝义应回纥叶护之邀，远赴回纥王庭为葛勒可汗解毒治伤，回返幽州路上顺道来灵州。而罗邪将军携葛勒可汗请柬，邀请天国贵客十月共聚回纥王庭富贵城，共度回纥最尊贵的节日——肉孜节。

        肉孜节就是□□教的开斋节。回纥九月封斋，封斋期间每日吃两餐，在日出前和日落后进餐，整个白日戒水、戒烟、戒食、戒私欲、戒邪念，以示笃信真主安拉。十月，清真寺开斋的钟声当当响起，隆重盛大的开斋节开始，人们可以饮食说笑，左邻右舍可以团聚一桌，青年男女纷纷举行婚礼，行路的陌生人感到饥饿时，也可随便走到素不相识的人家，都会受到主人的热情招待。

        仆固怀恩是回纥人，一番深情并茂绘声绘色的描述，府衙上下都雀跃不已灵州府衙上下都雀跃不已，恨不得立马插翅飞到富贵城去。罗邪将军当然拱手欢迎大家都去富贵城做客，末了，罗邪将军向郭子仪抱拳施礼，“郭将军，听说珍珠小姐已回返灵州，末将奉王子之命代为向小姐问候，不知是否方便求见珍珠小姐？”

        噢——郭子仪默然，一年多前，叶护在阿波达干金帐救下他，送他撤回九原路上说当年他父王葛勒可汗以家传玉钗作聘礼，讨了他妹妹做儿媳妇，看来，叶护这是要旧事重提啊！

        “今日月初，珍珠与若鸿去寺里祈福了。”郭子仪引罗邪去显烈寺，叶护对他连番援手，有情有义，他这个面子要给的。

        来到城东显烈寺门口，今日四月初一，灵州是重兵之城，人人进香，家家祈福，正是香火最旺盛的时候。郭子仪与罗邪一行人马众多，便在寺外等候，不一会，钟楼敲钟，未时过，申时到，寺内善男信女出寺散去。

        “那便是珍珠小姐？”郭子仪还未说话，罗邪抢先问道。

        那么多人中，罗邪一指就指了人群中一名双鬟髻发、绿衣裳，手挎篮子的女孩。郭子仪点头，他妹妹，的确是让人一眼千年。

        “珍珠小姐与您真是长相极似。”罗邪感叹。他还在感叹，史朝义已经迎了过去。

        “若鸿，珍珠！”史朝义迎着一绯一绿结伴出来的两人，绯衣的是沈若鸿，绿裳的是郭珍珠。

        “朝义！”三个月不见，沈若鸿唇红齿白，气色不错，扬手叫他。

        郭珍珠顿了顿，史朝义迎面对她。

        “嫂嫂，……我再进去一次。”郭珍珠推她大嫂先走，沈若鸿莫名，一推一堵，史朝义与沈若鸿面对面。

        “若鸿，你怀孕了？”史朝义眼光转了下，突然道。

        啊？沈若鸿呆住。

        “嫂嫂怀孕了？”郭珍珠倒先反应，“朝义哥哥，你怎么知道真的？”

        史朝义两指一搭沈若鸿右腕，片刻，点头笑道，“恭喜！”

        哇，这一句石破天惊，瞬间人传人，从寺门口传到寺门外。“夫人！”“若鸿！”“娘亲！”郭家人都冲进来，郭曜郭旰开道，郭子仪冲到沈若鸿面前。

        “郭兄，恭喜！”史朝义又恭喜了一遍。

        沈若鸿还傻着，准爸爸郭子仪当众一把抱起人，“我要做爸爸了！若鸿！郭暧！儿子叫郭暧！郭暧！若鸿！珍珠！他叫郭暧！”他大叫大笑，抱着妻子叫“郭暧”叫“珍珠”，旁边围着的众人都喜出望外，显烈寺的住持破了先例，平日里未时过后僧人晚课，不再接待民众进香祈福，今日大喜，显烈寺一日内两次开启三大殿，郭珍珠重新请了高香红烛，郭府侍卫两列开道，她再回观音殿为哥嫂还愿祈福。”

        “副使大人，末将急着回去禀告王子，还请大人代为向郭将军恭贺。”罗邪临走跟史朝义打招呼。

        史朝义与他打过招呼，商定下一次赴回纥给葛勒可汗诊病的日子，罗邪领人刚要走，史朝义突然想到什么，“罗邪将军……珍珠很是喜爱一支玉钗，听说是回纥之物？”

        “那玉钗是可汗家传之物，四年前可汗与郭将军沙场同战突厥乌苏米施，庆功时可汗以玉钗为聘礼赠给郭将军，定下了大王子与珍珠小姐的鸳盟。某将此次是代大王子求见珍珠小姐，末将已见着了，珍珠小姐真是美若仙子，末将急着回去禀告，好让大王子赶紧向郭将军提亲，迎娶珍珠小姐为我回纥王妃！”

        罗邪恭敬回答史朝义，史朝义是国手神医的亲传弟子，真正妙手回春，可汗受了毒箭伤已不能行走两年，史朝义只来回纥给可汗诊了两次，可汗就能脚踏实地，因此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纥一行人走后，史朝义依旧等在寺外，不久显烈寺住持送郭珍珠出来。

        “珍珠。”史朝义第二次迎上去，郭珍珠踌躇走过来，哥哥嫂嫂不在，她避无可避。

        “我送你回府。”史朝义晓得她，心里有事就避他躲他，他有那么可怕吗？

        “珍珠，你瘦了。”史朝义扶她上郭府马车时突然说，“李俶对你不好？可要我替你出气？”

        郭珍珠一愣，倒是守在车边的郭旰“哼”了声，不服不忿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个郡王有什么了不起……”

        郭珍珠坐进车里后，史朝义与郭旰关照几句，他撩袍也坐进车里。车马慢行，车里人儿垂头不说话，史朝义耐心等了阵，拍拍郭珍珠绞着的双手，说道，“你不是说我跟你哥哥很像吗？你有心事，心里委屈，你想着他，又怨着他，你不跟我说，还跟谁说呢？”

        史朝义又说，“李俶先是不悦你收了庆绪和我送你的首饰，又误会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他不也是一边跟你哥哥求亲一边打算另娶她人，郭旰说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珍珠，你哭了……”史朝义忽然抬起郭珍珠脸，一手温热，原来，她垂着头竟在落泪。

        他默然，李俶接郭珍珠回灵州，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她竟这样在乎他……除非……

        “哥哥回绝他了。”郭珍珠汲泪，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但你忘不了他……亲吻你，是吧？”史朝义温柔问道，郭珍珠呆楞，他是会读心吗？她脸腾地通红，捂脸躲避。

        “你是我看着长大，你的心事，我岂会猜不出。”史朝义眼神狠厉，语声温柔，转眼眼波也放了轻柔，“待会我和你哥哥谈谈，过段日子天气暖了，我接你去江南散散心。”

        一会，马车到郭府，郭子仪郭曜等在府门口。郭曜一手揪下郭旰，他偏向广平王李俶，郭旰偏向史朝义，郭子仪觉得这个平衡甚好，郭曜作势教训郭旰，郭旰人小鬼大，一头冲去后院，郭子仪也不在意，请史朝义去书房。

        关上书房门，只有他二人，便无忌。

        史朝义今天会来，是想通了几件事。第一件，他想通，郭子仪利用了他，他把珍珠安置在洛阳安庆崇的府上，他告诉郭子仪，只要找到一桩非珍珠回家才能做的事就能接回珍珠。所以郭子仪以接妹妹回来一家团聚，操办喜事后即与安家商议妹妹的婚事为名，将珍珠从安府接回，转头，他却托了李俶去接人，一路同行，短短两个月，李俶轻易就得到了珍珠的心。第二件，他与安庆绪情同兄弟，又同时向郭子仪提亲，郭子仪又一次利用他，而他心甘情愿被利用，以兄弟之情令安庆绪退出，转头，郭子仪却与李俶商量问名纳彩。好个郭子仪，心计城府真是比他也不遑多让啊！

        史朝义脸上有笑，说道，“子仪，为兄在江南有几处庄子，前些月我已让管家修葺一新，我看珍珠心情不好，等天气暖些，我来接珍珠去小住几日。我那庄园风景不错，江南气候也宜人，她喜欢江南的甜点，到时我日日陪她散心，你看可好？”

        郭子仪默然，史朝义开口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以史朝义的玲珑心思，心机阅历，他连番利用史朝义解安家的围，他怎会甘心。

        郭子仪本要一口回绝史朝义，突然心中一动，问道，“朝义兄，你是怎么看出若鸿有孕？”

        “望闻问切，那望字，可是排名第一。”史朝义不以为意，“长孙全绪可在？我写张方子给他，我先前搭了脉，若鸿的脉象可，珍珠的不可，她这些月心有郁结葵水未至吧……她每次葵水都腹痛，巴不得未至，肯定不曾告诉你……喏，让长孙全绪每半巡记下她舌苔颜色，写信给我，我改几味药再送方子过来……”

        史朝义拿了郭子仪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刷刷写完一张方子，思索片刻又写下一张浸浴方子。他飞快下笔，郭子仪飞快权衡，说道，“朝义兄，下个月我送若鸿回吴兴探望岳父大人，顺便安胎待产，到时我带珍珠同去，不如，我们吴兴再见？”

        郭子仪邀约，史朝义大喜，一口答应。

        当晚郭府家宴，郭子仪与史朝义把酒聊天，秉烛夜谈，稍晚史朝义还留宿在郭府。第二日一早，郭子仪亲自把史朝义送出灵州，两人相约吴兴。

        郭子仪回府即安排灵州一切，沈若鸿天山学艺多年，还未回过吴兴，此次回返，他准备了见岳父大人和族里亲戚好友各种礼物，还有姨娘丫鬟也随行，他还带上了朝英，让朝英陪若鸿在吴兴待产，直到孩子出生后再回灵州。

        萧女史来告辞，她要回三苗，看望师傅和族人，郭子仪派郭曜护送萧女史回去。

        几日后，郭子仪送萧女史出城，临行，萧女史请郭子仪上马车。

        郭子仪上车，落下车帘，萧女史说道，“郭将军，您既与广平王有约，何必又答应我师弟……”

        “大姐。”郭子仪截下她话，他从没答应过李俶，虽然李俶是未来的皇帝，他的确想要个权倾天下的妹夫，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史朝义，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他做亲家的，但是史朝义是神医，妹妹体弱，有个神医能给她调养身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他做什么要拒绝？

        “朝义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萧女史喟叹，无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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