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二十六）
春野樱微微抬眸，下方人影绰绰，看不清晰。在火光映照下，只有一双双眼睛犹泛着怵人的光，直看得她遍体生寒。
“杀了她！”
“杀了她！”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山上响了起来，到最后统一成单调的口号。
“杀了她！杀了她！”
“听见没！弟子们都要求杀了这个魔族妖孽！我——”冰芫最为厌恶春野樱，如今更觉自己有远见，这下贱胚竟然是魔族的人，他今日不杀了她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当——”
才落下的剑又被人弹了开。
云羿将施完术的手悠然负在背后，冲冰芫摇了摇头。
“冰芫长老，若该女弟子真乃细作，想必还有不少有关魔族的消息未曾吐露。你就这样贸贸然将她杀害，虽是解气，又有何意义？莫不是，公报私仇吧……？”
冰芫气得胡子一吹，道：“云羿，你、你胡说什么你！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取她贱命罢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着冰芫便“唰”地拿出弑魂鞭。
春野樱听到这熟悉的，让空气都震颤的声音，悚然一惊。
被捆得结实，她只能趴着，一边将身体朝后挪，一边流着泪求饶。
弑魂鞭，顾名思义，能直达灵魂的痛楚，连神仙也抵挡不住。鞭中暗含灵力，落在皮肉上每一下都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惨无道义的酷刑，是早就应该摈弃在惩戒规矩中的存在。
苍燐竹莫乐见其成，葛溪云羿无力阻止，只好叹声挪开视线。而薛诏音，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春野樱在一滩血水中打滚，惨叫声响破天际，听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人在极端绝望之下会抓住身边一切救命稻草。
春野樱不知何时看到了那远远伫立的薛诏音，忽然凄厉大喊：
“师父！师父！救我！”
“师父！救我！”
“师父！”
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叫喊绕在耳边，有些弟子总算受不了这残酷的画面，不忍地撇过头去。
薛诏音听到春野樱的叫喊声时微微愣了愣。大概是从来没把她当徒弟，她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师父的原因罢，乍听少女的求助，她第一反应是困惑。
那鞭子……薛诏音抬眸看过去。真的有那么疼？
她从来没有受过罚，她一出生便被仙人预测天生仙命，十五岁进了始丰山，三年内便成为尘清大陆最知名的修仙天才，如今功德完满，好歹被世人称一句“仙尊”。
春野樱的人生……除了与自己爱的那个男人有过交集外，她是根本不屑的。
于是薛诏音又闭了双眼转过去，不再理会。
疼痛甚至让春野樱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她用尽全力抬起剧颤的右手，含糊不清道：
“神火绫……救……救我……”
可惜神火绫再无回应。
“竟让这孽畜升到了金仙！我怎么也要一鞭一鞭给她打回原形！”
“不！不要！”
这是佐助师兄助她渡的阶，她不可以……白费他的心血……
从未向冰芫求饶的春野樱，忽然掉转身体，将头重重地朝地上磕去，一下又一下。
“我……我错了……长老……求您收手……”春野樱已声嘶力竭，泪液、汗液和血液混杂在一起，整个人如同血池捞出般触目惊心。
她好疼啊……
好疼啊……
极度疼痛之下，她意识昏沉，眼中场景天旋地转，慢慢变成了当初在山顶上看见的，浸海星辰的美景。
“春野樱。”沙哑湿糜的嗓音自耳边响起。
春野樱转过头，这一次，正对上一双火焰般的瞳眸。此人相貌不清，身体和脸庞都融进黑暗之中，除了眼睛之外，再无其他可捕捉。
“吾可以救汝，放吾出来，如何？”他在她耳边诱惑着。
“放你……出来？”
“对，将吾释放，一切痛苦都可结束。”
春野樱看着这双眼睛，泪流满面，“我没有杀人，却要背负一条人命。我不想杀别人，别人却要置我于死地，弑魂鞭太痛，我宁愿入那十八层地狱，也不愿受此酷刑。”
“所以呢，春野樱，不想吾为汝终结一切之痛苦吗？”
春野樱的碧眸不复色彩，变得空洞死寂，她伸手探向红眸，然而一触便像碰到水面，几番波荡后，又变回原样。
“七杀，你来帮我吧。”
……
场上先是起了大风。
众弟子被吹得站都站不稳，纷纷用手抵挡着刀割般的风力。几位长老看到这陡然产生的怪现状，开始使用灵力压制。然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风却是越变越大了。
下方有弟子先惊呼一声，于是众人才注意到台上这个躺在血水中，没了半点生机的女弟子。
只见春野樱先是微微一动，后一秒像是受到什么外力帮助般，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她依旧紧闭着眼睛，有暗黑色的气流在她发丝间掠过。
“这种气的颜色，从来没有见过……！她果然是魔族之人！”葛溪惊骇不已。
“准备杀魔！准备！”冰芫只觉以春野樱为中心形成的气旋压力太大，自己如此实力竟难以近身，一时间有些慌张起来。
弟子们都将剑拔了出来，微微弓起身子，一脸警惕地盯紧春野樱。
再睁眼，是一双燃着火似的眼眸。
少女脸上的怯懦和软弱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慵懒、漫不经心的神情。
“杀吾……？”春野樱唇角微勾，“自不量力。”说着双臂一振，身上衣物瞬间干燥如新，连湿润的发丝也是如此，随风飘逸。
巨大的气流让场下所有弟子心生忌惮，以剑插地半跪下来，想要稳住身形。然而此番力量过于强悍，竟让他们俱是后退，剑尖划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令人颤栗。
几位长老眼神交换，手中化剑，刚想迈步，有个女弟子从场下飞身而来，直冲春野樱而去。
此刻过于混乱，没人听清这个女弟子嘴里喊的是什么，大抵是“百足之虫”一类。然下一秒，陡变的形势，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女弟子被一抹火红的绸带直穿腹部，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半晌后，血液才从她的腹部滴滴答答落下，手中拿的剑也“哐当”一声坠地。
春野樱坐在神火绫化成的椅子上，一手懒懒支起了脸颊。她眸子一抬，轻微扬手，绸带便将女弟子一甩，女弟子的身体从空中重重摔进了草丛里。
“阿绯！！”
有人失声尖叫起来。
这控制神火绫化物的能力，已经远非一个金仙的水平。此刻的春野樱……恐怕，云羿心中一惊，恐怕超过了天道级，他和其他长老，同样也无法与之抗衡。看来只能……
“薛诏音长老！快想办法召回上神！”
否则，今夜将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
“冰芫！！”云羿大声吼叫，冲那个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置春野樱于死地的冰芫。
长老级人物固然还是有几分实力，春野樱眸光一转，眼中倏地掠过一丝杀意，左手竖起，神火绫随之而动。只听“当”的一声，冰芫的剑又刺在了绸带上。
春野樱从椅中缓缓起身，周身火绫飘动，衬得她像是鬼魅一般。冰芫瞬间三魂丢了七魄。
“冰……芫？能让吾记住汝之名字，也是难得。”春野樱缓慢地眨了一下火眸。
冰芫收剑想跑，春野樱一掌变爪，汹涌的黑色灵力瞬间从手心迸发，顷刻就环绕上冰芫身体，将其捆住，慢慢地托到了半空中。
“……汝也体会一番，吾之宿主，体会过的感受。”火红绸带又直冲云霄，如有意识般在冰芫面前停下。
“握鞭之手，掌掴之手，是左是右？”春野樱负手踱步，似在思忖。片刻后，她摇头吐气，“既是如此，便废汝双手。”
几位长老俱是一惊，在春野樱动手的下一秒，都持了剑冲她而去。
“大胆逆贼！敢在始丰山上造次！”
少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几人，接着单手蕴起灵力，化出风盾，抵挡住了云羿的这柄剑。葛溪竹莫的攻击又分别从她两侧袭来，她左右一看，身子腾空而起，恰巧避开这凶悍一击。而后手中风盾猛一用力，竟是将云羿弹开来。
几人速度之快，用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众弟子只能看见场上剑光缭乱，听到“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成一片。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朝后退去。
云羿跌到地面，身子滑行好长一段才停下来，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神涣散地看着仍兀自站立在一旁的薛诏音。此刻她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诏音长老，你……你怎么……”怎么不去叫上神……
春野樱身形诡谲，躲开攻击后转身用手指弹开刺来的剑刃，蓝白衣摆飞动，潇洒又自如。最后她像是腻了，双手扣在面中结了个术式，将悠悠飘在空中的神火绫瞬间收回。随后猛地一炸！
竹莫苍燐身上爆开一簇簇血花，像是断线人偶般被震飞到了空中。
少女微微挑眉，“尔等蝼蚁，也敢冒犯本神？”
“神……？”一旁的薛诏音启唇，嗓音清冷。
她手中登时握上一柄长剑，开始朝着春野樱步步走去，整个人像是一朵蹁跹的云。而随着她的动作，莲花自脚下绽放，长剑流光，冰蓝色气流微微碰撞。
云羿不由惊呼：“观音一式。”
观音一式，薛诏音曾独步天下的招式，然生平所见多数魔族甚至让她用不上这一招，没曾想多年后，竟再次用上，却是为了……杀自己的徒弟。
“什么时候，普通人族，也妄想成神……？”薛诏音眼眸深黑，犹如万年寒潭积雪所化。
春野樱不以为然，将手中火绫攻了过去。
没想到神火绫竟被对方打了回来。
春野樱一怔，不得不蕴起灵力接住，只见这一片绸带褪去火势，无声息地变成深红一片，暂且进入了休眠。她勾唇一笑，道了声“有趣”。几十万年未见，区区人族也出了这般高手。
“你们都在干什么！都是瞎子吗？！教你们的仙法都学到哪里去了！”还被捆住的冰芫对着下方看戏的弟子们破口大骂，两条腿在空中乱踢。
弟子这才回神，被骂醒之后，有几个胆子大的才提了剑想要上前。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有了底气，一窝蜂地跟去，黑压压的一片。
神火绫在手中化为流星镖，被春野樱操控得极速旋转起来。薛诏音苦寻破绽不得，一剑一剑刺在了火绫上，竟拿她是毫无办法。
少女得了闲的另一只手竖起了一大面风墙，众弟子全部被格挡在外。成千上万颜色各异的仙法朝风墙而去，最后尽被吞没，定睛一看，这墙却一星半点的损伤都无。
春野樱只觉好笑，掐住中指第二节指关，一道术法“嗖”地一声钻进墙面。紧接着，风墙放出所有之前吞掉的仙法，一道道五彩的流光直冲场下弟子而去——惨叫声很快在四面响了起来，不绝于耳。
这废物……怎么会变得这么强！薛诏音的脸上总算露出了惊疑的表情。不仅是这奇怪具有压迫力的灵力，使用神火绫的熟练程度，甚至是躲避杀招的办法，都完完全全在她之上。
一道闪光直劈薛诏音面庞，女人恰在分神，眼见就要被打中。她能感觉到滚烫如岩浆般的热流，一旦受此创伤，她必死无疑。
忽然，一阵熨帖的气息绕过周身，待薛诏音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人抱住，放在了远离高台的地面。
“……师父！”
“上神！”
“上神！”
此刻因陀罗的出现犹如救世主一般，有些弟子更是大声抽泣起来。
因陀罗温柔不再，眉峰拢起，显得有些冷峻。
“樱，把小芫放了。”
春野樱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神族，歪了歪头，笑道：
“一个半神，也敢拦我？”
因陀罗尚未回应，还被束缚着的冰芫率先大叫起来：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简直乱了套了！”
春野樱脸上闪过不耐烦，用灵力化了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了冰芫的脸上。冰芫被打得一懵，随后整个人剧烈发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因陀罗周身隐约有金光溢出，他开口，声音在山中回荡，带着不可忤逆的压迫，但即便如此，还是漏了一丝温和。
“樱，不要一错再错了。”
错？居于意识深处的春野樱突然惨然一笑。她何错之有？一直以来折磨她的人是他们，想杀她的人是他们，她只想在这个异世好好地活下去，她有什么错？！
没曾想因陀罗的出现竟给了宿主这么大的反应，七杀压制不得，脸上竟出现了非常混乱的表情，她时而痛苦流泪，时而浅笑不语，时而狂傲不羁。
“樱，控制自己，别让他占据了你的体识！”
众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复杂的一幕，无人知晓因陀罗所言何意。
春野樱突然捂头疯狂大叫，神火绫像是数百条红色巨尾，“飒”地一声直刺天空。
但很快，少女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冷然，她自言自语道：“宿主春野樱，汝不是想知道面前这个半神是否爱汝？吾便告诉汝，他不爱汝，他只想杀汝，所谓浸海星辰一聚，他暗藏杀招，汝竟浑然不觉！”
说着春野樱身形一晃，眨眼便跃至薛诏音跟前，伸出手掌就朝她头顶落下。因陀罗眼眸猛地一睁，速度比她更快，堪堪替薛诏音挡下这招，随后他手中神力满溢，略一回掌，将春野樱重重打回高台之上。
这一下带着狂悍霸道之气，春野樱一边咳嗽一边直起上半身。她嘴角流下刺目鲜血，却是在笑，笑着不知冲谁说话：
“宿主春野樱，汝可看见？他根本不爱汝，为了另外的女人，对汝下如此重手。”
不……不要再说了……她不想听！意识深处的春野樱开始像小动物般嘤嘤哭泣。七杀彻底攻克宿主的心防，感觉力量又开始源源不绝地进入体内。
火眸燃得更甚，瞳心亮如灿金。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因陀罗眼见事态无可挽回，已知多说无益，只好轻叹口气。身侧的金光逐渐散去，男人手里缓缓化出一道圆形轮廓，这轮廓越来越明显，直至他手中出现了一个圆盘。
天地忽然亮如白昼，众人抬手挡住剧烈光线，无法直视这个圆盘。
“太一轮……”
“是太一轮！上神要用太一轮杀了这个魔族妖孽！”
长老们惊喜大喊。而下方弟子这才明白，因陀罗此刻手中所执圆盘，正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太一轮。
春野樱看着乍现的圆盘，也被惊得后退一步。她怎么能不认识，曾经神魔之战，有神以身祭东皇钟，生生扭转了神族颓势，可想而知神器之力到底有多恐怖。
少女咬牙，召回神火绫，用狂暴的灵力与之结合，形成了一个巨型的法阵，誓要尽全力挡住这一击。然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灵力！竟全部都被吸入了太一轮之内！
神火绫蔫蔫地从空中飘落，缩为一小截布料。因陀罗迅速探手，将火绫收回自己手中。
没了神兵犹如自断一臂，又明知自己无法抵抗太一轮的力量，春野樱彻底癫狂起来。她随手抓了几名弟子，双手一挥将要取人性命，似是要人与之陪葬！
因陀罗掌中，太一轮神力绽放，一道道光芒朝春野樱射去。
一旦击中，春野樱将彻底灰飞烟灭，再无往生之机会。
耳边充斥了“杀了她”的声音，因陀罗缓缓闭上了眼睛。
命运怎可如此捉弄，他竟要用她找回的神器杀了她！
心脏猛地一抽。他只觉活了八万年，生平头一次有种疼痛，深入骨髓。
太一轮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然灼热之神力却无法停止，最后金光四溢，一道烫流扎进了春野樱的眼睛。
虽非太一轮本体攻击，但也强悍如斯，春野樱瞬间被抬了起来。神力落地，形成一个半圆。气流缭绕，风声呜呜，整座始丰山都开始摇晃。
落下山崖的最后一秒，春野樱看见的是因陀罗平静漠然的神色。血液从眼睛里流了出来，随风飘散在空中，她伸出手去，什么也没能抓住。
世界湮于一片黑暗。
【始丰山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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