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路怀帝阍
南宫华彧不屑答秦勒之的话,跪下道:“陛下恕罪,老臣对门人疏于考察,以致居心叵测之人得以接触机要而未觉,请陛下降罪。可老臣一片忠忱不假,断断不敢将朝廷机要拱手交与乱臣贼子。”
“朕相信太尉大人与此案无关,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心怀鬼胎。”凰玖道,手指在御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老臣谢陛下信任。”南宫华彧语气不善地答道。
“太尉职在靖卫国境,御外敌除内鬼。”凰玖又道,“太尉大人如今却连家贼作祟都不知不觉,你觉得,你还能继续做太尉吗?”
这话的分量是相当重了,在场诸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这和直接罢南宫华彧的官有何分别?
南宫华彧自己也错愕半晌,“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老臣乃是先帝定的顾命大臣,以期辅佐陛下治理江山。先帝贤明果决、权略善谋,每逢决策尚要与老臣商榷。陛下如今却以为老臣不得力,妨碍了您的雷厉风行?哼,老臣这个太尉乃是先帝所封,只怕即便要罢,也得等到地下由先帝来罢吧?”
“南宫华彧,这是你与陛下说话的态度吗?”北宁喝道,“你自恃功高权重,便可欺压主上威慑君王吗?搬出先帝来做挡箭牌,你别忘了,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才是你的君王!”
“她?她才见过多少世面,有多少本领?”南宫华彧站起身来,指着凰玖怒吼道,“当年老夫追随先帝,一分一厘地打下北梁的基业,这江山的一草一木可有她的血汗?她不知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反而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将太平天下搅得国无宁日!与挥霍家财、断送家业的纨绔王孙有何分别?”
“放肆!俗话说创业难,守业更难,当今圣上乃是守成之君,与先帝相比不遑多让,对社稷之功更是远胜尔等战场杀伐!”秦勒之反驳道,“为将帅者当唯君命行止,南宫大人如今是要倚功抗旨不成?”
凰玖托腮静坐,看着他们争吵。
不等南宫华彧再言,太傅起身跪倒,“陛下,南宫华彧年迈昏聩,情急之下慌不择言,所说皆非其本意,望陛下施恩恕罪!”南宫风颂早就察觉皇帝有意把他们清理出去,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问罪的由头。眼下南宫华彧那边露了一条缝,皇帝如何能不追究?何况皇帝还没翻脸,他先捅破窗户纸,那就几乎是没有圆融的余地了。
他这一句倒是敲醒了南宫华彧,是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善的公主了,一刻钟前,她刚刚批红,斩了十多口人。南宫华彧姑息舞弊的罪名已经落实,眼下还有冒犯天威之罪悬而未决,再要执迷不悟,皇帝可不会因那一个“舅舅”的名分而法外施恩。
静默片刻后,凰玖徐徐开口,“朕知道他是上了年纪,才有这番昏话,自然,不会计较。三年前,豫王爷就已上表告老,如今,二位舅舅也到了那个岁数。朕不忍你们为国事所累,不妨,及早卸下这个重担。”
南宫风颂连忙叩首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林择善适时上前,“二位大人,请吧。”
南宫风颂起身,颤抖着双手摘下发冠,小心地交给林择善,再次深深一揖,拜别君王。南宫华彧仍是不服,扯开下颌的带子,把冠递给林择善,转身走出了大殿。
凰玖长出了一口气,从此,朝堂上再无拦路的大山了,她总算是把全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北宁是一副倨傲得意的模样,秦勒之眸色里写满了大快人心;反之王宪与席进,两个依靠着太傅提携才位列九卿的人,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今时今日的太安皇帝凰玖已修得一份不怒自威的气度,与从前的□□公主和绰简直是判若两人。陛下的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扫,都令人阴风阵阵、不寒而栗。
静默片刻,以往凰玖做出这种激进的决策,总有人要出班谏言她三思的,这回一起罢免了太尉与太傅,更该有些反响。比如,身为她亲信中的亲信,却总在为他人开脱求情的,山岁承。凰玖迎上了他的目光,后者却是欲言又止地低下头,终是没有再言,不错,这个刚直的人总算是学会察言观色了。凰玖转而道:“诸位君侯在各地之国有一阵子了,宣他们回京述职。”
廷议上翻天覆地的转变顷刻间传遍了京城,曾经显赫得把控睢阳阴晴风雨的南宫氏族,被皇帝逐出了朝堂,再无置喙国政的资格。依附于南宫氏族的官吏、门客大多做鸟兽散,另寻门路。从前车水马龙的太尉府与太傅府,摘了匾额之后,寂寥得门可罗雀。
太后得知此讯,当即咳出了一口鲜血,皇帝为了不让母后心里过分难受,又将太傅的虚衔授予了南宫风颂,不过还是要把他遣送回了淇县。
这天,凰玖约了北宁同游上林苑,登临望江楼。故地重游登临依旧,心境已大为迥异,二十年前她在这里眼见自己的母妃被人从楼上退下,被奔涌的寒江淹没;如今她为鱼肉无力反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欺压到她的头上。
凰玖拉着北宁的臂弯向他道:“一切的障碍都扫清了,姐姐把一片海晏河清的永治江山留给你,够意思吧?”
“好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北宁笑道。
“等旸城落成,我就搬到金陵去,睢阳京师就尽是你的天下了。”凰玖道,“回头再给你颁九锡,你我二人共治江山,满意吗?”
北宁挑了挑眉,“天子一诺,届时若未能兑现,我可要向你讨的。如今朝堂上不少职位空了出来,你可有打算?”
“三公之中太傅已经有人了,太尉一时半会我不准备另封……太师,这是百官之首,你觉得谁合适?”
“还用问?自然是山岁承了。”北宁答道。
凰玖当然也是这么想,可山岁承自己总是不情不愿,躲躲闪闪的。“秦勒之也挺能干的,他呢?”
北宁哂笑,“皇姐没听过民间的一句话吗?新嫁娘,入秦府;三月不到成弃妇。如此私行不检之人,焉能为百官之首,焉能为朝廷之脸面?”
凰玖点了点头,“他是个能臣,你别总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敌意。”
“你愿意用他你用,反正我是看不上他那种人。”北宁道。
“可以提拔提拔你那个大舅子,楚隶该有个体面的官做做。”凰玖望着奔流的惠济河,感慨道:“朝堂之上的风向也该变上一变了。”
凰玖保留了正一品的三公,改以司徒司空司马三职为从一品,少傅少保少师三职为正二品,原先的九卿排到了从二品。大司农薛轼,宗正南宫思哲,少府席进,皆官任原职。王宪,为数不多的未受南宫倒台牵连的人物,升任奉常。又由洪丰出任太仆,童飞卿任大鸿胪,楚隶补光禄勋的职缺。在丁忧期间的林道敬被夺情起用,封为少保。少傅任命了北戎出任,少师授予了专廉。秦勒之擢司徒,薛泓嘉擢司空,郑士桐擢司马;太傅之职已授予了南宫风颂,太尉姑且空置,太师的印绶最终交给了山岁承。
封赏的旨意颁布下来,京中的投机者纷纷伺机向几位新贵示好。山太师的门槛几乎要被往来恭贺之人踏破,然而山岁承一如往昔,礼貌地请进来,再连人带礼礼貌地请出去。司徒秦大人就没有这么敷衍应付,不仅收了不少贺礼,还积极地恭喜同僚升官。门客们都望能去给高官们行礼,比如与他们大人同品阶的薛司空和郑司马,然而机警如唐婴,立即领了前去给少师专廉送礼的差事。
专廉的府邸是刚刚修起来的,室内没布置陈设显得空落落的。他接了礼单道:“秦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我是后辈,照理说该我先向秦大人道贺的。如今拿了秦大人的贺礼,该当回礼,不过……我这家底单薄囊中羞涩,不是舍不得,而是怕拿出来的东西让秦大人见笑。失敬之处,还望秦大人体谅担待。”
唐婴陪笑着答道:“这是自然,我们大人一直看好您的前程,之前合作时稍有为难,也是想历练历练您,望少师莫记前嫌。“
“秦大人一番苦心,我自然领会。”专廉笑道,“说起来此番陛下本来是打算让秦大人坐太师的位子,只是千岁爷反驳,这才使秦大人屈居司徒。不过秦大人卓识厉行,即便是遗憾错失太师之职,百官也依旧信服秦大人的。”以往秦勒之与百官不和,皇帝都不予计较甚至偏袒于他。可若是秦勒之与储君宁王的矛盾愈演愈烈,皇帝还会念在他是个能臣,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正巧,来到他府上的是唐婴这个投机之徒,否则他还没有合适的门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秦司徒。几次的接触之后,专廉也就看出来了,唐婴看着殷勤,实则完全是为找能让自己向上爬的梯子,对他们大人的忠心的确值得质疑。
唐婴应该是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秦勒之对做太师的执念,以及最终还是由山岁承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的耿耿于怀,他比专廉更加清楚。若能由他给秦勒之讲明白原委,岂不也是有利于自身,何乐而不为?“千岁爷自有考量吧,”唐婴含糊地应了。
“唐先生,你既办事得体,遇事又有见地,全然不逊色于在下。秦大人公务繁忙,有时忽略先生你的本领也是难免。”专廉道,“若唐先生得缘于御前行走,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六个字可是准准地说到了唐婴心坎上,秦勒之哪里是因为忙才忽视他,秦勒之从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用于驱使的小吏,从没准备提拔过他。给秦勒之办差就是白费心力不见好处,对于他希望飞黄腾达封侯拜相的理想,完全是事倍而无功。能若是由专廉把他引荐给陛下,便能省了多少麻烦?然而秦勒之那种斤斤计较之人,怎么可能容许自己的手下再走外人的门路呢?在无法确保稳妥的情况下,唐婴还不想被赶下原来这条船。“多谢少师大人高看,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福分在御前行走啊,小的自知几斤几两,不敢做此妄想。”唐婴答道,“少师大人若无旁的吩咐,小的就先告辞了。”
这个没有胆色的家伙,之前费尽心思地巴结他,如今他把梯子扔出来,反而不敢爬了。唐婴其人,做得了大事,也做不得大事,他也就是听差办事,给人当刀使的料。专廉点头,“唐先生慢走。”他是个耐心的猎手,布好了罗网,只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四月,诸位君侯皆从各地回到了京城,凰玖于昭阳殿设家宴,款待这几位阔别四年的弟弟们。凰玖与北宁到场时,那七位君侯已在大殿中等候,齐齐起身叩见陛下。
凰玖忙令他们平身,“上次祭奠父皇太过仓促,未能相聚共话别情,今日一见诸位贤弟各个出落得翩翩君子、玉树临风,朕心甚慰哉。”
广陵君北顺接话道:“哪里,臣弟等不过是游猎渔射、穿花拂柳,不必陛下,纵案牍劳形数载,丰姿艳丽尤胜昔日,细看之下,摄人心魄呀。”
“啧,这等混账话是你同你长姐说的?”凰玖笑嗔道,“该掌嘴才是。”
北顺油滑地答道:“臣弟是散漫放肆惯了的,一见皇姐过分亲切忘了形,皇姐可别怪罪。”
“朕还能不知道你吗?”凰玖说着在他臂膀上拍了拍,“朕案牍劳形都是俗务,老三你可是水晶帘上云母屏开,把皇室开枝散叶的重责一个人全挑了,这份辛苦朕可比不来。”
北顺是个脸皮厚的,顺势自嘲道:“哈哈,既然皇姐金口玉言,臣弟这张臭脸上也能贴点金了。”
襄阳君北旭插科道:“从前柳永浅斟低唱,奉旨填词;今日三哥是倚翠偎红,奉旨开枝散叶了。”
“老六一如既往伶牙俐齿,一开口就让朕笑个不停。”凰玖道,“哦,还没来得及恭喜北桓,二弟妹豆蔻含胎乃是大喜。一来给你们二人的喜事隆重地搬了,二来让弟妹在京中府邸安养,直到孩儿落地。”
北桓拱手道:“臣弟多谢陛下照拂。”在西北吹了三四年的沙子,已然褪去了少年的青稚,呈现出棱角分明的将领风范。
北宁一直扶剑立于凰玖身后,此刻拿着架子开口道:“皇姐,诸位贤弟舟车劳顿,别站着说话了,不如开席入座吧。”他皇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功夫向来了得,眼下跟他们哥几个阔步高谈乐不可支,好像在背后算计他们的事都与她无关一般。
凰玖一拍额头,“宁弟说得是,快都入席吧。你们与这阙城分别的时日可比与朕分别的还长着呢,难得回来一趟,不妨宴罢在宫里四处走上一走。”皇子分封之后便算是外臣了,若无其他旨意是不得于大内随意行走的。诸人拱手谢了恩,宴席上诸人寒暄一二,无外乎都是场面话。
五月起,南边的风向转为由北向南、由陆向海,有利于北梁的福州水师出海作战,是时候教训教训寻衅滋事的阇婆达了。凰玖批红了昌贽出兵的奏请,昌贽不负她的期许也无愧于他的自信,只用了两个月,就把南方海面上一切异端势力清理得干干净净。阇婆达被追杀得求饶不止,递交国书请求称臣上贡。昌贽如约靖海,凰玖也如约准许他再次归隐乡里,“昌大帅”如昙花一现般惊世而出,又转瞬消匿。
七月底,二爷北桓与迟氏成亲,迟氏的身孕已有五个多月,见过了陛下之后就回内宅休息了。陛下与宁王皆为尊者,喝了杯酒说了点吉祥话就走了,于是他们兄弟几个得了个说说体己话的机会。
“咱们这位皇姐如今可是得意了,朝廷里德隆望重的老大人都被她清理出去,普天之下皆她一个人说了算了。”北顺说道。桌上的几位彼此之间虽也没有亲厚到可以这么坦诚相见地议论时局,但反正大家都不是陛下与宁王的亲信,有什么犀利的话也穿不到这二位耳中,索性就放在明面上说了。
“皇姐锐意求新,难免与老大人们意见相左,”北戎应道,“总之她自有主张,总比让我这样胸中缺乏成算的人强。”
“五哥就是处处自谦,当年你要是跟长姐争一把,这皇位也不会叫她这么轻易地得了去。”北旭说道,“如今她一手遮天,大哥助长着她的威风,咱们这些如草如芥的只好躲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出了。”
北桓冷哼道:“与其被圈在京师仰人鼻息,我倒宁愿久居西北,图个自在。”
“不过瞧陛下的意思,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放二哥你回去。”北顺道,“成者王侯败者贼,咱们既是兄弟又是贼,人家得多加着心眼,防着咱们呢。”
北旭阴阳怪气地道:“跟老七比起来,她对咱们几个算客气的了,咱们得对浩荡皇恩感恩戴德才是。”
北戎对北桓道:“二哥,如今时移势易,你再遇上大哥可别再想以前似的分毫不让了。人家现在可是一国储君,黄袍加身,想难为你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北桓点了点头,“我自问躬行无过,想来他也不会发难。”
北戎道:“话是如此,可若是二嫂与贤侄都被扣在了睢阳呢?还记得当年的二姐孩子吗,咱们大哥可是对亲外甥都没留情,何况是你的孩儿?”
北桓默然无言。北旭道:“他们两个可真真是铁腕之下人人退避,把满朝文武驯得服服帖帖得,再把咱们兄弟的手脚都牢牢捆住。呵,父皇若在世都得赞叹她的本事。”众人皆沉吟片刻,北旭拿胳膊肘戳了戳北宣,“你怎么都不说话。”也就是他与北宣算得上是私交甚笃,纵是如此,北宣也没搭他的茬。北宣调整了一下坐姿,离那聒噪的老六远些,依旧不言。他因为烧伤了面容,于是一直戴着纹银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于是又是北旭自说自话,“我一向听说,那位太师,山岁承行事稳妥、人品出众,又尽得陛下青眼。怎么这样的大事,他也不规劝着点?”
北戎叹道:“山大人与你是一路人,凡事看得通透,却恪固自身,不肯置自己于险境。”
北旭挑挑眉,“呦,我无意一夸,倒把自己夸进去了?”
“我话没讲完,你这一路人,最是指望不得。”北戎转眼间接上后话,“山太师一贯是在宥无为,纵然陛下举措在他看来不妥,他也鲜少犯颜直谏,只是自己置身事外罢了。”
北桓道:“陛下她既然自信有掌舵的本事,那就看看她能把国家带向何方。”
这时一个大小子闯了进来,“好啊,你们几个躲开我凑在一起说皇姐和大哥的坏话!”如此嚣张跋扈,自然是那位顽劣的八爷北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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