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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薛强壁


来将自报姓名,乃是胡汉太子刘粲,薛涛闻言,当场就傻了。

        但他心中虽然百转千回,双膝却本能地一软,便欲磕下头去,嘴里结结巴巴地问道:“殿、殿……殿下缘何到此啊?”

        刘粲不在平阳安坐,到河东来干啥?不是说屠各和五部匈奴都集兵采桑津,打算袭击关中么?即便刘粲不亲自领兵,也该坐镇都城啊,这时候他为何要来河东,又为何要亲自来见只是一介草民的自己呢?

        难道说,是因为河东各家晋人豪门拖延贡赋,不肯尽快输向郡府,所以刘粲才亲自跑来催讨?不能,自从得到郡守之命,直到今天,我们也才拖了不足五日而已,并且已经有部分粮秣、物资输去,聊作敷衍了。即便郡守向朝廷告状,导致刘粲勃然大怒,亲来催讨,他也不可能到得这么快吧?

        再者说了,岂有皇太子亲出讨粮的道理?

        还是说,西取关中只是虚言,刘粲实际是想趁着我等麻痹大意的机会,一举而解决河东晋豪么?!

        想到这里,薛涛就觉得手脚冰凉,连骨头缝儿都往外冒着凉气。他正待要跪,却被刘粲单手就死死扯住,还说:“无须多礼。”薛涛哆哆嗦嗦地道:“不知殿下亲临,未及远迎,草民有罪……草民这就引殿下入庄……”

        刘粲一摇头:“不必了。”随即略略一扭下巴,说:“我已扎营于汾阴以南,临近渡口,薛先生可随我同往。营中有酒宴设下,专为款待薛先生。”

        然后他就把薛涛交给了自己的部下,有胡兵让出坐骑来,几个人跟绑架似地就把薛涛推上了马背——虽然薛涛全身皆软,根本不敢反抗——刘粲当先,挟裹着他直向西方而去。

        薛涛心说完蛋,这是真要收拾自己啊……就不知道刘粲是为了河东各家晋豪而来,还是专为自己一个人来的。倘若他欲并吞整个河东,则恐怕除了裴硕那个老朽外,无人肯坐而待毙,必有起而一搏者,自己尚有机会;倘若只是为了收拾自己,那……

        对方先将自己挟裹而去,想必其后便有大军汹涌杀来,薛氏猝然失去族长,人心必乱,恐怕难以守备……可怜我的儿薛强啊,才在襁褓之中,便要家破人亡了!

        究竟是为的什么?难道说自己暗通关中裴该,消息败露了不成么?然而,若真如此,刘粲在庄院门前,便可一刀取了自家性命,为什么又要挟裹而行呢?还说摆下酒宴,要款待自己……

        再者说了,倘若刘粲只领这数十骑来,自己事先不得警讯很正常;若有胡军大举来攻,甚至只是郡兵有所异动,自己没道理不知道啊——往郡内各处撒了那么多眼线,难道全都是白吃饭的不成么?

        心里七上八下,反复思忖,不得索解。这若是旁人过来,比方说真是新任的什么郡尉,甚至于名将重臣,薛涛必不肯束手就擒,怎么着也得挣扎一下,或者厉声喝问缘由;但来的是刘粲,名位既尊,又凶名素著,薛淘就从心底里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来……

        马队疾驰,瞬间便奔出了十余里地,果见在汾阴县城以南,临近黄河渡口的一处平原上,临时扎起了数十座营帐。正中一帐,其广数丈,黄金为顶,遍垂缨络,极其华贵。胡兵将薛涛搡入帐中,刘粲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吩咐道:“虽说已命人摆设酒宴,款待薛先生,可惜孤向来不喜寡酒,最好宾客满盈,觥筹交错——先生可肯写封书信,为我召裴先生等来么?”

        薛涛心说来了,图穷匕见了,刘粲果然想要一举而平灭河东境内的晋人世豪!他当即就双膝一屈,跪倒在刘粲面前,哑声道:“不知何人坑陷我等,使殿下设谋要聚而杀之……我等皆尊皇汉,是殿下忠诚之民,还望殿下勿听小人之言,杀良而致亲痛仇快啊!”

        刘粲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孰云孤欲聚而杀戮卿等?若真欲底定河东一郡,遣大将率重兵来可也,又何必劳烦孤亲自前来相请先生?孤本一番好意,先生勿疑。”

        随即也不搀扶薛涛,却大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高声道:“我若不明道其中缘由,想必先生疑惑,终不肯为我作书。实言相告吧,此番进取关中,当取汾阴、夏阳间为渡,前言渡采桑津,乃惑敌之策耳!则大军自河东而西,必有劳诸卿供输粮秣,并为王前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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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粲一开始的计划就不是西渡采桑津,正如陶侃所言,彼处丘陵密布,道路险狭,还得兜个大圈子才能入平,运道实在难以保障。更要命的是,倘若前线战事不利,刘曜会不会从高奴率兵南下,来断自己的后路啊?刘粲与刘曜素不相得,他自己都已经坑过刘曜好几回了,焉知刘曜不会趁机报仇?

        倘若易地而处,自己是肯定会抓住这个大好机会,收拾掉对方,然后再挥师平阳,夺取政权的。

        因此只是虚声渡采桑津,大军却偃旗息鼓,隐秘南下,打算从汾阴、夏阳之间渡过黄河。这个位置,距离陶侃所部的大本营大荔很远,而且渡河之后,邻近冯翊北部的丘陵沟壑地带,平原地区比较狭窄。换言之,只要盛陈大军于险狭处,便可以阻遏晋军来援,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夏阳,取下进取关中的第一座桥头堡。

        所以陶侃也说,胡军若自夏阳涉渡,本是上策。但可惜大军行动,不可能毫无声息,倘若消息提前泄露,晋军就能够先将主力集结在夏阳附近地区,加以遏阻,甚至于半渡而击。刘粲势必不可能拉着数万大军,就在黄河东岸跟晋人捉迷藏,再别寻渡口啊。

        故此为了隐秘消息,使晋人不知道自己将从何处渡河,只好分散兵力,防守各渡,刘粲早就跟重臣们反复谋划,拿出来了全套的惑敌之计来。第一步,当然是扬声自采桑津西渡,同时也命氐、羌等六夷兵马,高张屠各、匈奴精锐的旗帜,真往采桑津去虚打个转。

        第二步,就是要收拾那些河东晋人世豪了。

        太师刘景等人原本是不建议经河东而向关中的,因为晋人世豪的向背难以保证。

        河东豪族很多,名望、田地、户口为首的自然是闻喜裴,军力最盛的则是汾阴薛,此外闻喜还有毌丘氏,安邑有卫氏,解县有柳氏、梁氏,等等,大小不下十数家,彼等所有田土,几占一郡之半,论人口数那就更多了。

        实话说,倘若刘氏初起兵之时,这些晋人世豪就能同心一意,联兵抵御的话,即便最终战败,胡汉也不可能在不到五年时间,便即蹂躏河南、进围洛阳。放诸今日,刘粲若想一举而解决这些晋人世豪的问题,估算之下,起码要投入五万以上精兵,厮杀超过三载,并将河东膏腴之地彻底踩烂……即便已灭晋朝,控御了大河南北,这仍然是一笔蚀本买卖。

        因此自刘渊建基以来,对于这些晋人世豪——也包括平阳郡内的贾氏等——基本上以羁縻为主,只要你们奉汉正朔,不造反,我就允许地方自治。而且距离黄河较近的很多坞堡,在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也包括历史上其后祖逖入河南之时——都是两属晋胡的,平阳政权也只好当作没瞧见。

        在这条时间线上,既然祖逖已尽得河南地,收复了洛阳,盛陈兵马于黄河南岸,那么咫尺之遥的河东晋豪会与之暗通款曲,这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事情。刘景等人因此担心,即便那些家伙在局势明确之前不敢真的背反,他们也极有可能将军情泄露给裴该、陶侃知道啊。则若晋人知我必由汾阴涉渡,预陈重兵于夏阳,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由此刘粲便即亲率部曲先行,从庄院中诓出了薛涛,同时所部数百人接管渡口防御,严令片舟皆不得渡,以此来封锁消息。刘粲还命薛涛作书,把裴硕等附近各家世豪族长都“请”到自家大帐来,向他们索要粮秣、物资,甚至于士兵。

        他安慰薛涛,说:“军行隐秘,为免消息外泄,是故盛邀先生来此,实无恶意。孤久慕先生大名,国家正当用人之际,遂使先生受惊,先生勿怪。”随即命人取来一张牍版,亲手递给薛涛。

        薛涛仍然跪在地上,双手接过来一瞧,原来是张“委任状”,盖着尚书大印,拜他为讨晋将军,封汾阴县侯。

        薛涛大吃一惊,急忙双手高举,哆哆嗦嗦要将牍版奉还,说:“草民驽钝之资、山野之性,实不愿仕,以致案牍劳形,还望殿下宽赦……”

        刘粲将身子略略前倾,面沉似水,注目薛涛,一字一顿地说道:“薛先生倘若真无出仕之意,孤也不便勉强。古来隐士多觅山高水远处避嚣,不如孤遣军送先生入于吴山,颐养天年,如何啊?”

        不等薛涛反应过来,他又猛然间双眉一轩,厉声喝道:“国家正欲奋武强兵,底定中原,铁骑踏处,或死或降,岂有二途?倘若先生不肯为国效力,又不肯归隐山林,那说不得,‘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固然,为国家长治久安计,我不能猝然荡平河东,但若只灭薛氏一族,有何难哉?!”

        薛涛不仅仅双手,就连整个身体全都觳觫起来了,而且越抖就越厉害

        刘粲道:“先生且将制书收好了,手不要抖——若然牍版落地,孤便立发六军,踏平董亭,族灭薛氏!可怜先生娇妻、幼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先生放心,我先不会杀先生,妻儿固然再难得见丈夫、慈亲,先生临终之际,却有望再见妻儿遗骸一面。”

        薛涛恐惧到了极点,急忙手捧牍版,拜伏在地——当然还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不要让那份制书沾着地面——连声哀告:“殿、殿下饶命,我妻儿无罪啊……”

        刘粲冷笑道:“当此乱世,无罪而就戮之人难道还少么?若欲活,不在有罪无罪,而在于——是否肯为我所用啊?孤秉性素急,还请先生尽快给一个答复才好。”略略提高声音:“请问,先生可肯受我皇汉之职、之爵啊?”

        “我……我……臣叩谢殿下……朝廷天恩……”

        “先生肯为我做书否?”

        “臣……臣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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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涛莫名其妙地就被数十名胡兵给带走了,消息传入庄内,薛氏族人无不大惊失色。有人就要抄家伙前去追赶,却被薛涛之弟薛宁拦住,说:“阿兄生死不明,胡人劫其何意,也尚且不知分晓,倘若急往相救,反易坏其性命……还是遣人前去探听消息才是。”

        有人就说了,这必然是郡内索取贡赋不得,所以才劫走了家主。薛宁道:“倘真如此,倒不算什么大难,及时将贡赋输上,阿兄自可归还。只恐胡人是欲以阿兄为质,破我坞堡,族我薛氏……”

        本来族中还有几位前辈长者,但多数没见识,慌慌忙忙的,一时间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薛宁这几句话,分析得在理,倒把众人全都聚拢到了他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该当如何应对。薛宁沉吟道:“倘若胡人真欲来攻我庄,阿兄不在,众心不一,实难抵御……北方薛强壁初成,极其牢固,便二三万兵来皆可抵御,我意不如退守薛强壁……”

        可是薛强壁再怎么牢固,终究只是一座拱护庄院的坞堡而已,全族光薛姓就上千人,是不可能全都挤进去的。薛宁吩咐同族关闭庄门,登壁守备,他自己则保护着薛涛的妻、儿,以及亲信数百人,就直奔薛强壁而去。

        理由很充分——“阿兄若遇害,小强是嫡长,可为薛氏之主。我当善辅幼侄,保卫乡梓。”

        就这么闹哄哄的一直到黄昏时分,终于有探子回来禀报,说薛涛是被胡人所劫,进了汾阴以南的一处营寨啦。留守族人急报薛强壁的薛宁,薛宁问清楚了那里不过数十帐幕,估计最多百余人,就谋划趁夜领兵去救回薛涛。但随即又有胡骑驰来,送来了薛涛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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