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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霁城的风水养人,这句话从小听到大。

        风水这东西,拿不出理论依据,也难有实例论证,薄月懂事以来一直觉得,这都是霁城人自吹自擂,等多年之后她离开了霁城,回想起自己高中的开始,更认为他们尽是胡诌。

        在中考结束后的当晚,她被母亲大人拉去市区最大的海鲜市场。周岚女士兴致勃勃,说要挑一盆最肥的小龙虾,来庆祝亲爱的女儿即将从火坑跳进地狱。

        借她吉言,薄月踩着过于随意的拖鞋在海鲜池边滑倒,顺便被补货的电动三轮车误伤,喜提轻微骨裂,同时喜提两个半月的休息静养。

        就这样,不仅暑假泡汤,还错过军训,错过了正式开学的第一周。

        一周之后,薄月进班报到前先去了趟行政楼。温朝禾之前明明跟她说过,班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可她脑子里乱糟糟,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就上到了四层的一半。

        魔怔了魔怔了,她盯着楼道墙上的那个数字发了一秒呆,又暗骂了自己一句,转身往楼下冲。

        心里记挂的事说不上是烦恼,但也确实已经让她头疼了几天,比如晚入学一周落下的课,比如听说堆成了山的作业,最可恨的还是当初教导主任信誓旦旦地说她错过的军训要跟着下一届补上。

        前一晚她跟温朝禾在微信上叨叨的时候温朝禾连打了三个没出息,末了还说:“你担心的不应该是大家都混熟了,而你已经错过和新同学打成一片的黄金期么?”

        彼时薄月盯着自己发过去的三段长长的抱怨自顾自陷入抑郁,只回复了她一个嗤之以鼻的省略号。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楼梯转角她跟人迎面撞上的时候还在想,有我要跟着下一届补军训可怕吗?

        她捂着下巴吃痛没抬头,只余光瞥见对方伸长了手臂去地上捡文件夹,男生胳膊白白长长,凸显着淡淡的青筋和肌肉线条。

        “不好意思。”

        她道歉的时候不是很情愿,毕竟撞上个这么个大个子疼的是她。她还是没正眼看人家,只想着道了歉应该就能走了,老师那还等着她,表现好点说不准军训的事就能糊弄过去。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一个劲挡在面前也就算了,竟然还来捉她手臂。

        薄月不禁皱了眉,她面相本就生得冷,高鼻梁薄嘴唇,瞳仁黑得似漆,再加上天生冷白皮,没表情的时候像是臭脸,从小就被人说漠然,现在她的表情相当于写了满脸不好惹,怎么这人还不放手?

        她不再揉下巴,左手挣了两下没挣开,便眼神冷冷地瞥过去。

        “又来了又来了。把那吃人的眼神收起来行不行?”

        带着笑意的这句话先进到薄月的耳里,但并不妨碍下一秒她看清眼前人的惊讶。

        江霖看了一眼她松掉力道的拳头,失笑地握着她的小臂摇了一摇,说:“是我。”

        薄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很不真实。

        棱角分明,眉清目秀,这是一张每天都会见到的脸。只是以前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在回家路上的巷子、小区大门口的路边摊或者他们各自初中之间的小卖部,再不然就是薄月家的楼底下。

        两个月前她在周岚捧着座机尖叫的空档里溜回房间回他的短信,淡定地把“考上了”三个字发过去,其实早就确认过了他们一起考上一中的事实。

        “怎么,没想到开学了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我?失望了?”

        薄月回了回神,白他一眼:“嗯,失望。你怎么在这儿,现在不是早读吗?”

        “对啊,偷个懒,来交讲话的定稿。”

        “哦。”她兴趣缺缺,没再延伸话题,肩膀提了提包就接着下楼。

        江霖没再挡路,只嘴角噙着笑目送她下去,在她到了拐角的时候又想起什么,趴在楼梯扶手上喊她。“薄月。”

        薄月脚步顿了顿,回头看见少年微敞的校服领口和弯弯眉眼,微乎极微地愣了个神。

        江霖的背后是楼道墙壁上安着的大玻璃窗,冷色调的光大片大片地洒在他的肩膀和脚下,整个人都是一尘不染的。他挥挥手,眉眼之间的明朗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薄月感受到光的刺目,眯了眯眼睛,听到江霖说:“等会我去帮你拿校服,下早读了就去找你。”

        他说完就走,没给她接受或拒绝的机会,不出两秒就消失在了上一层的楼梯口。薄月也没多停留,静静地转头拐进三楼走廊。

        如果江霖不说,她还真的记不得校服这事,进了校门的一路上也没注意自己着实是道格格不入的移动风景线。在办公室门口她低头看着自己张扬的红t又叹了口气,庆幸好歹穿了条黑裤子。

        班主任胡应章,如温朝禾所言是个有啤酒肚的大叔,随随和和丝毫没难为她,随口关心了两句她的腿伤就拿上手机起身,准备带她去班上,也是后来走着走着才想起提醒她把头发扎上。

        一中毕竟是市重点,校风校纪之严薄月早有耳闻,不过有关头发那遭也是江霖和温朝禾两人这几天有一搭没一搭跟她提起的,说学生手册上还要求女生的刘海不能过眉。

        薄月跟在胡应章后面不紧不慢地走,脑海里浮现出江霖当初跟她比划的样子。

        也就是大前天吧,她腿上的石膏还没拆,周岚天天在家念叨比别人晚学一礼拜容易被拉开差距,更加紧张她的腿脚好得利不利索,每天只允许她傍晚去楼下的社区锻炼角透透气。

        她没怎么抱怨,江霖却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放学之后带着一箩筐的高中情报给她解闷。

        盛夏早就带着呱噪的蝉鸣声翻了篇,薄月却时常觉得,每当男孩淡淡的汗味儿从身边的秋千传来,天气就再次燥热起来。

        她慢悠悠地晃着腿,视线从自己那条打着石膏略显滑稽的腿上移开,看向刚刚飞奔而来在身边坐定的少年,感受到周围因他而微微蒸腾起来的空气。

        “你跑什么?我又不会瞬移。”

        “怕化。”

        她不明所以,江霖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掏出两根冰棍儿,拆开包装袋塞了一根在她手里。他俯下身,胳膊肘撑在腿上喘气,刚缓点过来,又在她张口准备咬冰棍的时候突然紧张地直起身。

        “你、亲戚没来吧?”

        薄月看了看他覆在自己腕上的手,又看了看他瞪圆了的眼睛,忽然扭头笑了。

        直到看她摇了摇头,江霖才把手放下去,一边舒心地咬下三分之一个冰棍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那就行,不然回头肚子疼起来又赖我。”

        后来的一点时间里,他们坐在相邻的秋千上晃着腿闲聊,薄月听他煞有介事地描述女生的头发要求,在比到自己额前的时候毫不留情面地把他的剪刀手拍开了,然后口袋里的手机就适时地叫唤起来。她拿出来摁掉周岚喊她吃饭的来电,江霖就先从秋千上站了起来。

        她拿着半根冰棍儿动作迟缓地把手机往兜里揣,抬头之际江霖正好大手覆过来在她脑袋上一揉。

        “我当时就在想,要是你的话——”

        薄月面带嫌弃地撇开他的手,整理被他摸飞的碎发:“是我的话怎样?”

        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江霖那本就好看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在薄月的记忆里,他说话时的表情已经有些模糊,但是那句话和那道目光却无比清楚。

        江霖说:“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剪刘海了。”

        好吧,他是对的。

        薄月挽起头发的时候莫名有些懊恼,愤愤地把它拢高,手上动起来脚下就慢了,她加快步速追上和胡应章的距离,心里奇怪起刚才自己为什么没立刻认出江霖来。

        默默犯了一会嘀咕,薄月两手握着已经成型的马尾突然意识到,她没带皮筋。

        ……今天还真是诸事不顺啊。

        她看着前方又拉开一小段距离的班主任,认命地撒手,小跑赶上。

        前脚刚踏进门槛,教室里原本嘈杂的嗡嗡声就立刻打住。在众人放下早读课本的统一动作里,薄月还是一眼看到了温朝禾按捺住隐隐兴奋的挤眉弄眼。

        这姑娘和她本人名字如出一辙,永远充满朝气的模样加上唇红齿白的脸蛋,薄月见到熟悉的面孔,心里半块石头落了地,眼神交流间已经和姐妹来了个无声的击掌。

        胡应章没有老土地让她自我介绍,简单地说明了一些情况,就放她从讲台上下去了。

        “座位昨天刚排过,你个子也挺高的,就坐最后一排的空位吧,等月考了还会再调整。”

        她不卑不亢地鞠了个躬,下台如愿以偿地坐在了温朝禾的后桌。

        胡应章还在上面讲纪律,她们没好意思交头接耳,薄月刚收拾完书包把笔袋放到桌上,前面就传来一张小纸条。温朝禾把胳膊折在背后,两指夹着那张紫色的便利贴晃个不停,她看着发笑,瞄了一眼讲台不动声色地接过。

        这种小动作两人早在初中就玩得得心应手,薄月用前面挺得笔直的背当掩护,展开来摊在笔袋前。

        “你头发散了!当心挨批!”

        她无奈提笔:“没带皮筋,随手绕了下。”

        “待会我帮你借借看。”

        一来一回没两分钟,等她再写了个“好”字下课铃就响了,她心想下课直接说更方便,索性团了纸条百无聊赖地等起来,谁知胡应章话还不少,硬是拖了五分多钟才结束。

        这厢胡应章才出了教室,温朝禾终于正当光明地转过身来,那厢就有人出乎意料地脆生生喊了句“薄月”。

        声音很陌生,陌生到薄月听完都不知道往右边哪个位置看。温朝禾也是懵了一下,然后朝声音的方向问了一句怎么了,薄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看到第二排靠窗坐的女生转身朝向着自己,目光里一半好奇一半羞涩,属实莫名其妙得让她看不懂。

        只见女孩又快速转头瞄了一眼,继而回头,推着眼镜道:“有人找。”

        在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薄月绝对地讨厌成为焦点,甚至她觉得在以后的人生中,自己也不会有一秒钟的时间去享受这种针芒在背的感觉。然而此刻她不仅感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还在看到江霖的那个刹那听到了立刻炸开的窃窃私语。

        薄月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话,友情大大咧咧,爱情小心翼翼。

        她浅浅扫视了下周围的女孩们,知道那些假装淡定又难以控制的眼神飘闪都意味着什么。

        那是青春,是可能萌芽成执念的年幼种子。

        她又抬头去看那个被众人目光笼罩出光环的人。

        江霖个子很高,普通的衬衫穿在身上像是特地裁剪了似的,他等到了她的注视,高兴地招招手,光里扬起了用透明袋子装着的女式校服。

        薄月推开椅子,面无表情地走出去,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散了,在出门的那一刻被风吹得漫天飞扬。

        江霖垂下头低声嘲笑她,习惯性伸手过来的动作在薄月眼里无限放慢放大。

        她不知为何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然后自己也愣住了。江霖却没在意,把校服抛在薄月摊开的手掌,那只落空的手放下叉在腰间,曲着腿换成一个懒散站姿,另一只手搭在走廊的栏杆上,眼里还盯着她,鼻腔里习惯性控诉地哼了一声。

        薄月清清嗓子,冷冷瞥他,话里略有嘲讽:“你怎么也没跟我炫耀一下。”

        “啊,什么?”

        她说得不明不白,也冷得不明不白,江霖一本正经地傻眼,她又一下没了言语。两人大眼瞪小眼,末了江姓少年的额头上挨了薄月一记爆栗。

        “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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