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玄英抱着胳膊立在床边,看着案上的大半碗汤药和裴崇道衣襟前的深色印记,有些头疼。这些下属喂不进醒酒汤,就让人这么躺了一夜,还好没出什么问题,不然就是她的不是。
当然,该罚还是得罚。
裴崇道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药碗,只觉心中被什么挠了一下,唇边也漾起了笑意:“难为你,实在是我的过错,才喝了几口酒就这样了,你这一夜辛苦了。”
被这笑靥刺了一下,玄英扯了扯嘴角,她可不想让这家伙误会什么:“可不是我守的夜,我不过也刚来。你赶紧梳洗一下,准备上朝吧。”说话间,已有几个头戴帷帽看不清长相之人鱼贯而入,除了篦子、帕子等,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条四指宽的靛青色绑带。
这些人想必就是传闻中又一坊的“影”了。
可裴崇道已不在意这些“影”的形容,甚至连后半句话都没听清,刚才涌上心头的充盈立刻被酸胀代替,明明还没喝药,嘴里已溢满了苦味,又阵阵发涩。
待梳洗完毕,他也没看玄英一眼,甚至没有劳玄英亲动手,自己就用绑带将眼睛蒙了起来,凭着记忆转向对方。
“你……”玄英看了他好几眼,只觉得他突然就这副样子,毫无预兆,比六月的天气还多变。可又不想多事,也就没有再问什么。
本来因为玄英开口,裴崇道还有几分不自知的期待,可等了半天也不见继续,他更觉得四肢百骸都卸了力气,要不是还被鞭子牵引着,只怕更是迈不出步子。
“记住,以后别在外面喝酒了。”明明是关切之语,可他听来只觉得对方是嫌弃自己碍事,但还是郑重点头应下。
“还有,昨夜是我们的九日之约,你毁约在前,过期不候。”
裴崇道继续点头,也不知该怎么回复,他庆幸此刻被蒙着眼睛,他看不到她的冷漠,她也看不清他的失落。
“告辞。”他轻声道,可是无人回应,等摘下绑带时,四周已经空无一人。
“坊主可是一夜未眠,有三号在那里守着,何必担心他呢?”绿绣鬼精得很,又极爱缠着玄英,一直很不喜她身边来往的那些臭男人。
可她话音刚落就被绿绕瞥了一眼以示警告,当下负气离开,只留绿绕近身服侍。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玄英轻轻抚摸着九节鞭,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某人的温度。
“坊主所做一切,属下都没有异议。只是有一事禀报,那裴少卿下朝后去了关押武钦载的地方,却被告知人已经押走流放,在他追问下得知了这次犯人都是分批送出去的。这消息我们的人早就知道,若是裴少卿问起来……”绿绕说到后面也自知失言,便不再开口,心里却有些埋怨裴崇道。
可玄英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似乎根本没听到最后那一句。
“阿绮约了我去城外她庄子上泡温泉,你们就不用跟着了,坊内事务众多,一些小事就别管了。”这话说得绿绕心头一凛,立马低下头称是,别的再不敢多说一句。
郊外,秋色大好,天高云阔,红枫碧波,稻田间一二放牛娃,洛水畔三四蓑笠翁,远峰接日落余辉,近林窃金风残音。乡野自然之趣,不外如是。
崔家一向对绮儿宠爱有加,将最好的一处温泉庄子给了她。往年一到秋冬,她便会邀请玄英同去,今年也不例外。
“你的伤如何了?要不是前几日有成周跟着,我早就想叫你来了。”绮儿一面说,一面抚上玄英褪下衣物后露出的伤口。
那伤口不大却有些狰狞,不过绿绋的医术也高超,经过几日修养已初步愈合,慢慢长出新肉来。
“早几日我也不空,如今才闲了。”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虽然我也不该多问,可如果你需要帮助,毕竟崔家还算是有些本事的。”
玄英看向绮儿的眼神很温柔,道:“好,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困难,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话虽如此,她也不觉得自己真能遇上什么大事,若真有天大的麻烦,最好也是别让她和崔家掺和进来。
“那就说定了,你要第一个来找我。”绮儿拉过了玄英的手,说得很认真。
两人边说着,边换了特制的贴身衣裤下了水,玄英更是将头都埋进水里,待几息过后才喘着气浮出水面。
头发早已散开,随着水波轻浮,鬓边几绺粘在面颊上,水珠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顺着脖颈滑落,桃花眼也染上几分朦胧水意,勾人魂魄。
“若我是个男儿身,也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绮儿伏在池边,回眸冲着她一笑,本是清冷的面孔也染上了凡俗之色。
这话玄英听了太多,早就没有感觉:“这么说的人有很多,你也不是独一个。我倒是想知道你变成男儿身后,成周会是个什么反应。”
萧成周和崔绮儿算是青梅竹马,他也喜欢粘着绮儿。可这么多年下来,饶是风月老手如玄英,也没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见绮儿明显不想聊这个,玄英只好换个话题,不免又提到了裴崇道和才刚结的案,于是叮嘱绮儿要万分小心,处处留意,切莫着了旁人的道。
还不及再多嘱咐两句,就听到传来悠悠琴声。
是七弦琴。
只是这城外,哪里来的琴声?
眼见玄英皱眉,似乎想出去寻找,绮儿才不得不吐露真相:“别担心,不是旁人,是你心心念念的裴少卿。我听闻圣人放了他五日假修养,本想打听他要去哪儿,谁知赶巧了,裴家的别院就在我隔壁。”
“什么时候建成的,以前倒没留意过。”玄英看绮儿一副“看我多贴心,多为你着想”的模样,失笑。
她摸了摸绮儿盘在头顶的小辫子,心里却并没有放松。
“不知道,我也不常来此地。”绮儿见玄英一直向琴声处张望,便唤来婢子,让人找出她新得的鎏金山水镂空带柄香炉,配上调制好的香料一并送去裴府。
那厢,只听琴音中断了片刻,就有婢子捧了托盘进来回话,说道裴少卿为表谢意特赠夜明珠一对,又遣了侍从来问两位娘子安,只因娘子们在泡汤而停在院外。
绮儿把玩着那如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却一直盯着玄英看,非把她看得面红耳赤,一路红到锁骨处才罢休。
“想不到裴少卿魅力如此之大,连你都为他折服。”绮儿调笑道。
“别说这洛阳城了,便是长安也多的是爱慕他的小娘子,有谁能不喜欢呢?”
“我呀!”绮儿脱口而出,却在玄英意味深长地打量下慌了神,只好吩咐婢子送去新作的糕点,只说是陆女冠关心裴郎君而送。
这一来二往的,不是送物件就是送吃食,每每传话也都很费劲,玄英犹嫌麻烦,便让人更衣。绮儿只怕她恼了,自是道饶赔不是,却不想被她拉着爬上了屋顶。
因修建了汤泉,故四周墙体砌得极高,婢子们在下颤颤巍巍扶着梯子,生怕摔坏了崔家的宝贝疙瘩。可玄英只是弯腰抱住绮儿,脚下以梯子作为踏板,迅速蹬了几下后就凌空而上,稳稳当当将人放在屋檐上。
两人向裴府处望去,这院子修得不大,却很精巧。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与崔府的古朴大气相比,更雅致清幽。
亭子里,有一着水蓝色常服的郎君正在抚琴,案边摆着刚才绮儿送去的香炉,烟雾袅袅,在夜色的掩映下遮住了问琴者容颜。
苍松翠柏不及他身姿挺拔,兰草梅花不及他气韵卓群。
如此身段气质,若不是知晓了是裴崇道,还当是哪位不出世的大家隐者。
一曲终了,玄英站起身,冲那头喊道:“裴郎,敢问这可是名琴‘绿绮’?”
猛然听到高声呼唤,裴崇道一愣,转头只见一身形婀娜的青衣女子,头发湿漉漉的随意披下,因背向月光,虽看不清面容,可明眸皎皎,声音清越如歌。
旁边一女子抱住她的腿,明明是害怕的姿势,却从容优雅,似乎很信任她。
“可是陆女冠和崔娘子?裴某有礼了。陆女冠好耳力好见识,这正是司马相如之‘绿绮’。”他起身遥遥行了一个礼,方才坐下。
“既然是司马长卿之琴,不知我可否有幸再听一曲他的传世之音?”玄英语气带笑,又落落大方,仿佛要求他弹奏《凤求凰》只为一听这名琴佳音,无关风月。
这要求却有些难为人,若是情投意合,或有意追求之人,自然会应下,可玄英与裴崇道并未正式见面,往来无一不是书信或口传,哪怕外间早已盛传两人佳偶天成,实际却相反。
琴音响起,却不是玄英期待的曲子。
第二日清晨,裴崇道收到了隔壁送来的礼盒,并附言:
佳人佳曲佳山水。
他一笑而过,拆开却有些怔愣。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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