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回去
漫漫蓝焰烧灼留下的痕迹在天空渐渐形成蓝紫的彩霞，在度过炼狱的劫难以后，整个世界浸润在流光溢彩的潋滟霞光之中，绘就出的天地山河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神妙瑰丽。
万籁俱静里，一抹玄色的身影自云上慢慢落下，在偌大的世界中，如同一粒失落的微尘坠入泥土。
云中月便是那一粒微尘。
他的灵魂仿佛随着苏望星一同散去，站在尘土之上竟稳不住身形，踉跄几步便双膝跪了下去。
他垂着头呆怔地看着膝下焦黑的土地，长久地、了无生息地凝视。
直到一颗细小的白絮进入他的视线，落在他的身边，他才终于动了动。
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白絮落下，他终于缓缓抬头看向天空，白絮落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凉。
是雪。
神明自漫天大雪中凝形，她寂静地伫立在簌簌风雪中，身上的渺渺衣裙与天地素白融为一体。
她抬手去接住一片雪花，神色悲惘地长长叹息。微微侧目，她看往远处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然后慢慢朝他走了过去，可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云中月仍然毫无反应，只是定定地遥望着远方，仿佛那里有他期待的人。
幽看着雪霰飞散，神色渺茫。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云中月的红瞳黯淡无光，神明就在身旁，可他一动不动，依旧呆滞地望着远方，声音嘶哑地低喃：“魂飞魄散，消弭世间……她连转世轮回都没有。”
幽侧目瞥了他一眼，突然说：“可她并非此间之魂，不是吗？”
话音未落，云中月猛地抬头去看她，他狼狈地站起来，身形不受控制地摇晃几下，却丝毫不影响他急切的询问：“你有办法救回她？”
幽沉默不语，就在云中月将要失去希冀的时候，她开口道：“倘若她没有自毁元魂，我反而没了法子。”
“此话何意？”云中月不解。
“若她再继续放任万灵古燚扩张到不可控的地步，万物不再、世界归元，她这位宿主便是万灵古燚最后的祭品。”幽侧身错过他，凝视着飞雪，说，“可在最后，她看见了你。”
“看见了我？”
“就像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令她痛苦那样，她也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何况，那些伤害还是源自于她。”幽叹了口气，“你是她最后的理智。”
这些话若在曾经，定然令他无比欣喜，可如今反而变成了锐利的刀，刺得他心痛到难以呼吸，“你又如何得知……”
幽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我对她的了解，远甚于你。”
她转过头来看着愣怔的云中月，说：“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原本我以为，她已经失去了信赖与爱的能力，可是……”她在唇边勾出了温柔和煦的笑意，“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
“她的灵府之中曾是一片荒芜绝境，是你，让那片焦土开出了花。”幽微笑着说，“是你拯救了她。”
这时，云中月突然轻笑出声，反倒令幽感到不解。
“哪里是我拯救了她……”他声色喑哑地说，“是她救了我。”
“她也确实救了你。”幽转回话题，接着说，“万灵古燚正处于生长壮大的过程，若是在这途中宿主没了，根植的土壤消失，它自然也就跟着没了。这样，你可以活下来，其他人可以活下来，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活下来。”幽摇了摇头，无奈道，“她本就是一个心怀大爱的女子。”
云中月沉默良久，继而直视着幽，再一次追问：“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救她？”
幽轻轻抬动手指，遍地霜雪自下而上纷纷扬扬重新飘回天空，“她的魂魄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无法真正地消失。只是化作极其细微的灵尘散在这风雪之中，看不见而已。”
“我这就去寻——”
云中月话音未落便被幽拦下，“齑粉一样的灵尘，你要找寻多久？不说你费尽千辛万苦寻到了所有的灵尘，那你又要用多少时间将其拼凑完整？”
云中月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说：“不论用多少时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即便要永生永世，我也在所不惜！”
幽看着他，一句句质问：“即便你能拼好她的灵魂，然后呢？她并非此间之魂，进不了冥府入不了轮回，她是会记得你，记得你们之间甜蜜的回忆，可是从前的痛苦她也会依然铭记，抹不去、忘不掉，便得不了新生。”
云中月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幽的目光在他哀戚的容颜上停留了许久，迟疑片刻，她最终还是开口道：“唯一的办法……便是送她回去。”
“什么？”云中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的魂魄只有回归她的世界才能转世轮回。”幽的声音一如从前温柔慈和，可说出的话却如刀割生肉一般的残忍，“这样，她便可以永远地忘却所有前尘，不论是痛苦还是欢欣，不论是她自己……还是你。”
听罢，云中月面目狰狞地朝她怒喊：“不行！绝对不行——！”
幽平静地看着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云中月不停地摇头，眼中渐露痴狂，“怎么可以让她……离开我……”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霜雪里，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你忘记你的承诺了吗？”幽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说，“你忍心看她活得痛不欲生吗？”
云中月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在要离开她的视线时，他终于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雪渐渐小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去到他的眼前。
几颗晶莹的水珠正巧从他坚毅沧桑的下颌滴落。
云中月阖着双眼，喑哑地说：“我说过……会送她回家的。”
见他如此痛苦，幽也感到了一丝难过。
“说罢，”云中月惨笑着问，“要怎样送她回去？”
幽沉默地伸出五指凭空一抓，云中月只觉墟境一震，下一瞬，幽的手中多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千年玄冰，里面那团烈烈燃烧的绯红火焰仿佛一朵莲花被瞬间定格在最盛美的时刻。
“便是它，你方才才没有被万灵古燚焚化吞噬。”她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玄冰莲火，说，“当初，主神……在邪域中以己之血与一簇万灵古燚炼出了这团莲火。”她抬头对上了云中月沉思的视线，“这便是最初的红莲业火。
“蕴藏有万灵古燚力量的……红莲业火。”
“咔、咔——”细微的裂声传来，幽手中的玄冰渐渐出现裂隙，其中被定格的莲火竟隐隐有了跃动之势。
“最初的红莲业火？”云中月感到哪里不对，“那岂不是就是焚神业焱？”
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顾自说：“待莲火破出玄冰，你便催动你的红莲业火开启法阵，我会在法阵之中以玄霜洗濯她的魂魄，然后撕开一道时空缝隙。”
甫一说完，她隔空推开了云中月，开始结印布阵。
四周风雪以她为圆心形成一个漩涡风暴，柔软的飞雪在此刻变成了锋利的霜刀，冷银倒映着彩霞，仿佛天地相接融为一色。幽伫立于风暴的中心，她清澈见底的蓝眸渐渐变得深幽，犹如从碧波海面潜入深不可测的海底，纯粹的神力正在酝酿着十足的危险。
玄冰上的裂隙越来越细密——直至破碎的一瞬，幽的皓银白裙染上了灼灼莲火，连着漫天大雪也渐渐变得绯红，仿佛一场盛大的落花。
“好美……”这一刻，幽失神凝望着，眼中渐起水雾，她低声自语道，“就像那日圣姻神木的花雨，一样美……”
见幽没有任何不适，云中月如她所言施出红莲业火，炽烈的火焰迅速蔓延到幽的身上，与莲火相融的瞬间，天地骤然变色。
幽的神情隐隐发生了变化，但烈烈火焰将她包裹，火光将她的身影撕扯至模糊不清的境地，云中月自然看不清她脸上渐起的痛意，待到风雪与火焰交加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他都无法在站稳身形的时候，他终于收手往阵心瞥去，可是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烈火暴雪之中，只有一株脆弱的白莲在摇曳。
云中月微怔，下一秒，只见那朵莲花之下的土地层层断裂开来，漫天风暴雪尘齐齐往那些黑洞般的缝隙里涌去。
体内好像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抽离，他凝视着那些被疯狂卷入的细霜碎雪，渐渐地，其中似乎隐隐出现了苏望星的身影。
她身形模糊，但他就是能看到她的脸、她的笑，还有她翕动的唇，仿佛在做着最后的道别。
“不……不……”云中月眼看苏望星的身影渐渐隐没，他不受控制地往她狂奔而去，可是法阵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他被阻隔在外，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那些黑洞。
他浑身青筋暴起，拼了命地疯狂捶打着结界。
太残忍了，实在是太残忍了……这无疑是要他两次眼睁睁地看着爱人逝去。
若说痛苦，他又何尝不是？承载的这些记忆，于后日每每忆起，都是心如刀割。
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可是，如若他们二人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承受这些，他宁愿是自己……她只要无忧无虑、开心快乐就好。往后余生，他会守着这些记忆，守着与她的点点滴滴，一个叫做苏望星的女子曾经来到过他的世界，将他拉出泥泞、让他得以救赎。
风雪渐散，彩霞褪去。
业火燃尽，法阵闭合。
云中月松开手，起身慢慢走去阵心，他凝视着神魂几近泯灭的神明，空茫地问了一句：“何苦至此？”
幽跪坐于地，垂着头颅轻声说：“我告诉过你，我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她……”
当初，她的一缕怨念随万灵古燚寄生于苏望星灵府之中，属于苏望星的喜乐悲欢……她全都明白。
“也更在意她。”幽渐渐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美丽的容颜苍白透明，却和煦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她是这千万年来，除了主神，我最最在意的人。”
云中月蹲下身去靠近她，认真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依附在她的灵府长出了如今完整的神魂，见到了她犯下的许多傻。
“你知道的，她一直都是笨笨傻傻的。仅凭着幻境中的一面之缘和只言片语……她竟然想救我。”
蓝眸之中飘出了霜花，萦绕在她的鬓边。
“只有她信我。”
幽的目光渺远，冥迷地说：“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所有人都不相信你，只有她、只有她信任的……感觉。”她蹙起眉头，无奈地笑，“明明只是个幻境而已，她却那么当真……真是个傻孩子……”
可她又摇了摇头，叹道：“明明只是个幻境而已，我竟也当了真……呵呵……我也好傻。”
幽的神魂渐渐化作冰霜，她缓缓抬起手，在云中月的面前摊开手掌，里面有萤火似的的几颗灵尘。
云中月怔了怔，伸手去接住的一刹，神明温柔的笑意被碾作霜雪，拂过他冰凉的手掌，渐渐随风散去。
苍茫天地，空余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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