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一章
地牢阴暗，看不清的角落里有老鼠溜过，它们倒是这儿最自在的存在，东嗅嗅，西刨刨，不时越过脏污粪便，偶尔咬两口残肉白骨，体型也比寻常老鼠要大一些。除此以外，还有许多虫蚁，甚至蛇类，它们与来俊臣共同分享这个地下世界，互不干扰。甚至有时，来俊臣还会借助这些小畜生的牙齿去作弄一下囚犯们。
由于来俊臣和他身后人有所图谋，他们八人暂时没有受到酷刑折磨，也给了他们思考对策的时间。几人虽然是被分了几间牢房，可还是尽可能地小声交流着。
除了裴崇道。
自他被冤枉入狱后，就再没有开过口。
裴行本多多少少也有些猜测，他也知道当年裴炎被卷入的案子，入狱抄家，牵连甚广，甚至所有为裴炎求情的人都被定罪处死。因此，哪怕整个裴氏都相信裴炎不是如传闻中那样的狂妄谋逆之徒，却不敢再此事上发表任何观点。
即使圣人三年后赦免了裴家其余人，所造成的后果也是不可逆转的。他怀疑裴崇道是想到了当年那场灾祸，那场重创了裴氏洗马房的灾祸，那场让武则天曾经赞誉为“吾家好儿郎”的少年人自此敛去锋芒、低调度日的灾祸。
虽然他们二人同出河东裴氏，可所属分支不同，百年来各自发展、壮大，同宗同姓不同源，即使这样，有些东西也难以分说。特别是今日共同卷入了这场谋反案中，若说他们往来并不密切，甚至都不如同僚交流得多，这也都是没人会信的。
特别是武则天，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正如裴行本所想，裴崇道如何都预料不到会突然锒铛入狱。他甚至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他们裴家的诅咒，从叔父裴炎起到他，一个都逃脱不掉。
这七年多时间，他每天都想着为叔父平反，为了获得武则天的信任，也为了不连累其他人，他减少交际、深居简出，趁着武则天赐他官职，一路勤勤恳恳往上爬，就为了有机会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子，可也直到前两年才有所收获。本以为是要熬到头了，谁知不仅一朝回到当年，甚至要再度让裴氏背上谋逆的名声。
来俊臣的每一句话犹如千斤锤，狠狠砸在他的脊梁上。这未免过于讽刺，他救不了叔父，也救不了自己。
不仅如此，他们还牵扯上了陆玄英。想到这里，裴崇道多少有些安慰，好在圣人信任玄英，没有将来逸臣的屁话当作不可撼动的证据，否则，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该如何忍受这牢狱之苦。
思绪纷飞，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听不见外界的呼唤，看不见狄仁杰他们焦急的眼神。常常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破碎，就像这近八年的时光，化作泡影。
“敬之，敬之。”狄仁杰看着这个自己看好的小辈一蹶不振，心里有些惋惜，却也能理解，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这种事。少年人总是这样，他能爬起来一次已经很不容易，很多学识阅历高于他的人，也都长眠于狱中。
希望他能挺过来吧。狄仁杰摇摇头，不再去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来俊臣回来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小吏将裴崇道等人分别提到刑房。
恍惚间，裴崇道感觉有人往自己嘴里塞了什么，他刚想吐出来，却都化开了。他既愤怒于自己犹如砧板上的肉任人摆布，又觉得大不了一死，也好过被酷刑折磨。
这样想着，却听那人小声说：“振作点，坊主让我保你们不死，你这样让我怎么交待。”裴崇道甚至没看到这人张嘴，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可他听话里的意思是俏罗刹要他来帮自己，能被叫坊主的，除了俏罗刹，应该也没有其他人了。
“啧，是不是不会走路啊，不会走就把你两条腿拆了！”那人见来俊臣似乎要回头，故意厉声道。
这一下不但让裴崇道彻底清醒，也让其他人纷纷扭头看过来。裴崇道看到狄仁杰眼中毫不掩饰的关怀，心中淌过暖流，又见他轻轻朝自己摇头，示意不要冲动、见机行事，不免更有底气些。
他也说不清是许久未见面的俏俏派人来救自己给了他信心，还是狄相国他们临危不惧的神色让他安心，也许这么多人中也只有他这样懦弱、可笑，要从别人身上汲取站起来的勇气。
想到这里，他不免挂起了笑，是自嘲，是自责，是自轻。
可这笑容落在来俊臣眼中却是对他的讽刺与不屑，这让本就心中积怨已久的来御史更加怒火滔天，恨不得不顾一切将裴崇道折磨至死，将陆玄英的那份儿也一并算上。
不等狄仁杰他们开口说什么，来俊臣就将裴崇道绑在架子上，取了带倒刺的鞭子朝他身上抽去。
“唔”，裴崇道紧皱眉头，牙齿咬住嘴唇不发一声，额间颈部不断有汗水流下，官服锦袍上也渐渐有深色的印迹留下，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厚，让众人面露不忍。
“骨头还挺硬啊，看来不换些大家伙招呼，你是不会承认的。”来俊臣收起了鞭子，准备上他的枷刑。
偏偏裴崇道不为所动，甚至还将满口的血沫吐在来俊臣脚下，激得来俊臣随手提起墙边的棍棒就往他膝盖上重重一击。这一下没有防备，他直接喊出了声，腿也抖了几下，若非身子被绑住，只怕会直接跪地不起。
眼看来俊臣拿出了几样在《罗织经》中提及的枷具，狄仁杰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敬之，认了吧，认罪吧，这样少受点苦还能免了族人受此牵连。”
“相国……”裴崇道开了口，可刚说完两个字就无法继续了，身上、腿上，没有一处不痛，为了不让自己喊出声，他只能咬牙。
“狄相国真是用心良苦啊，可是好像裴少卿不太领情，我到底该听谁的呢？”来俊臣踢了脚旁的棍子一下，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然后是铁棍滚动的声音，无比刺耳。
“认，我们认，他们年轻人看不清局势。大周朝发展壮大已成定局，百废待兴，我们是该舍弃旧主拥戴新主，可我等到底是李唐的旧臣啊，既然天下不容我等，那要杀要剐便由圣人决定吧，我们确实谋反了1。”狄仁杰叹息，似乎是认命，似乎是低头，总之让来俊臣很是满意。
不论是玄英还是来俊臣，虽都想过狄仁杰会带头认罪，可没想他认得如此之快，快到来俊臣来不及做点别的什么，以此泄愤。
并非狄仁杰没有节气，而是他还有一腔抱负，如果此时咬牙不认，也只是拖延几日时间，以来俊臣的手腕，就没有不认罪的人，无非早晚而已，便是因为不认罪死在狱中，他也会伪造证据，可以说是死了也无用。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认罪，这样少受苦，也免得家人一并获死罪。
也是狄仁杰实在看不下去裴崇道的惨状，虽然这远不及来俊臣手段的十分之一。
“敬之，你这又是何苦呢？人生在世，还是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切莫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时候。你还年轻，可能还不了解，但你与他们斗，还是得靠策略。今日你就算被他弄死在狱中都不认，到头来圣人面前还是他一张嘴说了算，你到时候就连面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啊！”狄仁杰见裴崇道陷入沉思，也不再打扰，只想着如何进行下一步，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哪怕狄仁杰对酷吏集团中的每个都有过研究、分析，可也没想到来俊臣和他的手下会如此胆大包天，罔顾律法。竟然不管他们已经认罪，逼着他们攀咬其他官员，想要牵涉更多。若非狄仁杰撞柱流血逼退判官王德寿，只怕这事儿还没法了结。
“你确定狄相国把消息传出去了？他家人已经收到了？”玄英听着绿缨的汇报还是有些不放心，只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来俊臣一定不会罢休。
“是，十九号亲手交给狄相国之子狄光远，请坊主放心。”绿缨说完偷偷抬头看向玄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玄英自昨天起就常没由来感到心慌，见此面无表情地扫了绿缨一眼：“说吧。”
绿缨犹豫再三才开口：“坊主，十九号说，裴少卿在狱中被用了两次刑，伤口得不到处理，而且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我不是已经让他把‘续命丹’给他们几人用上了吗？难道中间有差池？”玄英一手按住案角，力道之大使手上青筋暴起，杯盏中的茶水也微微震荡。
“一开始就用上了，可是应该是药效发散没那么快，加上来俊臣似乎有泄愤之意，哪怕狄相国再三阻止也没能避免。其实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以裴少卿的身体来说应该不成问题，恐怕主要还是精神不济导致的。”绿缨只知道玄英看重裴崇道，倒没有绿绕看得深远，因此并没有任何隐瞒。
玄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腰间的紫翡禁步，忽又想起绿绕再三劝阻自己的话来。可是，如果狄光远没有能救出他们怎么办，或者来俊臣死咬着裴崇道不放。毕竟，裴崇道入狱之事，她也有一定责任，难道来俊臣肯定狱中的消息能被传出来？正在等着自己出面？还有来逸臣那里，似乎也一直没有罢休。
“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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