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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自打从后厨端起这碟子青梅,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打了,偏这些个大人一个接一个地拦我逗我。

        “婉婉,难得见你一回,走这么快干嘛,小心跌碎了碟子扎了手。”

        “能不快点吗,你们棠镜庄园的人向来没叶公馆的守规矩!”

        一个个的都快把我鼻子捏红了,辫子拽散了。

        谁知我刚驳了这一句,两三个人就扔手了里的抹布家什,拿着鸡毛掸子作势要来打我。

        还是胖婶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先生许久不来,还不赶紧各忙各的去,仔细哪处惹恼了先生,你们不又得求小姐出马平乱!”

        快步走到楼梯下的隔间门口,我喘匀了气,轻轻敲了两下:“萱姨。”

        半晌,里面响起那个温柔的声音:“是婉婉吧?来了来了。”

        萱姨原叫佟晞仪,我也是偶然听师父谈话时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可在我叶家众人若称她一声佟小姐太生分,她也不是什么夫人太太,所以最后都称她一声萱姨,许是她在家时的名吧。

        萱姨个高,身量纤纤,年近三十,却比不得外面那些女人打扮的娇俏时髦。

        她喜欢将头发梳起,在后面绾一个花儿一样的老式发髻。鬓角的头发虽长却总也别不到耳后,露出细滑的脸上那暖暖的笑,不知比那些烈焰红唇美到哪里去了。

        此时穿着她喜欢的那种蓝棉布旗袍,浆洗得干净,却微微泛了白。

        “萱姨,上次您提起青梅,我这回带来了,快尝尝。”

        进了屋我赶忙把东西放桌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任务完成,不辱使命,能去我爹那邀功领赏了。

        萱姨把门一带,一股冷风吹过,蜡烛火苗都抖了抖,我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萱姨,您怎的又忘记关窗子了。才下过雨,还是有些寒,您不能吹风的。”

        本以为长得够高了,可要隔着桌子去关窗却够不到。萱姨见状忙把我推到一边,关窗却灌进了一阵异香,还夹杂着青草和土壤的清新。

        “刚要关呢,可巧你来了,为着给你开门我就平白挨了顿训。怎么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像个小大人似的。”

        “可不是吗,我都快八岁了!”

        “这么快啊,都八年了。”萱姨笑道。

        其实我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萱姨脸色有丝黯淡一闪而过,要不是跟她相处久了,大概不会觉得她在强颜欢笑吧。

        哎,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师父教过的怎么一得意又忘形了呢!都怪来前心里太计较年岁了!

        “特特地告诉我,是想好要什么生日礼物了?”

        我小嘴一噘顺势撒娇:“萱姨这回可不兴再做小物件糊弄我,我如今不比从前,不大好糊弄了。”

        果然萱姨最受不了这招,笑嗔道:“你呀你呀,得了便宜卖乖,哪次是糊弄你的了?就说前年你要的风筝,给你糊好画好,费了我多少事,好好玩一阵不好吗,偏你要放给我看,到手有半天功夫没有,就让你给放进湖里去了。”

        还不是萱姨你不出这楼,只在你窗前看。还不是我爹在二楼比划着让我再跑远些,放高些,害我跌倒了。

        其实来叶家这么些年,我总是觉得,这叶家是萱姨做主的。

        哪怕前些年老太太还在世,又如何,我爹哪里怕过,行事作风该怎样还是怎样。

        偏在萱姨这,小心讨生活。

        隔三差五忙里偷闲,带我来棠镜庄园小住,不然这里的佣人竟比城里叶公馆的还多怎么说的过去呢?

        见了好吃的好玩的嘴上说是买来给我,哪次不是背地里留一份让我给萱姨送去,还暗示说我要孝顺?

        就说这青梅吧,这哪是给换牙期的孩子买的啊,不知道这时候怕硬又怕酸吗!刚得了就巴巴地把我先送来,不就是让我这只小青鸟传讯吗?

        师父,这绝对不是亲爹吧!?

        我正腹诽着,萱姨却误解了:“怎么认了真了?我逗你呢。以往送的确实寒酸,不过玩意罢了。这回等你生日的时候就真送你个好的。”

        萱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吃穿用度不愁,可哪里有什么好的?外头的新奇玩意还是因我才知道的呢。

        现下只好随口应着:“好啊,萱姨别忘了就好。”

        萱姨立在窗前,拈起个青梅咬了一口:“嗯,好甜。”

        以往我来送东西,萱姨也是跟我聊几句就不做声了。有时是对着窗外发呆,有时是笑着看我,而我总是没眼色的手舞足蹈给她讲外面的故事。

        师父说童言无忌,我大了再说错话容易被骂,近几年我也就拘束了。

        其实我只是想逗她笑。因为每次萱姨笑了,再去见爹的时候,爹也是开心的。虽然他没怎么表现出来,可我就是知道。

        此时萱姨大概是想一个人待着,我想我该离开了。

        “婉婉啊……”

        萱姨这声叫的轻,我都不确定她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但还是应到:“萱姨。”

        “婉婉啊,你发辫松了,萱姨帮你扎好不好?”

        我乖乖坐在窗前,任萱姨给我扎头发。她的手指从来都是滑腻的,像刚从油里浸过一样,不会扯得头发生疼。

        萱姨这没有梳妆台,窗前这书桌还是当初爹命人硬塞进来的。笔墨纸砚也不理萱姨要不要,一应物件都送来了。

        一盏台灯,几本我还看不懂的书。

        这书……

        书里夹着的纸露出一角。

        因着前几年我不知做错了什么,惹萱姨不大高兴了,我爹对我大发雷霆。

        师父交代,以后我爹让做的事就做,不要做多余的,所以这纸,这回我就不偷了。

        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这本是个幽暗的储物间,后来与旁边的客房打通重建的,窗正是原先客房的窗,所以景致尚可。

        这棠镜庄园因各式海棠和后院一湖而得名,我爹嫌海棠花谢后太冷清单调,于是令人遥遥地栽了牡丹桂花,哪怕隔着窗子也闻得到些许幽香,看得到些颜色。

        再远能看到拱门后的湖心亭,夏听蝉鸣,秋赏红枫,是个不错的所在。

        只现在刚进四月,最是无聊的时节。

        本来渐渐把眼前这书的事忘了,偏萱姨编发编到末梢,要我低低头。

        我此刻身体不大能动,头也不能转,只能一直盯着桌子看。

        哪怕眼角余光看到了,还是有想偷的冲动。

        萱姨开口说话让我回过了神。

        “我们婉婉这头发平时是谁给扎的?萱姨这么梳疼不疼啊?”

        见我微微摇头,萱姨又道:“别跟人说是我扎的。不然上头又要怪伺候的人做得不好。”

        忽又轻笑道:“我们婉婉如今不大好糊弄了,萱姨这眼光和手艺都是老的,也不知道扎出来的样式你嫌不嫌弃。”

        “萱姨,您上次给我扎头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次啊?上次是你三四岁的时候吧。”

        我隐约想起,是了,那时有个女佣和萱姨一起照顾我的。

        不知因为什么事,那女佣就离开了,我再也没见过。萱姨也不再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后来我才知道她来棠镜庄园常住了。叶公馆的佣人们再跟我玩也拘束得很,把我当成正经主子看,不似这的还当我是孩子。

        而我,就被彻底交给了师父。

        “我三四岁的时候……挺好的。我喜欢我的小时候。”

        “萱姨,我那时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还以为您会和那个姐姐一样离开我呢。

        “我其实都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我隐约记得我小时候很受宠的,就记得那种感觉,记不清事。”

        “我们婉婉哪有不受宠的时候啊?”

        见我默不作声,萱姨叹道:“你是你爹唯一的孩子啊。”

        在叶家,有两件事是禁忌,说出来就触我爹的霉头。

        一是萱姨,大家只可默默做事,不可议论,不可与她太热络,更不可亏待她。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对,对萱姨要敬而远之。

        另一件就是我的身世。

        如果说,叶公馆和棠镜庄园都对第一件事奉为头号要遵从的圣旨,那关于我的身世,就是叶家军管辖的地盘上心照不宣的密令。

        毕竟我的活动范围要比萱姨大嘛。

        以前我的朋友还会好奇的问一下,后来,我就没朋友了。

        当我们这两个禁忌相遇,聊天反倒自在得多。

        “萱姨,这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疼爱他们的孩子吗?”

        我明明是我爹唯一的孩子,却觉得我们家的疼爱还是与其他人家的不同。

        萱姨不答,依旧给我编着头发。

        我自顾自地说:“现在世道乱得很,报上时常登着哪个大户人家找孩子,哪个名门望族寻子女,怎么他们那么不小心老是把孩子弄丢啊?”

        “那穷人呢?他们的孩子就都好好的跟在父母身边吗?他们的子女丢了也会去寻吗?”

        本是随口说的,现下倒真的想不通了:“富人和穷人谁更疼子女些呢?”

        萱姨不语,手却顿了顿,又利落地给我扎好。

        她没拿镜子让我照照看,而是转身去翻她的衣柜了,也不知要找什么。

        每次都这样。

        每当她不想回答,要么发呆,要么微笑,实在不行就去翻她的衣柜。

        翻乱了再叠好,好像能翻出答案似的。

        可她这次是真的翻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已经回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了。

        可直到桌上的东西都放回原处,她还是立在衣柜那,却没有回头,没有动作。

        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汽车鸣笛,吓了我一跳。

        “世道再变,爱子之心也不会变的。”

        萱姨手里不知在把玩什么物件:“先生来了没有?”

        “哦,我爹说下午才……”

        “我不问他。我是说你的先生。”

        萱姨几乎没提过我师父,而棠镜庄园的规矩是称呼我爹为先生,称呼我师父为左先生,所以我给误解了。

        “您说我师父啊?许是跟往常一样忙完了再和我爹一块过来吧。不过刚才听汽车……”

        外头忽然闹的沸沸扬扬,如同夏蝉齐鸣,没多时又重归静谧,仿佛只是我一时耳鸣。

        不,楼道里脚步声快且杂乱,楼梯也被踏得吱呀作响,我没有听错,只有我爹和师父来了才有这么大的阵仗。

        可他们一向讨厌嘈杂喧哗不守规矩的,难道佣人们要造反不成?

        “快去看看吧。”

        我应了一声,刚要跑,却想起还没拿走盛青梅的碟子,就擎着碟子看着萱姨笑。

        萱姨拿了块绢子铺桌上,倒下青梅把碟子递给我时,也是那样的笑。

        “不拿回厨房去,又该冤我准是毛手毛脚背地里打碎了。”

        我娇嗔道:“厨房那些人也忒大的规矩了,一个碟子一个勺子也斤斤计较,成天数来数去的。”

        萱姨笑道:“知道了,去吧。”

        来到厨房,本该忙碌午饭的,此时竟空无一人。

        炉子上坐着的水都开了,这也到处乱跑?真真是要造反了。

        刚要出去,就被做饭的胖大婶撞了一个趔趄,没等我开口,她兀自嘟囔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到底是谁的错?

        胖大婶打开暖瓶塞,才倒一点就不倒了,直接拎起壶就跑。

        就这么泡茶?

        “喂,碧螺春……”

        “不要了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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