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九月的天好像总是阴晴不定，大片大片的云把太阳挡住之后，深灰色的阴笼把几分钟前的暖意挤得丝毫不剩。
几阵风卷着掉落的梧桐叶子席卷而过，操场边上的一排还葱绿着的香樟树沙沙响了片刻，世界才重新安静下来。
江霖一边回头看那两个还没走远的男生，一边感受到薄月坚持的用力。
“我不松。”
笃定的语气让江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没了办法。
他再转过来看她，读懂她眼里的劝慰，又意识到她在这个状况下依然保持的冷静。
是他向来熟悉的，她无时无刻的漠然。
她从不跟人商量，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用软糯娇嗔的语气问好不好，拿少女特有的柔软和甜蜜软化怒气和冲动。
她只会用眼神讲出倔强，说出以句号结尾的陈述句：“你刚才也没有听我的。”
江霖放弃挣脱，转过身面对她站着，眉头蹙起。薄月看事态缓和便松开了手，没想到被他重新拖住。
“你为什么不生气？”
两个人都冷冷的，温朝禾仍紧紧牵住薄月，有些无措，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突然剑拔弩张。
他就那样盯着薄月平静的脸，不解的眼睛里有探询和质疑，甚至还有一点被她抗拒的委屈，沉声道：
“我会生气。”
他又意指一旁的温朝禾：“她也会生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薄月毫无动容，手腕任他攥着，坦然地说：“他们说是他们的事，我不在乎。我松手的话你会干什么？我不想你吃处分，有什么问题？”
江霖脸上一怔，眼里的光滞了一秒，又重新鲜活起来。
他不知为何，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些许她与以往不同，虽然语气依然生硬，却似乎听到了一些别的意思，仿佛是在曲线地哄劝。
他气焰消散大半，但那两个人还有几米就要转弯，这口气还是有些咽不下去，薄月见他又望过去，下意识向前靠近了一步，欲有挡住他视线的趋势。
江霖低头看了她一眼，其实很受用。
他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掺和，弄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也决心听她的，此时却要故意逗她，捉着手腕把人拉得更近了点，凑到她耳边轻轻笑出声。
“我认识他们，你现在拉着我，我之后也能找过去算帐。”
薄月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感受到了江霖的陌生。
就像周岚最常说的，江霖开朗又细腻，宛如薄月的对立面。
如果说之前陌生的是他被激怒时那个冷漠的眼神，她可以理解为只是自己甚少接触到他的这一面。而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回想着平常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突然有点看不懂了。
“你……”
“好了，不逗你了。”江霖适可而止，在薄月探究的注视下拉开了之间的距离，手掌在她额头上轻轻推了推。
掌心温热，眼里的邪气忽闪不见：“你说不找就不找。”
薄月愣了愣，一时没从快速的转变中反应过来，盯着男孩和煦的笑容又看了两秒，确定他在开玩笑之后，才摆出平常那副懒得理你的表情，拉过温朝禾直接走人。
江霖落在后面也没追，抱着胳膊笑得开心得很，等她们走远才想起来冲着背影大喊：“别忘了，中午等我！”
他们回教室的时候晚了一点，胡应章在讲台上背着手踱步，气氛凝重，温朝禾喊了声报告，他才回过头来，面色仍不好看，朝里面挥挥手让她们进去。
薄月走到位置上坐下，才发现顾桓一也还没回来。他桌子上空空荡荡，蓝牙耳机的充电仓孤零零躺着，无比醒目。
“我重申过多少次纪律问题！你们有往心里去吗！我有没有说过，上课不要做小动作，自习课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要交头接耳，眼保健操不要不当回事！
你有本事不要被抓到啊，你知道巡查的老师什么时候站在窗户口吗？居然还有躲在下面看小说的，你以为你鬼鬼祟祟的样子藏得很好是不是？”
胡应章一边呵斥一边下了讲台，如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薄月心想果然以貌取人要不得，坐姿稍微端正起来。
她低了低头逃避对视，然后在胡应章渐渐走近的时候余光又瞥见了顾桓一的耳机。
……
她暗自咬牙，瞄了一眼正好偏头看向另一侧的班主任，心下一横，眼疾手快地抓过耳机仓捏在掌心，另一只手臂覆上来假装坐得端正，心里默默问候，这个顾桓一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过程就在一瞬间，胡应章从她身后绕了过去，总算有惊无险。
她才松了口气，就听见胡应章的声音让谁进来，抬头看着顾桓一从前门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突然想起耳机还在自己手里攥着。
薄月单方面觉得，场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尴尬了起来。速度即为顾桓一的步速。
懊恼归懊恼，东西不能不还，早点给人家得了，薄月也就兀自后悔了两秒钟，等顾桓一刚落座，就当着他的面把耳机放到他桌肚里。
她看了眼他的桌面示意，又朝胡应章的方向挑了挑眉。胡应章正好走到最左边的过道拐弯口，背对他们往讲台走。
顾桓一已经反应过来，心知肚明，收起耳机装进包里，略带笑意：“谢了。”
至此，她和新同桌的第一次交流，虽然单方面地没有言语，也还算愉快。
“——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正常一点！”
薄月吓了一跳，胡应章的这句教训时间点掐得十分微妙，她上半身都僵了一半，才意识到班主任没有特指。
耳边轻轻一声嗤笑，她听着莫名不爽，眼神不善地暼过去，对方适时收回目光，只是右手撑着脑袋，仍稍微面向着她，笑意不减。
胡应章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喋喋不休了十分钟自己的痛心疾首，最后在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决定来个位置调整，引起一片哀声载道。
“你们还好意思嚎？这才开学几天，就给我长脸了？甚至昨天才排的座位，昨天就扣了5分。今天正好，两个同学刚来报到，把位置全部好好调一下。”
“老师我不换。”
“谁在说话？”
“我。”在薄月绝望的闭眼下，顾桓一踢开椅子，无所畏惧地站起来。
整个班的视线很统一，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来回地扫。
顾桓一的一句话，薄月被成功拉进风暴中央。
胡应章一时傻了眼，以不符合他年纪的想象力脑补了一千种可能性，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顾桓一又开口了。
“我对我现在这个同桌挺满意的，面瘫脸，话不多，不影响听课。换个人就不一定了。”
薄月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眼神骂人：你什么时候听过课。你甚至连书都没有。
胡应章沉思了一会，神情间难掩小心翼翼：“你知道你同桌叫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得巧妙，乍一听无厘头，实则充满技术含量。
果不其然，听到顾桓一的回答之后，胡应章放心地舒了口气，转过身去跨上讲台。
——顾桓一垂下头，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看着女孩面若冰霜的表情，语气微扬：“什么月？”
在哄堂大笑中，姓薄名月的少女冷冷地收回目光，叉起胳膊，一言不发地靠上椅背。
上课铃响，英语老师早就在门口张望，胡应章点头打个招呼，出去之前大手一挥。
“班长午休过后来拿新的座位表。”
薄月浑身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顾桓一看得出来。再加上胡应章几分钟前才就上课说话的问题强调又强调，他就耐心地等了一节课，谁知道英语课刚下，他才动了动，没等温朝禾喊她去洗手间的话说完，她就立刻应了声好，径直出去，直到再上课了才回来。
周一上午最后一节课是音乐鉴赏，本来应该要去音乐教室，但大课间的时候就来过消息，说是门锁不知道怎么坏了，改成在教室上。
反正还是上音乐课，不是充公自习，大家都没什么意见，等老师进来把投影开了，窗帘顺势一拉，玩得反而还比音乐教室痛快些。
男老师年纪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倒也爽快，直接从电脑文件夹里挑了部爱乐之城，电影片头曲播完就坐下了，窝在讲台后面玩手机。
男女主动不动唱支歌，第一支歌唱完以后，薄月已觉得乏味，播了不到二十分钟，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兴趣，纷纷拿它当背景音干起别的事情。
薄月写着中午的数学作业，偶尔放松颈椎抬头，就看见了不下十只手机，心里正笑着学校防不胜防，左前方便伸来一只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朝禾面前立了本作业本，已经枕着胳膊睡了好一会儿。是跟她隔了一个走廊的男生弯腰凑过来，抬头笑着：“薄月，加个微信？”
薄月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省略号。
也不是没被搭讪过，只是在教室里，被同班同学要微信，怎么就这么奇怪？正确的打开方式不应该是“同学，你的□□号是多少”，这样的吗？
她回想了一下今早确实把手机放进了书包夹层，然后面不改色地说：
“我没有带手机。”
她说完觉得语气有些生硬，顿了顿又说：“今天没有带。我晚点让温朝禾拉我进群吧。班里，是有群的吧？”
男生眼珠动了动，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没有不快，收回自己的手机点头笑着说：“有，那你就让温朝禾拉你进班级群吧。我叫蒋钟铭。”
他没有让彼此难堪，说完话也直接起身坐回位置，只说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提出让薄月从群里加他，留出的分寸感还是挺让她惊讶的。
但她没来得及感叹，因为她身边那个没有分寸感的家伙又开始行动了。
顾桓一在她桌上轻敲了两下：“薄月。”
她没理会，顾桓一又敲。
两三次过后还是没被搭理，他索性胳膊伸过去占她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抬起落下，拍打出只有薄月能听见的噪音，一阵又一阵。
“消消气。”
薄月眼皮一提，竖起身离远了些。
她确实没掩饰自己的生气，甚至直接把不快写在了脸上，但目的是让顾桓一别再跟她说话，而不是让他来请自己消气。
顾桓一靠近了些，整个人还是很慵懒的样子，右手撑着下巴，耷拉着眼皮看她：“我记得你名字。但只有那么说班主任才会信。”
薄月笔下黑墨一顿，思考了一会儿，转头，看清顾桓一瘦削修长的指间还夹了一支素描铅笔。
她视线移向他的眼睛：“你觉得我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所以生气？”
少年静默了会，眯起眼：“那你是因为什么生气？”
“信什么？”
“什么信什么？”
薄月忍了忍：“只有那样班主任才会信什么。”
“哦。”顾桓一有点奇怪地说：“相信我只是单纯不想换同桌，不会误会我们俩有什么。”
“那我为什么要让班主任产生这种误会？”
少年渐渐明白过来，脸上、眼里的柔和都慢慢褪去，目光沉沉地看着薄月平静而冷漠的面孔，眼眸复杂而深邃。
薄月还在冷酷陈述。
“听他的话换掉位置，就不会有误会。”
顾桓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薄月丝毫不胆怯的眼睛，终于将那副吊儿郎当的玩味模样收了起来。
他支起身子坐直，胳膊收回到安全距离，心平气和地说：“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吵架比较好。”
“谁要跟你吵架？”
“那就不吵。”
他回正身体，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素描铅笔在指尖转了几下，伏案看自己的书去了。
薄月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吃了哑巴亏，呆在原地，觉得荒唐无比。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她丢下笔在心里发牢骚，转眼才注意到周围前两排的人都频频回头，连温朝禾都被窸窣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转过身来，眼神疑惑地在他俩身上打量。
“怎么了怎么了？”
“没怎么。”她没好气地说。
“你们吵什么呢？大家都盯着看。”
薄月自认倒霉，冲温朝禾摇了摇头，示意课后再说。温朝禾点点头，其他人见不再有动静，也都收回八卦的耳朵做回自己的事。
她思绪杂乱地算了几道题，才终于盼到下课铃的响起。
教室瞬间嘈杂起来，哄闹一团，大家各自结伴去吃午饭，三五成群，只有顾桓一安静地把书一合，独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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