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晏平
猫儿伴随荀灌娘而嫁的时候,虚岁才刚十二,匆匆三年时光,瞬息而过,终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以当时的标准而论),可以出阁了。她原本也清楚自己多半是要给裴郎做妾的,但裴该丝毫也无表示,荀灌娘则偶尔出言试探,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将来打算怎么嫁啊?
猫儿心说喜欢怎样的男子?轮得着我说喜欢么?裴郎见在家中,你却问我这样的问题,是不愿意跟我共侍一夫么?
因而当裴氏夫妇谈妥之后,荀灌娘正式向猫儿提出“相亲”之事,猫儿不禁有些伤感,抱着荀灌娘,说你就跟我亲姐姐似的,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啊……荀灌娘好生劝慰了一番,但言下之意却很明确:我老公不会娶你的,而且也不会再娶别的女人,你且死心吧!
虽然情同姐妹,其实还是主奴,猫儿虽然天真,却也不傻,实不敢违拗荀灌娘之意。她只是在心里说:哪有男人做到如此高官,而不望三妻四妾的?我也不知道你能管住裴郎多久,且等他将来忍不住纳妾或者出轨了,我再来羞你的脸!
念及自身,原本不过蛮酋之女,婚姻也不能自主,说不定就要被许给别部的什么纹身大汉——就跟那个甄随差不太多——她久在荀家,又入裴家,看惯了中国士人的风仪,逐渐对家乡那一套审美已经很不习惯了。如今既能嫁与中国将军,还是以荀氏女的身份出嫁的,去做正室,已属份外之喜,又怎么敢过多奢望哪?
当晚避了人,抱着枕头哭了半宿,翌日起身,还是接受了荀灌娘的安排。于是裴该召集单身将领,齐聚堂上,让猫儿跟屏风后窥看——他还特意跟每个人都对了话,可以让猫儿听听对象的声音、言语。
“相亲会”结束之后,荀灌娘就问猫儿,说今天这些将领,你有瞧上谁没有?“其最上位者,乃裴郎麾下大将,做到中军第二旅之佐,封建始侯,汝其有意乎?”这说的自然是谢风了。
然而猫儿却摇头,说:“我不喜其容貌。”
谢风是南人,身材不高,但是挺宽,肩厚腹大,满脸虬须,几乎就是小一号的甄随。猫儿心说这家伙长得就跟我老家那些纹身大汉差不太多,我若以其为夫,跟还呆在荆南老家有啥区别了?
荀灌娘闻言,不禁微微皱眉,随即便问居第二位者又如何?就这样一个一个探问下去,猫儿却似乎全都不满意,直到末座之人——
猫儿说了:“诸将皆粗豪,不似中国人,唯此人略有中国相貌。”
荀灌娘心说你对“中国人”是不是有啥误解?不要以为中国人就都是我爹或者我老公那样的,裴、荀名门那般风仪、气度,当世能有几家子弟可比啊?抬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末座之人究竟何名何姓,以及长啥样了。
倒是裴该还记得,便在旁边提醒说:“此乃部副杨清是也。”
杨清本年二十有四,原本小胳膊小腿的,自入裴军,营养跟上之后,二十出头又蹿了一蹿,达到七尺有余,而且四肢匀称。其面相也还算端正,须不甚浓,也就唇上及颔下一缕而已,不跟其余诸将似的,多数都是满把的络腮胡子。
荀灌娘通过杨清之名,大致回想起了那人的相貌,不禁心说:原来猫儿还是喜欢看似文质彬彬一些的……随即蹙眉道:“只是一部副,未免太小了!”
裴该解释说:“甄随方为其请功,倘若兵部核准,一二月间,即能晋为部督。”
荀灌娘这才点头道:“若为部督,倒也不屈了猫儿……”其实是因为营一级可供选择的只有一个谢风,而既然猫儿瞧不上谢风,那没办法,就只能去部一级挑选啦。
为了慎重起见,裴该先后召见了杨清的两任上司——周晋和甄随——向他们打听杨清的为人。固然裴该常下基层,最近又去了几回军校授课,自然识得杨清,但所搭过的话也不过三两句而已,难免蜻蜓点水,还是那两位老长官所言,更要来得靠谱些吧。
周晋乃极言杨清忠勇——凡是跟着他从夏阳城逃出来,共过患难的,他嘴里从来都只有好话;甄随则说:“此人甚为伶俐。”杨清可是惯会拍马屁的,回长安这一路上,把甄将军拍得无比舒坦,仅次于睡服老婆,自然也不会口出恶言。
裴该又再次调阅了杨清的卷宗,回来向荀灌娘和猫儿备悉讲述。荀灌娘问道:“似未曾立甚大功,如何晋升得如此之快啊?”裴该笑着回答道:“其原本不过一名队副,追随周晋自夏阳城中杀出,艰苦辗转,始至频阳,长官于途多死,乃递补其缺,得以晋升。”
荀灌娘点头道:“如此说来,此人运数甚强啊。”转过头去对猫儿说:“人各有天命在身,运蹇者即便一时猖獗,也终横死,运强者即自万军中杀出,亦能全身,并得荣显。卿以为如何哪?”
猫儿满面羞红,乃低垂着头说:“全凭夫人作主。”
这就表示基本乐意了,于是裴该又去试探杨清的想法,杨清自然是意外之喜——虽是蛮女,却要以荀氏之名出嫁,那我不就跟大都督是连襟了么,这好事儿哪儿找去啊?至于其女相貌是妍是媸,性情是娴是妒,那又有啥要紧了。
当即一口应承下来。然而想不到的是,裴该并未就此为二人订婚,反倒找个机会,让猫儿和杨清当面交谈。杨清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连哄带骗,猫儿终究是十几岁小姑娘,懂得什么,竟被他的花言巧语系住了芳心……
裴该这才为二人定亲,商定明岁择吉日举办婚事。照荀灌娘的想法,既已定亲,便可速婚,裴该却觉得猫儿才刚十五——还是虚岁——实在太小了,还是多等一年为好啊。但他给荀灌娘的解释却是:“当先通报丈人,最好能由丈人为二人操持,亲送猫儿出阁,才见尊贵。”荀灌娘深觉此言有理,也便依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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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之前,胡汉宗室、后妃、姻戚、重臣等数百人被押至洛阳,前后分六批,花了整整六天时间,才于集市上尽数斩首,其中刘渊及刘聪诸子侄,凡僭封王号的,全都车裂其尸,并取首级,悬之篙杆。只有三名重臣本出晋人世家,且为恶不甚,六名孺子,尚未成年,司马邺特示宽仁,准将彼等绞死。
这只是第一批而已,其后又陆续自平阳押来胡臣数百,廷尉审讯过后,斩杀其半,余皆处以流放之刑。
虢洛之间,一时人皆欢腾踊跃。朝廷乃下诏,因此大胜,社稷复兴,天下将定,海晏可期,乃自明岁正旦起,改元“晏平”。
消息报到长安,裴该不禁目瞪口呆——唉,这“晏平”不是李雄的第二个年号吗?原本“建兴”年号就跟李雄撞衫,谁想一回还不满足,又要撞第二回……年号本当由朝中宿儒拟定,上报天子核许,究竟是哪个昏蛋耍的这一手啊?
也不知道是当李雄为叛逆僭主,可以视同无物,根本不怕跟对方撞衫呢,还是压根儿就没不知道李雄也有过“晏平”年号呢?那晋家下一个年号是不是该为“玉衡”(李雄新年号)了?
乃与裴嶷、裴粹等人言讲,众亦当是笑话。
随即便是麦收之期。秋后中原或将有大战,这是各方势力全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而各自积草屯粮,整训士卒,预作准备。但是谁都料想不到,最早掀起大战的,反倒是西南方面。
成主李雄前以平寇将军李凤担任梁州刺史,李凤令简政宽,深得人望,却不想因此而遭到李雄之侄李稚(李荡次子、李班之兄)等人的嫉恨。此前巴东大战,继而周访攻克汉中,李班、李寿退入梓潼,旋被召还成都,李雄乃命李稚镇守汉寿,李凤驻军阆中,以保障成都的北面。
秋收之期,李雄深恐周访有了裴该的资助,今冬、明春,将会南犯,便召李凤还朝,与议军事。然而李凤行至绵竹附近,却突然遭到山贼的劫杀,苦战得脱,旋即有部下指认,说这票山贼恐怕是假冒的,其中似有李稚的家奴在……
李凤闻言大惊,乃不敢继向成都,而拨转马头,急还阆中,随即上奏向李雄告状。李雄责问李稚,李稚矢口否认,反倒说李凤素来骄横,如今不归成都,恐怕是起了二心啦!
终究李凤并无实证,而且他虽然也姓李,同为巴氐,却跟李特一族并没有血缘关系,李稚却是李雄的亲侄子;因而李雄最终下诏,一方面为李稚开脱,一方面好言抚慰李凤,同时要求他——我会派兵去扫清道路,迎迓于你,你还是赶紧到成都来吧,咱有正事儿要谈。
李凤得诏,不禁勃然大怒,干脆就在阆中掀起了反旗。
李雄得报大惊,急忙亲自离开成都,进入涪县,并命太傅李骧总督六军,讨伐李凤。李凤虽然是梁州刺史,能够实际控制的却也只有巴西郡而已,汉中已为晋人收复暂且不论,梓潼、广汉、巴东、巴郡等地,各有成将镇守,他起事仓促,是不可能一呼百应的。由此众寡不敌,一战而北……
在原本历史上,李凤就此为李骧阵前所斩,不过历史已然改变了,如今的他并非无路可逃,只需北上三百里,就是李雄管不到、李骧也不敢追的汉中郡。于是李凤抛弃家小,只带亲信部曲十数人杀透重围,投奔汉中周访去了。
李骧率军进入阆中,尽俘李凤家人,随即瞧着那叛贼的闺女正当妙龄,容姿秀丽,不禁心喜,直接装上马车,就送去给儿子李寿当妾了——李寿娶妻阎氏,多年无子。在原本的历史上,期年之后,李凤之女便为李寿生下长子李势,李势乃是成汉的最后一任僭主……
再说李凤逃到汉中,欲投周访,周士达却并不想接纳。他对左右说:“彼本无附晋之意,否则若先致书于我,使我发兵配合,如何能败啊?或许时至今日,巴西已然复归晋有了!今穷蹙无路来投,不过逃死而已,纳之无益——不如斩杀之!”
周抚急忙劝告道:“大人所言差矣,巴氐,国贼也,则其党羽弃戈来投,怎能说无益呢?我固知大人气恨李凤既反氐,却不从晋,乃使大人丧失了收复巴西的大好机会。但前事已矣,李凤为李雄麾下重将,必熟虏情,若能接纳之,于大人进取成都,必有助益啊。”
陶瞻等人也陆续规劝,周访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卿等所言是也,斯为正理,我岂能不知啊?唯因恚怒李凤,几乎行错——难道我天寿将尽,是以智昏了么?”
于是亲自到南郑城外去迎接李凤,携手同归,署之为参军,旋即向其探问蜀中内情。李凤就说了:“李慕(李特之父,李雄之祖)子孙繁盛,于巴蜀各拥强兵,镇守要津,兼之李雄性情宽厚,简刑约法,颇得人望,实不易图。倘若裴大司马肯将关中军来助明公,乃可如昔日邓艾取蜀之计,偷过阴平,直下江油,威胁成都,明公则自大道应和,破贼必矣。
“而若关中军不能来合,则以汉中一郡之兵,恐怕难过剑阁。”
于是向周访详细介绍了剑阁附近地形是如何险要,末了说:“明公还当先定三巴,以弱贼势,然后或有机会。”
周访转过头去就问高乐:“大司马肯发兵自阴平而南否?”
高乐摇摇头,回答道:“武都方初定,遑论阴平?即大司马愿为明公发兵策应,也恐鞭长难及。况且国家之大敌,乃是羯虏,大司马须北御石虎,且发兵以应和祖公,则今岁实难图谋巴蜀啊。”
周访笑一笑:“我固知祖公将与羯贼战,且自身方定汉中,不过数月,岂敢奢望复得巴蜀啊?则期以明岁、后岁,大司马肯相助否?”
高乐说:“凡国家之敌,即大司马之敌,岂有不愿相助周公之意啊?唯因情势而定,末将不敢妄言。”
周访说好,便又转回去头,向李凤详细探询三巴的地理平险、驻军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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