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一个关于苏苪雪的故事。(这章没有蕉蕉视角)
“天灾倒计时……100日。”
耳边的机械音缓慢响起。
苏苪雪迷迷糊糊的醒来, 发现自己在一片海滩上,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他爬起来, 身上的沙粒抖落在了地上。
他迷茫的望着四周。
这似乎是个游玩的沙滩, 有很多小孩穿着小鸭子的游泳圈, 在海边捡贝壳玩水,椰子树下面,撑着那种沙滩上很常见的遮阳大伞, 底下有摇椅,人躺在上面喝椰汁。
他举目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市轮廓。
苏苪雪朦朦胧胧茫茫然的想,自己这是在做梦吗……
如果是个美梦,希望不要醒过来吧。
太阳太刺眼了,他找了个有树影的椰子树,蹲在椰子树下面发呆。
他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的中年女人,在捡人家不要的破瓶子, 在一堆旅游的人面前显得尤为刺眼。
中年女人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呆呆的望着。
苏苪雪眉头皱起来,眼底微微闪过一丝嫌弃, 他站起来, 别开了眼,打算换个地方。
中年女人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唐突,有些局促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收回了眼神。
……
苏苪雪有种不妙的发现。
他好像……并不是在做梦。
因为他肚子饿了, 掐手臂, 也会很疼。
他是穿越了吗?
他打听着, 知道了这是一个叫渊洋的城市。
苏苪雪身无分文,也没有身份证,沿途照了照镜子,脸还是他的脸,身高啊胎记啊都是一样的,就是穿着的衣服很陌生,似乎是哪个学校的校服,像个从学校逃学跑出来的学生。
苏苪雪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之前也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学生。
他看了看身上的校服标志,渊洋一中的。
他犹豫了一下,一边打听着,摸到了这所高中。
高中建的很普通,甚至看起来有些老旧了,苏苪雪站在学校门口,有些不知道做什么。
冷不丁的,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瞳孔骤然一缩——
“宴……宴怜……”
身后的少年,可不就是宴怜吗?
他也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阳光落在他身上,柔柔的勾出他脸部的轮廓,让他显得温柔可亲,人畜无害。
“同学在叫谁呀。”
那张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疑惑的问:“宴怜是谁啊,我叫宴子谋。”
他随即又笑起来,柔软的问:“苏苪雪同学,你不认识我了吗?”
苏苪雪望着这张喜欢了很久的脸,心脏又不可遏制的跳动起来——这是另一个世界吗?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不能逃学呀。”
宴子谋语气柔和,“老师会生气的。”
苏苪雪:“我……”
他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再说话。
好在,跟着宴子谋,他找到了这具身体的班级,宴子谋似乎是班里的班长,温柔,和蔼可亲。
这里像是一个奇怪的平行世界,很多东西都和他原来的世界不太一样。
也许是一个逼真的梦,可是又真的会感觉饥饿和痛苦。
他还是很喜欢宴怜的脸,所以经常上课的时候对着宴子谋的背影发呆,只是他除了一身校服,什么都没有,一天下来,肚子饥肠辘辘了。
放学的时候,他悄悄跟在了宴子谋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熟悉的脸,就觉得很安全……是这样的。
他发现宴子谋并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放学就回家,而是去了学校的天台。
渊洋是一个临近海洋的城市,空气中总是漂浮着淡淡的腥咸的气息。
天台很高,一上来就可以看见远处阴沉的大海。
苏苪雪悄悄的望着宴子谋。
少年两只手搭在栏杆上,校服被风吹到鼓起,他安静的望着远方的大海,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光滑的栏杆。
就在苏苪雪出神的时候,宴子谋忽然说话了:“这里风景很好呀。”
苏苪雪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啊……是,是啊。”
说完就懊恼极了,他暴露了!
宴子谋却没有很惊讶,他的手搭着栏杆,半眯着茶褐色的眼睛,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自由和……的味道……”
那两个字说的太低了,苏苪雪没有听清楚。
宴子谋转过头来看苏苪雪,“风景不错,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那张脸真的很美,是他很喜欢的,宴怜的脸。
他顶着这样一张脸,这样温柔的笑着,茶褐色的眼睛里亮着微光望着他。
苏苪雪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他走到了天台栏杆旁边,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心悸——太高了!
渊海一中的教学楼高达十几层。
“别看脚下,看远方。”
宴子谋的声音很温柔,“看那片海……”
苏苪雪望着那片海,心情稍微放松了很多。
宴子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看起来很平静,对不对?”
就在此时,他感觉宴子谋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那么一瞬间,不知为何,苏苪雪从心底浮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好像下一秒,搭在他肩膀上的这只手,会把他直接推下去——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和应激反应,苏苪雪立刻扒开了宴子谋的手,猛然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望着宴子谋,额头甚至慢慢浮出了冷汗,宴子谋手空空的,他缓缓的眨眼,“啊……”
他人畜无害的笑笑,说:“对不起,你好像有点恐高。”
苏苪雪:“……”
苏苪雪有些狼狈的转移话题:“你来天台做什么?怎么不回家?”
他说完就有些懊恼,觉得自己有点蠢——或者说,这种境况,他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蠢。
“刚刚因为做错了一些题目,心情不好才会想着上来散散心。”
宴子谋凝视着苏苪雪余惊未了的脸,缓缓说:“谢谢你,我现在觉得开心了很多。”
“没关系。”苏苪雪说,“我要走了。”
他说完,就听见自己咕噜一声——苏苪雪从未遇到这种境况,脸色一下涨红了。
“你是不是很饿呀。”宴子谋忽然说。
苏苪雪立刻说:“没有!!”
宴子谋:“谢谢你陪我,我来请你吃饭吧。”
……
吃完了饭,苏苪雪不知道去哪里。
得知了他的窘境后,宴子谋说,他有个地方,可以带他去。
苏苪雪吃完饭只觉得很困,很累,于是宴子谋很体贴的叫了车。
在车上,苏苪雪很快睡着了。
但梦里他并不安心,他总感觉有一道冰冷的眼神落在他的皮肤上。
……
很烫……
苏苪雪觉得很烫,脸上好像也很痛……他被烫的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滚滚的浓烟,和燃烧的火焰。
那一霎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苏蕉之前那张被火烧伤的脸。
他连忙爬起来,手却因为碰到了滚烫的木头桌子而大叫了一声,猛然收回了手。
在滚滚火焰里,他被呛得不停的咳嗽,侧眼却看见了一面被烧黑了一半的镜子,里面有张被划花的,满是血痕的脸。
他的脸……他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想要跑出去,猛然有东西掉了下来,朝着他的脸砸了过来——
他躲开了,但那铁东西却擦过了他的右脸,带起灼热的烫伤感。
门没有关,他忍着剧痛,慌不择路的跑出去,他睁不开眼,只看到了模糊的马路,随后是刺耳的刹车声——
……
苏苪雪感觉自己飞了出去,一霎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
学校,高高的天台上。
宴子谋,或者说宴怜,不紧不慢的擦拭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术刀。
茶褐色的眼睛依然很无害,满溢着细腻的温柔。
把手术刀擦的锃亮后,他脱下了沾满了血迹的校服,扔下了天台。
高空的裂风将染血的校服吹向大海的方向。
他转过身,看向被铁索捆在铁栏杆上的的宴无咎。
“你看。”宴怜弯起唇角,“我做到了,哥哥。”
男人身上沾着狼藉的血,墨茶色的眼睛冷冷的温度。
“阿怜。”他说:“你真是个疯子。”
回答他的,是宴怜肆无忌惮的狂笑。
“天灾倒计时——80日”
苏苪雪睁开眼睛,大脑先是陷入了一片空白,接着就是那辆车冲撞过来——
他控制不住的从喉咙里爆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
他刚刚叫完,就看见一个稍微有点面熟的女人进来,“你……你醒了??”
女人四十岁年纪,个头有点矮,眼尾有着皱纹,她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似乎刚刚从厨房过来。
苏苪雪直勾勾的盯着这个女人,嘴唇抖动,身体应激似的发抖:“车……有车,有车开过来了……”
女人操着一口拙劣的普通话:“这里没有车……”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惨白,手忙脚乱的去摸自己的腿,“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他摸到了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又大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哭了,哭得浑身发抖,又因为烫伤疼的不停的掉眼泪。
他仿佛神经质一样的又哭又笑持续了很久,像是发了癔症的精神病人。
女人不知所措,但到饭点还是给做了饭,是南瓜粥,炖的又香又软,端到了床边。
但是被苏苪雪一下打翻了。
滚烫的汤呼啦撒了半张床,烫到了苏苪雪自己,他又哭又尖叫起来。
女人就给他换了床单和被子。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大概三天,苏苪雪终于慢慢回到,自己出车祸,还没死的现实中来。
女人以为他还得发几天的疯,但有次端饭进去,就看见苏苪雪在对着发霉的墙壁发呆,感觉到她进来的动静,空洞的眼珠子望过来,问了一声:“你……你是谁……”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该问了。
女人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回答,但因为苏苪雪这几天一直在发疯,所以没说出口,时间久了,居然快把这回事给忘记了。
“俺……我叫陈芳美。”女人说话的时候夹着一点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我……我那天上山送鱼,看见你在路边,浑身血啦啦的,没人管,我就把你送医院了。”
苏苪雪:“哦……”
“俺还报警了。”陈芳美说,“但你身上没有身份证明,也查不到你的身份……警察说你是黑户,也没人给你交医药费……”
苏苪雪茫然的望着他。
他这具身体怎么可能会是黑户呢,他明明穿着校服,还是那个什么高中的学生,宴子谋还拉他去上学——
陈美芳:“你身上虽然穿着渊洋一中的校服,但是……渊洋一中没有你这个学生。”
苏苪雪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他说「不可能,你骗我」,“我要自己去找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陈美芳疑惑:“谁?”
“他——宴子谋……”
“宴子……”
苏苪雪的声音忽然一顿,他意识到什么,手指摸到了自己的脸——
他摸到了一手的坑坑洼洼。
那一瞬间,火灾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景象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血痕交错的脸,极其的丑陋。
他陷入了极度的,近乎绝望的,无助的惊惧,他脸上的肌肉几乎抽搐发起抖来:“镜子!!给我镜子!!”
对他百依百顺的陈美芳这次没有说话了,她沉默了。
“给我镜子!!”苏苪雪几乎要喊破了嗓子:“我要镜子,你他妈的没有听到吗?!”
陈美芳不给他镜子他就哭,不吃饭,最后饿的奄奄一息。
陈美芳没办法,只能硬灌他饭吃。
他虚弱的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让我看一眼也不行吗?
他又愤怒的大叫,说你是谁,丑女人你凭什么管我!!恶心死了!!
他有时候又呜咽难过的哭,眼泪掉在脸上裂开的伤口上,疼的他痛不欲生。
他身上有大面积烧伤,腿也被撞断了一条,几乎可以算是个残废,除非神明在世,否则很难有人能妙手回春。
有一次,他趁陈美芳不在,拖着断腿跑出了陈美芳的小破屋。
他看到了院子里堆着的塑料瓶子,和一些扎好的纸壳子,厚厚的箱子皮,用蛇皮袋子裹着的,没扎好口的一大袋易拉罐。
整理的很好,不算是臭气熏天。
但整理的再好,垃圾也还是垃圾。
娇生惯养的苏苪雪看见这些,几乎被熏吐了,他干呕了几声,想起陈美芳用捡垃圾的手给他做饭,就觉得恶心死了。
院子没上锁。
他拖着残破的身体,离开了小院子——他想要回去,他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在看他,偷偷的,打量他拖着石膏的一条无力的腿,胳膊裸露的白色绷带,以及脸上那些即使包扎,也无法完全遮掩的狰狞疮疤。
这一刻,苏苪雪忽然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是美丽惹人宠爱的苏家小公子。
在这个世界里,他甚至连一个路边流浪的小乞丐,都比不上。
如果没有陈美芳。
他可能会死。
他找到了那个海滩,踉踉跄跄的,身上的绷带裂开,有脓血流淌了出来,他在这里又哭又笑,像个小疯子。
他的到来引发了很多游客的尖叫和嫌弃,甚至有人找来了警察,他被押送到了警察局。
警察问他的名字,他一一作答。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人叫苏苪雪,也没有什么a城苏家。
他受不了警察望向他时怀疑又锋利的目光。
他克制着情绪,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可以给我一块镜子吗?”
警察面面相觑,给了他一块镜子。
苏苪雪看见镜子的瞬间,呆住了。
里面的哪里是人啊。
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也不见得那么丑陋。
他抬眼,又对上了警察们怀疑的眼神。
那质疑的眼神像刀锋,扎进他的心里。
苏苪雪的理智在这一刻被情绪冲击的土崩瓦解,他尖叫着:“我是苏苪雪!!是苏家的小少爷!!我从另一个世界来,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这样说着,说完后忽然一顿,被铐住的手禁不住发起抖来。
因为他忽然想起,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并不是什么苏家的少爷,他是个私生子,是被狸猫换太子的,货真价实的假少爷——
他所受的那么多年的宠爱,是偷来的。
他望着周围那些警察,想着一路窥探的窃窃私语,最后是沙滩游客的嫌弃的尖叫……
他像个格格不入的神经病,不被这里的任何人接受,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变丑了,变得和曾经的苏蕉一样,有着被烈火灼烧过的丑脸,和不被人接受的身份。
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吗?
苏苪雪再一次,感受到了毛骨悚然的绝望。
这种绝望细细密密,偏偏绵绵不绝。
在这个世界,像这种没有身份,又似乎脑子有点毛病的人,会被警察送到社会精神病院去看管起来。
苏苪雪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被关进去了。
社会精神病院里,都是精神病人,护士不会管事,里面也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
欺负人的人比比皆是,苏苪雪身形瘦弱娇气,经常一天下来连一个馒头也吃不到。
等陈美芳找到苏苪雪的时候,苏苪雪正在被一个体型强壮的精神病殴打。
苏苪雪也不抵抗了,他浑身是血,木木讷讷的,仰头看着灰色的天花板,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他手腕有好几条刀疤,护士说他自杀了好几次,但都被她们拦下来了。
在濒死的时刻,苏苪雪模模糊糊的听到了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倒计时。
“天灾倒计时——60日”
他木木然的望着天花板,除了死去之外,什么也想不了。
……
陈美芳把人接回去,好吃好喝的照顾了一个月。
苏苪雪才算是缓缓的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中间他几次想自杀。
但都被陈美芳阻止了。
严重的时候,陈美芳甚至还被苏苪雪刺了一刀。
汩汩鲜血流淌的时候,苏苪雪仿佛是被人刺激到了一样——就好似这一刀刺到不是陈美芳,而是他自己。
他嘶声尖叫:“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让我死啊!!”
“被你这样捡垃圾女人救下来,成为像你这样社会底层的垃圾,我不如去死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早就想接近我了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见你鬼鬼祟祟的靠近我!!”
他不停的吐出恶毒的话:“恶心,恶心!!恶心——”
陈美芳也被他的话镇住了,她呆呆的看着他,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看自己的。
他大叫着:“你出去,你滚出去啊——”
陈美芳没说什么,慢慢走了。
……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几乎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了。
那声音于是又变得很吵闹。
苏苪雪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刀,对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好几次都歪了,手一颤抖,那刀就摔在了地上。
他下床去捡,自己也摔了,磕的晕晕的,他恍惚看到了不远处掉了漆的木头桌子上,有一张像框。
像框的照片里,有个眉眼与他神似的少年。
少年躺在病床上,身上也缠着绷带,戴着的红色毛线帽子更衬得脸色苍白,他对着镜头比一个土土的v。
……
苏苪雪颤抖的拿起照片,像框后面,写着一行稚嫩的字。
苏苪雪喃喃念:“好想活下去啊。”
苏苪雪眼尾慢慢溢出了眼泪:“我也……”
他哽咽着:“好想活下去啊。”
一门之隔,陈美芳靠着门,手指微微发抖,潸然泪下。
……
陈美芳再去看苏苪雪的时候。
他沉默着望着窗外,盯着一只落在屋檐上的鸥鸟。
陈美芳笨拙的解释,“咱这靠近海边,会有这样的鸟。”
陈美芳又说:“最近好像少了很多,电视上说是什么气温变暖了,哪里的冰山又融化了……”
苏苪雪没说话。
陈美芳见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又说:“你……不喜欢那些东西,我都卖掉了。”
“你干嘛……有做这些。”
苏苪雪的嗓音哑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砂纸上磨碎了说出来的。
“呃……”
“你为什么,把我接回来。”苏苪雪木然的说:“我可以。死在那个地方的。”
陈美芳不说话。
“因为,那个吗?”
苏苪雪指着桌子上的照片。
陈美芳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了一丝愧疚,她没吭声,但显然是默认了。
“滚啊!!”苏苪雪的情绪一下又崩溃了,他大声说:“我他妈的不是你儿子啊!!你们这些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捡儿子回来!!是不是你儿子你他妈的没眼睛看吗!!你们这样——”
苏苪雪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在尖叫,眼泪几乎都掉了出来:“我他妈这样恃宠而骄的,该怎么办啊!!”
“我就要一个劲的当别人的假儿子吗!!”
“我算什么啊!!”
“你们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喘着粗气,嘴里骂着他知道的所有脏话,眼泪却在不停的掉,“这样子,谁能过的好啊,谁会开心啊!!”
“你儿子知道他妈找个替身代替他吗?!他死了能瞑目吗!!”
……
陈美芳让苏苪雪发泄。
苏苪雪骂累了,不在说话了。
陈美芳才笨拙的说:“他……很早就去世了。”
“我……你确实跟他,长得很像……”
“我……我知道你不是我儿子。”
她的局促的用围裙擦着自己的手,呐呐说:“看见你受苦,就好像他也在受苦……我这心里难受。”
“我这一辈子穷,孩子他爹出海遇见海啸,死的也早。”陈美芳说,“我就剩了个儿子,谁知道得了骨癌,得不停的化疗……”
“我把房子什么的都卖了……积蓄也都没有了。”
陈美芳说:“也没能留下来他太久……”
“我对象还没死的时候,我儿子他也不太懂事,老是被我孩子他爹打。”陈美芳说:“后来我孩子他爹出海没回来……他也难受……”
她说到了伤心事,眼圈终于红了。
“后面他一直说骨头疼啊。什么的,天天说。”陈美芳说:“我就带他去检查啊。”
“就查出来骨癌了……”
陈美芳:“本来以为能控制住,结果没有……”
苏苪雪已经骂累了,这里冷不丁的吭声:“我不是你儿子。”
他语气冷漠极了。
“我知道。”陈美芳说:“但时间真是太长了……”
她说:“我都快把他长啥样忘了……我就一个劲的看他的照片,我知道他小时候啥样,但时间久了,我也快忘了……我也不知道他长大啥样……”
陈美芳愣愣的看着苏苪雪,眼圈又红了,“可能就长你这样吧……”
苏苪雪:“滚啊!你那倒霉儿子都死透了,别来碰瓷我!!”
“我不想和一堆垃圾生活在一起!!”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恶毒了。
然而陈美芳的心没有那么纤细敏感,苏苪雪的几句难听话,对于经历过生活艰辛苦难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陈美芳为了能多看自己儿子几眼,能卖了房子,卖了车,花光所有的积蓄,走投无路了,还要去借高利贷,后来还不上,又被打了几乎断了气儿,后来亲戚各种凑,才勉强替她还上这个窟窿。
那群追债的什么话没骂过,骂她婊、子,出来卖的,不比苏苪雪这个从小娇惯的少爷更难听?
陈美芳没在乎苏苪雪说什么,自顾自的说:“他爹死了之后他就懂事,也不爱发脾气。”
“我这辈子啊,也没啥盼头了……”
陈美芳说:“你饿了吗,我去弄点吃的。”
苏苪雪紧紧的抿起了唇,陈美芳就当他默认了,起来去做东西。
苏苪雪脸上有点疼,他意识到,他又哭了。
眼泪落在烫伤的地方,才会那么疼。
他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经没有那张漂亮的脸了。
就是给陈美芳当他儿子的替身。
都不止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他现在又丑又残,身上都是疮疤,像那些丧尸片里的可怕怪物。
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嫌弃他,把异样的,让他瑟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但陈美芳不是的。
只有陈美芳落在他身上的眼神,甚至会让他下意识的觉得。
他还是一个……正常的人。
就好像在陈美芳眼里。
他的脸没有那么可怕,只是受了一点……可以痊愈的伤。
他还没烂死在泥土里,他还没烂透,就好像他还是可以被人从淤泥里捡起来,缝缝补补,再小心的捧在心上。
苏苪雪抱着破旧的被子,终于遏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
陈美芳发现,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苏苪雪说话还是那么难听恶毒。
但他会主动吃饭了。
到了饭点,他会说,我饿了。
他还挑食,不爱吃胡萝卜,不爱吃葱,青菜也不要吃。
喜欢吃醋溜白菜。
陈美芳要是做的菜里有苏苪雪不爱吃的,就会在苏苪雪动筷子之前,把这些东西都挑出来,放到自己碗里吃。
他爱美爱漂亮,哪怕躲在屋子里没人看,一定要穿长袖子和高领,把难看的地方遮起来。
但是陈美芳不太会买衣服,买的衣服都丑的要死。
他就对着镜子发脾气,哭得喘不过气。
陈美芳最后不知道怎么办,想起来在沙滩上遇见的苏苪雪,就去买渊海一中的校服,一口气买了十几套一样的给他。
……
苏苪雪看见这些校服更是生气,他想到了宴子谋,恨的要死。
他气得手都在发抖。
但他又很害怕,怕宴子谋温柔淬毒的微笑,和锋利血腥的手术刀。
“你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苏苪雪的情绪又失控了,他大喊大叫,“我不要穿!!”
陈美芳见他又气成河豚,不知道怎么办了,之前那批衣服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这批也不要穿……
最后,苏苪雪妥协了。
他穿之前陈美芳给他买的那些丑衣服,然后把整个人藏在被子里。
……
他还发现,陈美芳没有在院子里堆垃圾了。
他以前看窗外的时候,都爱往天上看,梦想着一睡醒就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他想。
哪怕变成穷困潦倒的人也没关系,只要回去就好了。
至少以前的世界,有健全的四肢,和一张还算好看的脸。
真少爷假少爷的,也无所谓了。
他恨恨的想,真是便宜苏蕉了。
但是这一天,他仰头仰的脖子都酸了,就随便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他就看见陈美芳坐在木头板凳上用洗衣板用力搓他的衣服。
苏苪雪打开窗,被寒风激灵的一个哆嗦,赶紧把窗户关上了,他忽然意识到外面很冷。
这么冷,陈美芳还在给他洗衣服、陈美芳的手冻的通红,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样。
苏苪雪愣愣的望着陈美芳,也是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这个破落的院子。
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那些堆着的垃圾都不见了,处理的很干净,还用铁丝围了个小菜园,里面种着一颗一颗大头白菜,一个一个大头大屁股,憨憨的,显得整个菜园子白白绿绿的,跟种了一堆翡翠似的。
苏苪雪盯着那些白菜看了很久,忽然觉得它们很好看。
吃饭的时候,苏苪雪看着陈美芳按部就班的把他讨厌的胡萝卜夹走。
他忽然说:“我想吃那个。”
陈美芳:“?”
苏苪雪面无表情的说:“我想吃胡萝卜,你不要都夹走。”
陈美芳愣了一下,呐呐的点点头,把胡萝卜加到了苏苪雪碗里。
苏苪雪第一次觉得自己讨厌的胡萝卜,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
陈美芳:“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苏苪雪沉默了一下,说:“我眼睛不好,就想吃怎么了。”
陈美芳连忙说:“没怎么,没怎么,多吃点好,多吃点好。”
苏苪雪说:“院子里的那些东西,怎么都不见了。”
陈美芳没反应过来:“啊……什么东西?”
苏苪雪捏着筷子的手泛白:“那些垃圾!”
陈美芳:“你不是不喜欢吗……我……就都处理掉了。”
苏苪雪:“……”
苏苪雪低声说:“没有那些……”
他说这些的时候,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故意用力搁下碗说:“没有那些……怎么吃饭!”
他本来想说,你怎么吃饭。
后来觉得这样说好像他很关心陈美芳一样。
想改成我怎么吃饭。
又觉得好似不能这样说。
这样说了,陈美芳生气,不给他洗衣服怎么办。
对,就是这样,陈美芳不给他洗衣服,他就没衣服穿了,所以不能这样说。
“可以种菜吃饭啊。”陈美芳说。
“不是……”苏苪雪说:“钱啊,去哪里弄钱……买洗衣机!”
陈美芳:“洗衣机?”
苏苪雪:“对,我想要洗衣机……你衣服洗的一点也不干净!!我要洗衣机洗!!你要赚钱……给我买洗衣机!”
陈美芳想了一会,“好。”
……
第二天,他望着院子,看到在那堆白菜旁边,犁出了一块空地。
他盯着那块空地,发了很久的呆。
他意识到这点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却忍不住想,菜园里怎么突然多出一块空地呢,是要种什么吗。
院子的其他地方,还是没有那些可以卖掉的垃圾。
再等几天,那块空地发出了一堆青色的芽芽。
院子的其他地方,依然没有那些可以卖掉的垃圾。
苏苪雪猜测那些绿芽芽是很多很多的胡萝卜。
但他不会问陈美芳。
他才不要问陈美芳。
……
等他身体好一点了,能走路了,等它们长大一点了,他就自己挖一棵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所以,为什么陈美芳不卖垃圾了。
她每天早出晚归的,不是去捡垃圾,去做什么了。
也许是想这些事情太过出神,以至于苏苪雪没有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很久没有再停留在天上了。
只是偶尔出现的那个倒计时机械音,也没有出现。
……
几天过去,吃饭的时候,他问陈美芳去做什么了。
陈美芳愣了一下,对于苏苪雪假装若无其事的关心她这件事,感到了微末的惊喜。
她局促的说:“垃圾也卖不了几个钱,要攒很久才能买到洗衣机。”
“我之前那个打扫的工作,也赚不了钱。”
“赚不了钱为什么还要做。”苏苪雪语气尖酸极了:“你是蠢货吗?”
他也不想这样说的,只有陈美芳愿意照顾他了,于情于理他应该对陈美芳好一点。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陈美芳:“以前就……一个人,随便过,做这些,能吃能喝就行了,也没想以后,就挺无所谓的……”
苏苪雪一下就像个炸了毛的猫:“什么以后!!谁跟你有以后!!”
“我是说你以后……”陈美芳说:“不是有那个什么植皮手术吗,也要好多钱吧,所以不能再打这份工了……”
苏苪雪一时哽住,望着陈美芳,嘴唇蠕动几下,竟然说不出话了。
过了很久。
“谁让你管我的以后了!!”
他说:“我好了我就走,我不需要你管我的以后……什么植皮手术,我才不做!!”
他死死盯着陈美芳,眼里几乎有泪花:“你不就是,你不就是想我变回原来的样子,你好看着我想你儿子嘛!!”
苏苪雪说:“我这辈子最恶心的就是当别人的假儿子了!!我受够了!!”
对,就是这样。
陈美芳就是这样!!她对他好,无非就是因为他像是她的儿子,就像苏家这么多年对自己很好一样。
他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是别人的。
没有一份真的属于自己。
从来都是这样!!
“不是的……”陈美芳嘴笨,说不过连珠炮似的苏苪雪,她只能不知所措的等苏苪雪说完,才呐呐的说上一句:“不当假儿子……就是做了手术……”
“你就能去上学了。”
陈美芳小心照顾着他的情绪:“你不想去上学吗?”
苏苪雪被她的小心翼翼刺痛:“等你赚好钱做手术那都过去多久了!!我怎么上学!”
他说:“我不上学,我以后是要回家的!”
“你不要痴心妄想,我才不当你的假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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