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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从河东到洛阳


祖逖在洛阳,遣李矩、魏该兵向河内,但他也很清楚,河内为天下要冲,此举必然会遭遇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强力夹击。对于东面,他正想趁此机会与石勒对战一场,分个胜负输赢,以免羯奴在河北安稳积聚,将来势大难制。对于西面,刘粲固然仓促间难以回援,但河东留守,未必无兵啊。

        因此祖逖便遣人秘密北上,联络河东各族,请他们牵绊胡军的脚步,使不能往援河内赵固。他首先瞄上的就是解县柳氏,缘由也很简单——他祖大将军的正室夫人,正是柳氏小宗之女。

        使者来到解县,求见柳恭、柳矩,兄弟俩这才恍惚想起来,敢情咱们跟祖大将军还是有亲的!一则柳夫人属于旁支别系,出身不高;二则想当年嫁女入祖门之时,柳氏兄弟年纪还小,祖士稚也仅仅是司州主簿而已,位卑而名轻,此后天涯分隔,不相往来,柳家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

        如今忆起此事,柳恭不禁大喜,心说我若有祖大将军撑腰,足堪与裴大司马相拮抗,起码柳习他们别想轻易夺我族长之位——以此权衡,晋人便胜,于我也有益无害啊。

        这才起了背胡之心,只恐势单力孤,还得跟其他家族联络,共同进退为好。可是从前拒绝过薛宁啊,如今再幡然改悔,薛宁肯接纳么?自从薛涛附胡、裴硕被拘以来,薛宁上蹿下跳的,几乎成为河东各大家族的共主——起码也是主要联络人——则若薛宁不纳我等,咱们怎可能重新挤回河东大家庭里去?

        无奈之下,柳矩才亲自出马,登门拜访薛宁,拉下脸来——反正他的脸不如乃兄值钱——婉转求告。

        薛宁搞明白了柳矩的来意,不禁大喜——这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走运了!当即好言抚慰,欢迎薛氏弃暗归明,随即就把自己新得到的消息合盘托出,希望柳家可以帮忙传递到郃阳去。

        然而柳矩闻言,却不禁苦笑,摇摇头说:“薛兄此信,甚不及时……”

        柳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加上最近跟韦忠走得比较近,对于胡中情势,某些方面比薛宁更明晰。柳矩因此就说了,薛兄你这个消息过时了,石虎骚扰平阳之事,人刘粲早就知道啦,而且已命参军王琰返归平阳,去喝止石虎。

        因为刘粲遣走王琰之时,也给韦忠写了封信,一则催促粮草,二来要他预作准备,倘若石虎果有叛逆之意,你可能得要率领河东兵马,北上勤王——河东哪怕丢了呢?平阳绝不可失,我那皇帝老子绝不能落到羯奴手里去!

        最近一段时间,柳氏兄弟跟韦忠走得比较近,暗赍财货,贿赂其侧近,以打听消息,故而对于此事,知道得比薛宁要清楚多了。

        随即柳矩就分析道:“薛兄但见石氏功高震主,以为胡必内乱,然而石勒如今雄踞幽、冀、并三州之地,若欲自立,早当有所动作,何待今日?愚弟以为,晋势若振,胡、羯基于唇亡齿寒之义,必不肯分,除非此番皇太……刘粲得胜,晋势大挫,襄国、平阳,才可能起龃龉。则若刘粲败,石勒岂愿见晋师大举渡河啊?必然喝止石虎;若刘粲胜,凯旋平阳,石虎不足定也。

        “且若无石勒之命,石虎也只敢骚扰而已,必不肯冒天下之大不韪,遽然兵迫平阳城下。”

        总而言之,这消息刘粲早就知道了,而且并无因此而回师之意,你想靠这个消息去向晋人邀功请赏,恐怕是痴人说梦吧。

        薛宁闻听此言,不禁嗒然若失——我白兴奋半天!

        柳矩生怕薛宁一懊恼,迁怒于柳氏,赶紧解劝说:“薛兄欲立功以为将来谋划,正不在通传一二消息。弟有一计,兄可愿听否?”

        薛宁忙道:“还望成真直言相告。”

        柳矩笑了笑,便道:“刘粲二十万大军西行——虽然战兵不过十万,计点民夫、力役,亦不下此数——日需粮秣,堆若山陵。平阳府库本来空虚,以弟估算,最多能够支应一月之粮,此后都需自我河东临时征收。前此愚兄弟不应薛兄之请,仍从韦忠之索,其实不为助胡,如设香饵以钓刘粲,欲使其泥足深陷险地而不自知也……”

        当然啦,这完全就是扯谎,是文过饰非,但柳矩其后所言,就不为无理了——“今韦忠筹划粮秣,计点我柳、梁两家之存粮,倘若尽输之河西,可支一月,已报刘粲知晓。然若我等不再供输,急断其粮,则刘粲于河西,有若鱼入罾中、兽落陷阱,官军破之不难也。”

        倘若刘粲知道粮食支应不了多长时间了,那他必然策划着退兵;然而在韦忠的计划书里,粮食尚可支应一月,那么刘粲起码再多留二十天吧,总觉得下一批粮食就快运抵前线了,即便路上耽搁,也不过延误个两三日,我完全等得起。等到粮秣将尽之时,他再想撤退,难度就比较大啦,晋军从后追击,必获大胜。

        柳矩说我这儿捏着刘粲的命根儿呢,他还能在关中停留几日,我或许能够算得比韦忠还要准确。我敢说不出十日,刘粲必退,那么他能往哪儿退呢?

        “今闻刘粲已被迫舍了郃阳之围,南下欲谋大荔。若其得大荔还则罢了——然而大荔守将为甄武卫,悍勇一时之冠,恐未必能够遽下——若不能得,或者北归夏阳,或取蒲坂渡口,夺路而归。郃阳渡则不易过啊……

        “若刘粲自蒲坂东归,我可致信洛阳祖大将军,请发一军急渡河以挠其侧翼,必获大胜。若刘粲自夏阳东归,不知薛兄可有胆量邀截否?即刘粲于蒲坂归,后有裴大司马急追,侧有祖大将军突袭,军必残破,待其北还之时,薛兄又可设伏摧破之。若能侥幸生擒刘粲,或一二胡中大将,献俘洛阳,则功勋之奇、之高,正不必愚弟多言。

        “到时候这薛氏之主么,呵呵,舍薛兄而谁属啊?”

        薛宁闻言,双睛不由得一亮,但想了想,却又黯淡了下去。他犹豫道:“我等虽逆胡,亦阳奉之,若发兵邀截刘粲,便如同正式树起叛旗……我自不惧,但恐各家不肯相从……”

        柳矩心说那是当然的,胡汉要真被打残了还则罢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隔天杀回来报仇,我们肯定把你薛家给推出去——你这祸闯得也太大啦!但这种真心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只是说:“各家俱不肯供输胡军粮秣,则胡欲复仇,兵锋岂肯止指向薛氏?河东各族,合则共荣,分则必死,谁不明此唇亡齿寒之理啊?若薛兄果能拿住刘粲,朝廷必有封侯之赏,则我等都将唯薛兄马首是瞻,岂敢不从?”

        薛宁手捻胡须,仔细想了想,就问柳矩:“尊兄弟果然不再供输胡军粮秣么?即尊兄弟不供,梁氏又如何说?”柳矩拍胸脯保证说:“我柳氏心向朝廷,此志不渝。至于梁氏,易说也,都在愚弟身上。”

        薛宁缓缓颔首,貌似听从了柳矩的建议,但其实他心里想:我又不傻,岂肯轻易发兵以攻刘粲?咱们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倘若刘粲果欲自夏阳涉渡,那我拿下渡口,把他死死堵住,由得官军将其歼灭于黄河西岸,这事儿简单,我自然能办。倘若刘粲自蒲坂涉渡,又真如同柳矩所言,遭到裴大司马和祖大将军夹击,那我就得打听清楚,他输得有多惨,再决定是否于路设伏,阻其北归。

        真要是十万大军没其七八,那平阳政权就彻底残啦,我不趁机下手,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啊?你平阳能不能保尚且两说呢,哪有力量三五年内就杀回河东来找我报仇?而若胡军虽败,损失不大,那我还是老老实实让开道路,放你回去为好。

        不过么,咱们还有别的可能性,向长安或者洛阳邀功——便问柳矩:“韦忠见在何处?若胡军败,尊兄弟可能将彼留下么?若有人力之需,我自当供应。”

        柳矩闻言,微微一愣,就问:“薛兄所谓‘留下’是指……”

        薛宁笑道:“那韦子节曾恶钜鹿成公,则裴大司马岂有不欲为乃父报怨之理啊?”

        ——————————

        关中形势,报至洛阳,司马邺不禁担忧,召祖逖来问道:“闻大司马为胡寇围于郃阳,未知可能守否?郃阳我素知也,城小而卑,恐怕难当胡军主力围攻……”

        裴该大致的战略构想也在此前不久递到了祖逖案头,那还是他初进郃阳,胡军尚未合围之时送出来的。为怕军情泄露,他没敢直奏陛前,而只通知了祖士稚一人知道,目的是使祖逖勿为关中战事烦忧,可以踏实稳固东线。

        虽然王贡的情报路途迢递,尚未能够传来,但裴该也自然能够想得到,刘粲举倾国之兵而西,几乎放空了平阳、河东二郡,他就不怕祖逖趁机北渡么?必然会命石勒骚扰司、兖,以牵制祖士稚。所以你注意石勒就好了,刘粲交给我啦,我若真逢危急,自会遣使求援,目前还不必劳动祖君大驾。

        因此祖逖听到司马邺的询问,便宽慰道:“大司马素知兵,三军俱勇,之所以稍稍受挫,为所部多在秦州讨司马保,未及遽归之故。郃阳城池虽小,大司马善守,兼有陶士行相辅,旬月之间,当无可忧。且待各军归还,向心夹击,内外呼应,必破刘粲。天子且安居,若大司马果不能支,臣必亲率大军往救,不使国家一寸土地,重落胡手!”

        等到返回自家幕府,祖逖便按查地图,仔细研判关中战事——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书记孔浚趁机就问祖逖:“末吏不知兵事,但闻大司马初定雍、秦,所部不过五六万……”这个数字还是进讨司马保之前,裴该在给祖逖的书信中自己说起来的,其中自有水分——“胡军则号称二十万,又多屠各精锐,大司马果能当否?明公为何不发一旅之师,西进救援呢?”

        祖逖微微一笑道:“裴文约自视虽高,却非无谋莽撞之人,若无破胡之策,必早早向我求援,彼既无信,可见胸中自有成算。”随即用手指敲了敲地图:“胡寇粮秣不足,唯恃抢掠,然裴文约在冯翊坚壁清野,复锁闭大荔、频阳,使刘粲不得深入,以某看来,最多不过月余,刘粲必退!

        “然而,未知彼将自何处而退啊?夏阳、郃阳、蒲坂三渡,若彼自夏阳渡,我鞭长莫及,而若自郃阳、蒲坂渡,我却可寻机遣一军过河,试扰其侧翼,必有斩获……”

        孔浚皱眉道:“今方使李将军、魏将军北收河内,倘若羯奴来救赵固,明公必将亲统貔貅,渡河相援,安有余力复向河东?且自雷首山直至颠軨坂,连橹重垒,实不易渡……”

        祖逖点头道:“卿言是也,我故密遣人去联络河东各族,若得彼等相助,则破胡垒而渡大河,不为难也。至于河内之战,羯奴不来则罢,若来,彼处地势狭仄,周转不易,城邑广布,道路辐辏,势难智取,唯有力敌,恐非一两月而可以分出胜负来的。既为长久之战,则可先使一军自弘农北渡河东,待破胡后,再逾王屋东下,夹击羯贼——此一箭双雕之计也。

        “然而,命谁为将,担此重任为好啊?”

        刘粲即便在关中战败,退返河东,寻路北归平阳,他所受到的损失可能并不太严重,则一支偏师要强渡黄河,侧翼突袭,占尽了便宜后还能全师而东,再去撞石勒,这整套战略部署筹划起来容易,具体战术运用,难度却很大。就祖逖看来,自己是完全有能力完成这一使命的——可惜身为主将,他得正面去援河内——李矩或许也能肩此重任,魏该就要略差一些。那么刨却这数人,麾下还有何将堪遣呢?

        孔浚乃进言道:“平阳郭声节,虽方弱冠,明公常誉之于后辈中忠勇第一、智谋无匹,难道忘怀了么?”

        祖逖闻言,当即醒悟,连连点头:“卿言是也,郭诵可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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