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冢中宴(6)
红色,似沉雷在脑里撼响。
击息了紧绷的意识丝线,鲜血、伤痕唤起惧怖的景象,在脑袋里迸裂,艾妲踉跄着从少年身上站起。
她双目圆瞪,由最初那一抹红光,眼前逐渐被一片赤色取代,满脑影影绰绰的幻象,皆被如铅沉重的东西填满覆盖。
“殿下!?”
男人撑枪费力抵下攻击,惊骇的目光对向俯身微微颤抖的男孩,正急着靠近查看伤势,却见那小小的头颅赫然抬起,面色痛苦下齿缝间喝道。
“你们……听着。”
“您——”
“做好你的事。”
驱散惊惶心绪的方法,疼痛或许是首选。
布伦达单臂护着胸前几道伤痕,堪堪站正了身体,视线沉静地钉住那群魔兽的肢体,紫瞳凛凛微动,右掌间似火焰的蓝紫从未熄灭。
“最左侧,站稳原地的那只,”因伤口的痛楚,布伦达倒吸着凉气,“攻击它的双足。”
“右数第二,那只面中明显有块坑陷的,攻击那深凹处。”
类似于人的,足、眼、鼻、手等部位,便是由那些孩子化成的魔物的要害,这样的发现令布伦达不寒而粟。
不可能赢得了,布伦达逐渐发现那些虽然确实是它们的弱点,但集中的打击也只能是停滞它们下一步的动作,在致其溃灭的方面完全起不到作用。
虽是如此,但能拖延时间等待支援就已经足够了。见形势稍微和缓,布伦达擦着嘴边溢出的殷红,脑中冲顶的血气缓缓散去。
随之,迟来的警铃大作,小小的身躯赫然一僵,他心怀忐忑,快速往身后看去。
她朝前迈步,像是浓黑中生出的手抓牢了自己,是空虚也是迫切,拽着躯体前往应处之地。
布伦达怔了一瞬,抬声叫起她的名字,可却如吹卷的寒风,在灰白黯淡的阳光下湮没于破壁碎石,没了回应。
这里似乎死了不少人,近处隐隐的抽泣、远处迷离的嚎哭,绸布般的尘沙并着厚重腥气,拂开每个人额前失序的发丝。
视野清晰,人们得以真切地看准眼前的东西,是凋亡、是希望、是哀仇或是迷茫。而唯独那阴霾淹满的双眸,只有黑气,如溺亡的玫瑰。
她渐渐走来,目色涣散。
魔物开始有点焦躁不安,它们本就缺乏考量的动作此刻更是漏洞百出。天平倾斜,人类这回占了上风。
“艾妲?喂——”
护着胸口的伤,布伦达往前迎了几步,疑虑地看向面色诡异的艾妲,包含担忧的手即将朝她伸去。
她随着步伐挣离了布伦达的手,身体不着痕迹地绕开了他,继续朝前走去。
“你干什么!?那边危险——”
诧异的他正要追上去,可就在回身的刹那,双脚赫然僵住,喉间梗塞,竟是一步也不敢往前。
若说那对眸中的黑气是意象化,那么她此刻的身体,具体的黑色如浴后蒸汽,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地从那苍白肌肤上腾起。
惊惶的利爪在空中挥砍,魔物左右回望、乱跑乱跳,此刻在他们眼里,就像是几个孩童装模作样地扮着小鬼,全然没了威胁可言。
胜利在望,受尽折磨的卫兵欣喜若狂,欲抓稳时机赶尽杀绝,没有人能腾出心力思考这异变的原因。直至,魔物不再挣扎,它们站稳了原地一旁血泊中倒伏了两三只,卫兵见状也才心觉怪异地放停了攻势。
这时,一个低于他们腰部的头颅飘过,还未看清人影,便被那呼呼腾绕的黑气灼痛了皮肤。
“皇、皇女殿下,您……”
黑雾如炙焰,他们大多吃痛地纷纷后退,而那位年轻的男人上前,如一道黑线中蹦出的一个黑点。
“殿下!不能靠近那些——”
话音未尽,刹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酥麻占据四周,凭空出现的惨白光芒炸裂飞溅。
“!?”
数道凭空而现、锯齿状的紫蓝鞭挞魔物,电光细密如蛛网般沉沉地烙在黑红躯体上,血肉应笞炸溅,尖利钻耳的哀嚎,形如地狱挣扎的恶鬼。
“不能死、不可以消失……”黑气中的艾妲,失神地低喃,手中不知疲惫般地数次闪耀电色。
一切杂嚷细不可闻地逐渐变弱,似有个黑洞正蚕食一切杂音,诡异的寂静缓缓吞噬此地。
人们骇然的目光落在那一方蓝紫世界,此时魔物不再挣扎,摊摊烂肉般横地,这些东西流的血虽比人的要臭上几分,但没想到电得焦糊的皮肉,是与炙烤牲畜的气味相差无几。
黑气包笼下,艾妲没有片刻停下手中的元力。
【杀了它们、杀了伤害我们的它们、全部一个不留的……】
脑袋里似有数亿个虫卵孵化,蚊虫飞舞、羽翅振扇,窸窸窣窣、吱吱嗡嗡,瘙痒与杂噪纠缠,极端的不适麻木着神经。
“不能死、你不能消失……”细细碎碎的低语,瞳孔混沌地扩大,那些魔物不化成灰,她片刻都无法安宁。
布伦达跻身剥开人群,视野里被黑气吞没的女孩仿若隔绝世外,像是一心竭尽全力,哪怕把自己榨成干、抽尽髓血,也要对付那动也不动,黑若焦炭的躯壳。
那不知死活、挥霍元力的拼劲,这样放任下去会很危险!布伦达对此是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声音。
“喂!!”
只见不算遥远的一侧,一头棕褐、身形单薄的少年跪在地上。
“不要忘了,这边还有我这个人呢。”
这话当然很不合时宜,他像是嘲讽地咬牙笑着,腰板立得挺直,眼中却茫茫地没了往日神采。
布伦达对此仅警告地瞥了眼,随即打开挡着的臂膀,目光逼退身后阻拦的动作,他试图上前唤回艾妲的神识,却不料后者竟直接略过他的身影,杀气腾腾地往后边的人群走去,因那能灼蚀皮肤的黑雾,卫兵纷纷畏惧若鸟兽四散。
【杀了他】
他不能死,不能消失,不能离开我。
【杀了他们】
犹如神明在耳边轻呢,如此振聋发聩,如此畅快淋漓,她激昂地提起斗志,刺骨杀意于眸中乍现。
艾妲猛地抬手,朝混沌中唯一的目标刺去,两手紧扼的生命,他心脏跳动、喉结滚动,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和脆弱,她将此刻一切怨恨与愤怒寄于双掌,欲想就此终结一切。
“这点、这点程度,还、还不够——”
少年勉强将手掌盖在自己脖子上掐紧的双手,望那黑黢黢中的双眸似血,寻死般鼓动着厉鬼的杀意。
“对、对,杀人就应该、应该这样……咳咳!”
因她手中的力道逐渐加大,喉管中之前被匕首扎出的血源源不断地涌进气管内。
“请、请原谅我,”少年嘴中血泡一鼓一鼓,视野里濒死的光晕渐渐糊满,“不要、不要——忘了我们……”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直直地插入黑雾中抓住了艾妲的手臂。
“艾妲快停下!现在还不能杀他!”
她被忽如其来的力道扯出,如一团黑球中吐出的一只人偶。
窸窸窣窣——好吵,她咬牙使劲地摇头,像是要把脑壳里密密麻麻的飞虫筛出去。
停下来。
是谁?她紧拧眉头,神经质地四处张望,可世界是整片的漆黑,哪有什么人在说话。
快停下。
在虫翅震动,啃啮物什的声音里,总是有那么个人声跳出来,艾妲气烦地锤打自己脑袋,在这样杂嚷、纷乱的地方,她究竟怎样才能听得清?
无能为力的泪水在眼眶中蓄转,她委屈地抽着鼻,继而愤怒、憎恨的心绪冲涌心头。
谁要阻拦我?是谁要伤害我们?在无序的世界里她思绪疯狂。
在一片无际漆黑中,她拼命地锢住异端,欲将其摁压在地,却发现那异端者力气大得惊人,不对……与其说力气大——她皱眉,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臂。
为什么不敢动手?漆黑中她尽可能理智地思考,察觉到手里的力气逐步减弱,于是本能地横腿扫去,徒身直直将其压倒在地。
【杀了他】
他不能死,不能消失,不能离开我。
【杀了他们】
对,阻碍我的人都得死。
她疯了般扬起癫狂笑意,是成功在即、胜券在握的欣喜,世界是如此漆黑,以至于连那个不能消失的“他”具体是谁都想不起、看不清。
她死命地将元力盈满于掌中,高扬的手是要往异端身上打去,却不知为何,莫名的像是有只兔子冲着胸膛,心脏突突地强烈撞击喉咙。
那样的不安,像是悲剧在下一秒就会上演的感觉,可她没得选择,倒不如说是什么东西在替她选择,闪着电光的手往下打去。
“三殿下!!!”未明的有男人在遥远的彼方呐喊。
啪!
电光火石间,她感受不到手存在,眸光愣愣地往身侧瞧去,只见本该击中异端的手被打到了这里,这混沌漆黑中是什么再次拦下了自己?
是轻飘飘的叹息声。
“唉呀呀,这家伙可不兴杀。”
男人拎起男孩丢往身后,随即他一手扼住女孩的肩膀,一掌扬起,无视了那些能灼蚀□□的黑气,不知轻重地往她脸上拍去。
“啊啊,皇女、皇女、小皇女——”见那对红眸中涣散依旧,睥了眼身后那赶来的卫兵,他耸了耸肩,便抬手一掌一掌地扇去。
终于,那对眸中红色略微消散,也稍有了焦距,男人面露喜色地打完最后一个巴掌,他扬手挥了挥此处弥漫的黑雾,不免愉快道。
“我的皇女殿——啊不对,”他两手向外拉着女孩肿红的脸蛋,愚弄地上下扯动她的头,“我的小蛞蝓,你终于醒了。”
黑雾渐渐消散,也不再从她的皮肤里渗出,随着男人手头动作的摇动,无神——迷茫——惊愕——惶恐,那对紫红瞳孔微微颤动。
“天、天使?我、我……”
艾妲高高仰起头,接视那红眸中森然讽意,能隐约回忆起刚才的所思所想,身上的热度随之不断流去。
“小蛞蝓,许久不见你竟然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很乖巧的小女孩。”红发天使难过扶额叹息。
“我、我……”那混沌中的记忆越发清晰,冷意随之从脚跟疯狂地攀至脊髓。
“嗯?变结巴了?”红发天使撇嘴俯身盯着显然站不住脚的艾妲,于是他双臂托住那即将瘫倒的小身板。
“噢噢,是想问犯了什么错对吧?”
余光瞥见围上来的卫兵没有制止的意思,派厄斯嘲弄地哼笑了声,他将双臂箍中的人偶悬空抬起,轻飘飘地往后转去。
“看。”
视野移转,是数名卫兵,他们神色惊慌忧虑,目光定格那些人围绕的中心,胸口衣服裂绽处鲜红汩汩流出——布伦达。
“你,作为皇室成员,”鲜少语气严肃的派厄斯,手掌掐定她的下巴,冷声责问,“差点杀害了尊贵的三皇子——雷王星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住口……!”布伦达斥道,正欲抬起的身体被一旁的卫兵拦了回去。
盯着艾妲的反应,派厄斯满眼笑意地忽然将两手放开,扑通一声闷响,她形若木偶地掉在地上,身体抖如糠筛。
“不过呢,你在援军还未赶来之际,竟已觉醒元力,剿灭了那几只威胁皇子性命的魔物,不错不错。”
派厄斯蹲下身,拍了拍她那发颤的头顶,随即像是奖赏般不断揉摁着,“我个人觉得,功大于过,值得夸奖~”
“所以让我想想怎么奖励你呢?”派厄斯摁着她的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东张西望。
“啊,”派厄斯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忘了还有那个人呢?”
他鲜红的目光落在那跪伏于地,口吐血泡艰难喘息的少年,“嗯嗯,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我知道是——”
头顶的手掌下移,红发天使轻轻捧起艾妲的脸,温和地让她直视他的双眼,可她仿佛从刚才就陷入了未明的恐惧中,是不知趣味的满脸打怵。
“你想杀了他对吧?可刚刚三皇子殿下制止了你。”他压声耳语。
“嗨——没关系没关系,身世、家庭、背景、动机他的一切都调查清楚了,至于后续有关这次魔兽□□的调查也用不着他。”
“总而言之,现在他没有了任何价值。”
“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挡你,怎么样?”派厄斯一脸怜惜地揉着她的头顶,极具蛊惑的音调悠悠飘入耳内,动作宛如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狗。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艾妲僵直地梗着身体,目光埋入身下的碎石,意识仿佛筑起厚墙,嘴里喃喃地不断重复如此字样。
“不是你?”
“怎么不是呢?”派厄斯惊讶地敲了敲她的脑壳,“私自跑出城外的、接触魔物一家的、刺怒那些东西的——不是你吗?”
他歪了歪头,撇嘴道,“如果你好好遵守规则,就不会接触那些魔物,也就不会让三皇子陷入险境。”
“差点害死他的,”手指一碰一碰地戳着她的身板,“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红色瞳孔定定地锁在她身上,他嘴里是惯常的懒散、漫不经心,可那却是令她毛骨悚然的意味,如一桶冰水当头灌下,皮肤乃至骨髓一并被浇得透凉。
垂眼俯看那精神有些失常的女孩,派厄斯打了个哈欠,没有丝毫掩饰的畅意浮于面表。
“对于我的心意,你这样一直保持沉默是不是不太人道?”
“啊、啊~”派厄斯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怪我、怪我,现在才想明白你的意思。”
他两手将艾妲的头掰向不远处横倒在地的少年,语调轻快道。
“是这人没错对吧?”
“去……去阻止——派厄斯!”布伦达勉强哑着声命令身旁的卫兵。
因失血过多意识是如此昏沉,至于派厄斯对艾妲后边说了什么他一概不清,可是这样个性诡异做派危险的人,此刻在她身旁又是在企图何物?
而派厄斯却无视了他的话音。
“守信可是好品德,说好的东西,无论怎样我都会给,我绝不食言。”
派厄斯一改前态,温和地轻抚着艾妲的头顶,像是试图平复她不稳的心绪。
“嗯嗯,记得是四岁——的确小,怕血脏了手也情有可原。”他哼着声懒懒地点了点头。
“小、小艾……!”
忽然,跪俯于地的少年叫喊,他拼劲的扬起头,棕褐泛紫,顺着鼻孔、嘴唇——流泻的猩色挟带土黄糊满下半张脸。
他的声音鼓起密密血膜,宛如嘶嘶风声中滚腾的气泡。
“记、记住——”
“该闭嘴了,野狗。”派厄斯冷笑道。
嘭!!
天使的响指一落,仅瞬间,凭空而现的金红凝聚,锋利锐长,如蹿出枪口的子弹,尖厉破空之声撕裂四周的黯淡。
请记住他们。
话音未完,他迷蒙的视野里,赫然光芒万丈。
刹那间,天色似乎为之骤变。
如那些不知所谓的记忆中,少年提刀砍碎那些孩子的身体,相似的一幕再次重演。
[阿舒,我们要去哪?]
[……抱歉啊]
[没关系,只要我们大家还能在一块就好了]
乔舒闭上眼,握紧了他们的手,泪水簌簌落下。
太阳升起了,它不会放过我,唯有冰冷的坟墓,是我们的归宿。
血红炸溅、肉色横飞,金红长/枪撕裂了他的身体,而此刻他脸上的平静,与幻境中那些同样破碎的孩子们如出一撤。
那么这次的操刀人是谁?
不过半天,残垣断壁城镇不复往昔,饥饿的食腐鸟趁此四处叨吃,哀号、泣声如雷云在远处隐隐翻滚——
这次的操刀人是谁?
身旁的天使蹲下身,笑望着她,摸了摸她的头顶,再指了指长/枪下那具破碎死尸。
“奖励,还满意吗?”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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