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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自古以来,王朝倾覆,史官提笔便是红颜祸水,秽乱朝纲。

        不管美人是不是真的迷惑了君王,可最后,人们都习惯于把所有的罪孽,都与她纤细的腰肢锁在一起。

        就如同那齐帝的宠妃。

        我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郎,可我知道,一个王朝的落寞,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更不能责怪她太过于美丽。

        美丽从来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心,这世间太多恶意与污浊,人心泡在脏水里,日复一日,便也沾染上了世俗和偏见。

        或许他们也知道,其实并怪不得旁人,只是总得寻一块遮羞布,好叫自己脸皮过得去。

        文臣?大臣是没有错的呀!读书人么,念了这么多书,之乎者也,写了多少忠言呈上去,可……已经尽力啦!

        武将嘛,将军们待在战场上杀敌,哪里懂什么朝堂政治?你看他们尽职尽责的,保家卫国,怎么能怪他们杀人杀得少呢?

        那帝王虽亡了朝,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总要留些脸面,若现在便狠狠踩上一脚,岂不是显得这刚登基的新帝小气?不成,不成!

        不若怪那柔美的女娇娥,谁教她长得惑人,定是她勾得帝王失魂落魄,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落了个国破家亡!

        妙极,妙极……

        后世人有人笑,有人骂,有人摇头,有人侧目。

        人的骨头,哪里分什么文臣武将,硬气比之牛骨,软弱甚于鱼刺,不过是看他一颗心,有无血气。

        只是承蒙厚爱,我竟也做了一回,祸乱君主之人。

        彼时我坐在窗边,正读到那莹娘与明郎诀别。既不是因为夜奔被捉,也不是他人阻拦。

        这话本写得有趣,明郎与莹娘顺理成章地相爱,教坊的妈妈姐妹也都善良,愿成人之美,明郎的父母从地里挖出了黄金千两,恰逢天下大赦,为莹娘赎了身。

        原本是要做对和和美美小夫妻,谁料天意弄人,莹娘突发恶疾,自此阴阳相隔。

        我看到的地方便是莹娘临死时,她对着明郎剖白心意。

        只可惜还没看到明郎的结局,便冲进来好大一群人,拘住了侍女们,还未曾反应过来,有人喂我喝下了一杯甜苦混杂的酒水。

        错愕看去,是个不曾见过的老妪。

        不发一言,轻摁我下颚,腻得发呕的酒水便顺着喉管流进肚腹。

        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不知道。

        面前这个老妪,慈眉善目,带着和蔼的笑意。

        「女郎,您得走了。」

        走?去哪里?

        「再有半炷香的时间,便是登基大礼了,此刻娇娃馆外什么都没有……您想出去看看吗?」

        「……你是谁?」

        「我是谁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您只有半炷香的时辰了。」

        「那杯酒是……」

        「是酒,也是毒药。」

        我有些茫然,竟是毒药吗?

        「老妪有愧,等您去了,我自当谢罪。」

        「但请不要责怪我的主人,她等这一天,已等了五十七年。」

        「是祖老吗?」我眼神开始聚拢,「所以……我是要死了吧?」

        「我知女郎无辜,可哪里有父子阋于墙的道理?」

        老妪沉沉叹气,脸上带着悲悯。

        我以为,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光阴挥霍,可如今……果然世事无常,由不得我。

        那就跑!跑出这娇娃馆!跑出这帝宫!

        ……即便是死,我也不要死在笼子里!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站起来,提着裙子,跑出了寝屋,一直跑一直跑,此刻我内心只回荡着一句话:「不要死在这里……不要死在笼子里……」

        在母亲自困的笼子里出生,又在程憺打造的笼子里长大,我这一生都活在笼子里,像只雀儿。

        如今我要死了,我不要,不要死了仍在笼子里。

        只要我跑出了长门,至少让我跑出长门……

        就能平静地死去了吗?

        眼泪还是沁了出来,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为什么所有的苦水都要注入我心中?我明明不欠任何人的,我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偏偏承担这苦果的人,却是我。

        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见到姨母,还没有见到希明……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他们说,我日日都在想他们,想得掉眼泪。

        叫我再看他们一眼吧,把他们的脸记住,这样孤零零地走了,我舍不得呀。

        长门太长,肚腹中的毒酒开始起作用,隐隐地胀痛,可是不能停,我怕我一停下,就再也跑不动了。

        姨母说,我永远都不会等不到希明。

        他会来吗?

        喉间涌起一阵腥甜,是血锈味,我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眼前渐渐昏暗,我看向暗红色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我的喉咙似是被堵住,火燎般疼痛。

        五感渐失,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怕是……等不到希明了。

        可下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暗红色的大门被推开,那个人穿着玄色礼服,朝我奔过来。

        是谁呀……

        「阿弗!」

        希明?是希明!

        我还是等到他了,我等到他了……

        提起一口气,我在他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倦鸟归林般安心。

        这般场景,竟然与脑海里我学木屐时,扑进他怀里的场景相重叠。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自己起来了。

        我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滑下去,他抱着我坐在地上,一只手捧着我的脸颊,失去了平日里清冷平静的模样,急切唤我。

        「阿弗归来!阿弗归来!」

        他的眼睛红了,不要哭呀希明,我心疼的。

        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想要再叫一声他的名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血肉涌动的模糊声音,只好用眼睛看着他,不愿意眨眼,也不知道我流眼泪没有。

        会不会很丑?

        腹内一阵绞痛,嘴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好像是呕血了。

        突然就好想哭。

        我想起没有学完的木屐,还有书房里没有抄完的大字,承诺给他的画像,领章的坠子,火红的石榴,康西的海棠黄胖……好多好多的东西,我还没有收到过姨母和希明送的生辰礼呢。

        好多好多悄悄话,我还没有同希明说。

        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我心悦他。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啊,若是一开始,我就来到了姨母身边,该多好啊……

        恍惚间,想起了莹娘,我终于懂得了她的难过心绪,真真假假,似梦似幻,这一刻我好像成了莹娘。

        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掐下去,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痕迹了。

        姨母不要哭,希明也不要哭,知弗先去找阿爹阿娘,我等你们好不好。

        希明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对吗?

        神识陷入黑暗之中,再怎么不愿,我还是阖上了双眼,只能带着不舍和遗憾离开。

        ……还是没能跑出长门啊。

        那话本子,还没有看完呢。

        可我的一生太短,故事只能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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